如今的船无论大小都是帆船,扬帆起航,顺风和逆风的时候只需调整帆的角度,就能获得强大的推力,无风时则要将帆落下,以便划桨时减少阻力。
吃午饭时,沈溪回到舱内,刚在临窗的桌子前坐下,就见之前那少女捧着个特制的大碗进屋。
木碗里除了米饭外,尚有青菜和鸡鸭鱼肉,她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心翼翼在桌子上放下木碗,乖乖地站在一旁等着。
沈溪仔细一瞧,这大碗为了避免因船只航行中颠簸,质地是木头的,容量甚大,仅仅米饭就足有半斤,再加上另一边堆砌的菜,以他的小身板根本吃不下这么多,当即看向少女,问道:“想吃?”
少女打量沈溪,半晌后艰难地摇了摇头。
沈溪拿起大木碗,随便扒拉了几口,然后道:“我不饿,你拿去吃吧。吃饱了,晚上才有力气回家。”
少女颤颤巍巍接过沈溪递过去的大木碗,目光里满是渴望,却又不知道沈溪说的是不是真话,她偷偷打量沈溪,贝齿不自觉咬紧下唇,说不出的可怜。
沈溪脸上满是平和的笑意,鼓励地点了点头,嘴里道:“吃吧,不够的话自己到厨房盛,就说我没吃饱。”
“嗯。”
少女终于打消顾虑,扔下筷子,直接用手抓起碗里的饭菜大口吃了起来。
“你——”
沈溪本想提醒她用筷子,但想到这少女可能平日少有机会上桌此番,估计对筷子有些陌生,还不如让她吃得更踏实些……毕竟只有抓到手的才是最真实的。
他稍微留意了一下少女裸陈在外的肌肤,脖颈部位有血痕,似乎是被人打的,手腕处有几道旧伤,说明吃了不少苦。
少女吃过东西,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然后乖巧地放下碗。沈溪见状摇了摇头,把手帕递了过去,笑着说道:“擦擦手,这么出去,他们肯定知道你偷吃。”
少女惊慌失措地摇头,不自觉地把满是油渍的手往身上擦,等擦了两下她才意识到今天穿的不是普通的粗布麻衣,而是上船之前才换上的一身干净的衣衫。
正犹豫间,沈溪已经把手帕放到她手上,她拿起来稍微擦了擦,有些害怕地说:“我……我会……洗干净的。”
沈溪道:“不用洗,送给你了。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几岁了?”
少女打量沈溪,不明白为何沈溪会这么问她,迟疑半天后才回道:“十……十三。”
“虚岁?”沈溪道。
“嗯。”少女点了点头。
沈溪不由惊讶,他见少女的模样,还以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没想到少女如今才周岁十二,完全是个小姑娘。他不由轻叹一声,想到自己身边的谢恒奴、尹文和陆曦儿,甚至是林黛,她们的童年或许不是一帆风顺,但基本都是在呵护中长大。
沈溪问道:“为什么到船上来?”
少女黯然低下头,道:“爹爹欠债,用我和妹妹还债。”
沈溪皱眉:“那你妹妹呢?”
少女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沈溪心想,少女不过才十二岁,那她妹妹可能才十岁八岁,要么是被转卖给教坊司或者是南来北往的手艺人,又或者是被有钱人家收养,等稍微长大些跟姐姐一样送人。
这么说来,沈溪如此把她送回去,少女避免不了会继续吃苦,将来被人转卖。
沈溪动了恻隐之心,想把少女留下,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如同他在京城帮朱厚照买下的卖身葬父的女孩子一样,他虽然有能力改变几个人的命运,但他却无力改变一个时代。
要改变现状,只有让百姓吃饱饭,推行番薯和玉米是第一步。
沈溪问道:“想回去见父母亲吗?”
