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城门未正式开启,再加上京师戒严,城西、城北、城南的大部分城门都不会开启,只有城东的东直门和朝阳门会每日早晚各开放不到半个时辰,就算是进出城的百姓也不会走德胜门。
“沈大人,似是朝廷派人来了。”张永很高兴,自己总算没被皇帝遗忘,居然派人来送行。
此时德胜门已经奉命开启,沈溪原本正要纵马往西大营而去,此时也不得不停下来,看看来者是谁。
等马文升从马车上下来,沈溪略微有些诧异。
自家里出发的时候,沈溪就已得到兵部通知,说是朝廷特别给他加派八百头牲畜,说这是朝廷“特许”,他猜想事情可能跟马文升有关。
太仆寺听命于兵部,如今兵部尚书刘大夏人在西北,能一次调拨八百头牲畜之人,纵观满京城,除了马文升也没谁了。
沈溪连忙翻身下马,迎上前见礼,恭敬地道:“马尚书。”
马文升摆摆手,没有拘泥于礼节,直接说道:“沈溪,老朽今日前来特为你送行。”
马文升不但人到了,还带了酒水来,正可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沈溪感动莫名,因为满朝上下前来饯别的只有马文升,别人根本就不当他是回事……八月十五当晚接受皇命后,沈溪没有跟谢迁进行任何沟通,谢迁也没趁他出城前的最后时光跟他解释一下。
吏部尚书亲自为沈溪敬酒,这酒怎么都要喝。
马文升帮他获得八百头牲畜,这些牲畜对于骑兵作战没多大作用,但有了这八百头牲畜,军粮物资运送的速度就会加快,行军速度因此得以提高,为他统率的部队带来更高的机动性。
甚至沈溪设想过若困守孤城,可以将这八百头牲畜宰了充饥,怎么说都是一笔不小的馈赠。
说是践行酒,但酒水寡淡,沈溪喝过后感觉跟喝水没什么区别。
马文升将酒杯放下,道:“这里有些日常行军策略,还有过去几年西北路况指引,你都拿去,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马文升让仆从拿过来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放着许多书卷卷轴,因为太多太复杂,就算对沈溪行军有所帮助,眼下他也不会打开来仔细查看。沈溪行礼:“多谢马尚书,学生这就告辞!”
“嗯。”
马文升点了点头,最后嘱咐一句,“西北之战,在于求稳,切不可轻兵冒进,延绥能收回固然是好,若力不能及,不妨待三月后,北夷必不会恋战!去吧!”
说的这些,也就是沈溪之前所想,鞑靼人不太可能在冬天持续用兵,因为小冰河期的北方,冰天雪地,不管是草原还是华北平原,基本如此,很容易被大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打败仗,同时鞑靼后方也不是那么安稳。
草原上弱肉强食,此消彼长,本来鞑靼人就在内斗中,他们还得防备兀良哈、瓦剌等部族偷袭,鞑靼人选择见好就收的可能性很大,沈溪赶赴西北,只要能拖到鞑靼撤兵的那一天,队伍损失也不大,再取得一点战果,甚至是虚报一些战绩,都可以蒙混过关。
沈溪心想:“这边还没出征,身为吏部尚书的马文升就过来面授机宜,说的还是如何应付朝廷的差事保一条命回来,这节奏不对啊!难道他不应该来劝我为国尽忠吗?”
沈溪未再多言,拱手行礼后,跨马而上。作为中军主帅,乘坐马车前往军营始终会有损颜面,也不是沈溪非要骑马,等大军出发后,他就准备钻进马车睡觉,毕竟这几天他休息得不怎么好。
……
……
军营中,六千兵马点齐。
说是六千兵马,但其实是三个京营千户所整编人马,还有两千多零散人员,大多为桀骜不驯之辈,同时参杂老弱,这队伍的状况一看就让人失望。
京营作为京畿戍卫军队,成化、弘治年间老化和疲弱程度非常明显。
本来老兵到了三十岁,就必须要将自己的京营资格传到自己的子侄头上,这跟大明军户制度基本一脉相承,但因军中腐败严重,使得很多老弱病残继续留在军中,这些人领着朝廷的俸禄,而让年轻人去务工、务农养家糊口,变相削弱了大明军队的战斗力。
沈溪没时间去检查张鹤龄给他配备的六千兵马究竟有几分战力,他只知道,这六千兵马的数目应该不会少,毕竟没人敢在这上面动手脚,那是要杀头的。
此外就是运送粮草和物资的民夫,按照一人一马的配置计算,应该有两千之数,整个队伍加起来应该有八千人。
但这八千人,并不足以让沈溪鼓起勇气,因为光是沈溪知道鞑靼人本次南侵的兵马数量就有五六万,就算他一路上收拾残兵,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凑出一支可以跟鞑靼人正面交战的军队。
除非是他准备过了居庸关之后,随便找座城池一头扎进去,鞑靼人不撤他就不继续西进,但这样做的后果便是他马上会被朝廷弹劾。
即便根据马文升所说,面对鞑靼人时可以消极避战,也是他领兵过了宣府、大同,靠近三边时方可实施,如此就算跟鞑靼人发生小规模的战斗,也可以跟朝廷上报“大捷”。
以前朱晖、秦纮等人便做过这种事,朝廷就算知晓有虚报功劳的成分,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朝廷需要对天下万民交待,需要用西北大捷来为皇帝和朝廷立威,让天下人觉得大明无人可撼动。
若皇帝和朝廷跟这些虚报功劳的人斤斤计较,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殊为不智。
出京城往援西北三边之地,通常走居庸关出内长城,再经怀来、宣府、天镇、阳和,抵达大同。
沈溪不敢去想到大同以后往西应该怎么走,因为这前半段路大部分都沿着长城一