少女一脸的茫然,不点头,也不摇头。她身上那么多伤,可见父母亲对她也不好,少女也清楚,自己到哪儿都是被人嫌弃的对象。
沈溪叹道:“留下来吧,到岸上后,我会派人送你回广州府,好好照顾自己。”
少女对外面的世界不太了解,她虽然有些怕沈溪,但仅仅是出于对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的恐惧,关于沈溪到底有多大权力,能为她做到什么,她根本就是一头迷糊,她只知道在沈溪身边,吃到了生平最美味的一餐。
下午时,少女留在沈溪的船舱,找了个角落坐下,倚靠着舱壁沉沉睡了过去,偶尔睁开眼,见到沈溪坐在桌子边埋头书写,她不多说什么,闭上眼继续睡。
一直到日落时分,船只相继靠岸,她神情变得紧张起来。沈溪目光从窗外收回,侧头看向少女,笑着安慰:“不用怕,等上岸后,就有专人送你到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
第八八三章 行船难
第一天行船下来,船队尚未出珠江口,过了零丁洋,便在九星洋西南岸歇宿,沈溪对周边地势地貌还算熟悉……这里便是后世珠海港所在,距离澳门只有几步之遥。
这一世佛郎机人并未在澳门一代盘踞,因为沈溪在泉州刺桐港一战重挫佛郎机人,佛郎机人把大本营设到了吕宋,同时在东番也就是后世的台岛寻找落脚点,没敢在大明沿海设置据点。
但因大明禁海,九星洋沿岸岛屿和陆地都很荒芜,就算船只有优良的天然海湾停靠,周围也全是荒山野岭。
沿海没有道路,沈溪本来打算将少女送回广州府城,如今看来只有派船一途,后来问过向导,方知再有一天航程便可抵达广海卫,船队在广海卫进行补给,届时可以将一些严重晕船的伤病号连同少女一起送上岸,由陆路返回广州府。
时值小冰河期,深秋时节岭南的九星洋一代,白天的气温仅有十五六度,到晚上气温更低,士兵在岸边扎营生火,一堆堆篝火蔓延得老远。
“要是这会儿能就着篝火烤上三五只羊,给弟兄们分食,那才叫痛快。”
沈溪坐在一块避风的大礁石的背后,回忆起在榆林卫时的往事,虽然榆林城外以及此后的榆溪河两战他差点儿把小命丢掉,不过在苦寒之地生火烤羊腿喝烈酒庆功的场面,却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马九来到沈溪对面坐下,手上端着一碗用海鱼和海带凑在一块儿熬煮的热汤,就着饼子吃着,没有说话。荆越将一条刚烤好的二斤重的金枪鱼送到沈溪手上,嘴上应道:“大人若是想吃烤羊肉,叫弟兄们出去转一圈,保管一个时辰内弄来!”
沈溪心想,荆越这些人都是广州府的本地兵痞,每年都会到海边来巡查,对周遭地形很熟悉,让他们出去一个时辰,必定是抢夺百姓所饲养的牛羊,这种扰民的事情他可不愿意干,当下摆手:
“本官只是随口一说,待得胜归来之日,再向百姓购买羊羔,就着篝火烤羊肉,一醉方休!”
荆越笑道:“大人这一说,卑职嘴都馋了,这往雷州府去,单边差不多就得十天半月,若加上剿灭匪寇的时间,不知能否在年底前赶回来!”
荆越只是随便抱怨几句便离开,继续跟那些大头兵谈天说地。
沈溪没法融入进去,因为这些人说的是家长里短,又或者是风花雪月,不过他们的风花雪月显得简单而又粗暴,无非是城里哪个私娼屁股大,又或者是谁家寡妇眉眼含春,每次说出来都能引起一群人大笑。
这些兵痞以穿过的破鞋多而自豪,却把自家的婆娘看得很紧,不过偶尔还是会有“嫂子屁股大”等等赞美之辞……在那些兵痞眼中,被人说自己婆娘的种种事情,不会太过介意,但能看能想不能碰,若真的发生什么,随时会拔刀相向。
马九沉默寡言,喝过热汤,招呼人回船上守夜,他不太放心船上的佛朗机炮。
沈溪选择留在岸上,选了个帐篷,等吃饱喝足就准备去睡觉,他可不想留在海船上晃晃荡荡活受罪。
少女有些彷徨无助,先在沈溪选好的帐篷外边坐了一会儿,因为天气有些冷,最后她偷偷钻进沈溪的帐篷。沈溪见到后并未斥责,但之后就没有回那个帐篷,反正周围几个大帐,没人敢和他抢睡觉的地方。
到了半夜,外面有些喧哗,沈溪从睡梦中惊醒,他担心贼人袭营,赶紧穿戴整齐出来,问过后才知道抓到几个出来走私货跑船的人,这会儿正被官兵团团围住,几个人拼命地磕头求饶。
荆越过来道:“沈大人,抓住几个替匪寇放风的,斩了取首级如何?”
几个普通人,连武器都没有,活不下去才出来做走私的营生,严格来说不算走私,只是走水路运货,大明的海运可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沾边的,抓到要么挨板子,要么被流放,当然,被官兵抓住可能就直接杀头充军功了。
沈溪打量荆越:“平日里,就是这么报军功的?”
荆越不以为意地说道:“谁叫这些兔崽子倒霉碰上大人您了呢?咱这一趟,要是空手而归,可不好向上面交待,正好这些人不是良民,与其拿回去交给官府发配充军,不如直接砍了脑袋,既给他们一个了断,还成全弟兄们。大人您说呢?”
这种事沈溪断然是不会接受,他一摆手:“既然罪不至死,便让其戴罪立功,随军当个杂役吧!若是能将功赎罪,回广州府便将人放了。”
荆越提醒:“大人,您说怎样便怎样吧,不过还是要提醒您一声,这些兔崽子指不定真的是匪寇的探子,平日里专门为那些匪寇跑船运酒水和布匹。”
四年前沈溪在福州府跟宋喜儿势力相斗时,就知道倭寇不是所有物资都可以靠抢夺获得,他们抢粮食和生产工具相对容易些,把锄头、铁犁带回去,就可以熔炼锻造成兵器,但布匹、酒水和一些奢侈品,海盗和倭寇基本不能自行生产,再就是人丁难以补充,所以他们需要派人到沿海之地进行货物的交换和买卖。
沈溪点头:“防着就是。”
沈溪倒真希望抓回来的是海盗或者是倭寇的人,那就可以用这些人发布假消息给倭寇或者海盗,亦或者通过拷问、跟踪,知道海盗和倭寇的藏身之地。
海盗和倭寇一般会选择那些离岸边相对远些的岛屿立下营寨,且不会把营寨建在靠近大明海岸的一边,这样就算陆地上有官兵或者是官府的船队经过,或者有商船停靠,也不会发觉岛上有什么异常。
匪寇一般不会在自己的据点周围作案,主要是怕有漏网之鱼逃出去,将自己的贼窝位置暴露。海盗和倭寇抢劫时,一般是驾船前往远离据点的航线附近,劫到船只后,把人和货物通通运回贼窝,一票任务就算完成了。
沿海之地,这种没本的买卖很好做,在海上等个几天,总会有船到来,而且官府对商船的保护微乎其微,就算被官府的船遇上,同样都是帆船,而海盗的船相对较小,在风帆的推动下跑得更快一些。
若商船遭遇海盗船,就看谁跑得快了。
……
……
第二天,船队继续出发,过十字门便是浪白外洋,傍晚时在虎眺门西岸落脚。
行船第二天,沈溪有些吃不消了,连续在海上漂泊,又是船体较轻的木船,这天海风很大,船颠簸得厉害,本来还说要到了广海卫再落脚,最后沈溪下令提前靠岸歇宿,等来日再过虎眺门。
虎眺门也就是后来的虎跳门,虎眺门正北是珠江的入海口之一,矗立着见证南宋灭亡的崖山,南部是一系列的小岛,明朝称之为鹿颈高阑,也就是后世的高栏列岛。
上岸之后,沈溪便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难受,喝了点鲍鱼熬煮的热汤,又吃了点船上做的热饭团,早早便进帐篷休息。
那惶恐不安的少女,在沈溪入睡后便钻进他的帐篷,直往他怀里挤。
少女心里明白,只有跟在沈溪这个“大人物”身边,她才会有好日子过,倒不是说她有什么功利之心,而是这时代的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意识,单纯只是想让自己吃口饱饭,不至于冻饿而死。
至于说名节,只有衣食无忧之人才会去想,连来日的朝阳都未必看见,要那么多矜持也无济于事。
沈溪被吵醒后没好气地说道:“隔壁是个空账篷,我特地让人为你扎下的,到那边去睡,别打搅我!”
少女有些害怕,往隔壁帐篷去了,等半夜的时候,她又重新钻回来,这次沈溪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两个人便相拥睡了一夜。
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不太懂男女之事,只知道这么拥抱在一起睡觉会很温暖和安适,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安全感。
等第二天早晨,马九来到帐篷边叫沈溪起床,见到一个俊俏的小侍卫从沈溪帐篷里钻出来,脸上露出怪异神色。
沈溪站在帐篷边整理衣衫,没好气地喝斥:“看什么看,别胡思乱想!”
“是,大人。”
马九应了一声,但看向沈溪的目光多了几分忌惮,显然他把少女当成少年,认为沈溪有龙阳之癖。
等上了船,少女跟沈溪待在一个船舱里,沈溪这才问道:“之前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有些无辜地望着沈溪,沈溪撇撇嘴,心说莫非是提醒我,你个没良心的,昨晚都睡在一起了,今天才记得问我的名字?
少女半晌后才怯生生地回了一句:“我……没有名字,娘唤我六丫。”
沈溪点头,很多人家的女孩都没有名字,从大丫往下排,到六丫,而且她还有个妹妹,话说这老娘挺能生的啊。我老娘为何只生了三个,从此后肚子便没了音讯?难道是老爹不努力,没办法多为我生几个弟弟妹妹?
沈溪正神游天外,六丫鼓起勇气来到沈溪身边,跪坐下来抱着他的腿,死都不愿意松开。
沈溪没好气地说:“你抱着也没用,过了虎眺门,绕过大金岛,今天下午就会赶到广海卫。等靠岸后,我就派人送你回广州府。”
六丫不说话,就那么抱着,沈溪坐到书桌前,左右不会影响他写字,也就由着她了。
两天行船下来,沈溪状态不佳,写了两个时辰,觉得困顿不堪,俯身拨开睡过去的六丫,来到床边躺下,没过一会儿便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又有个东西在他怀里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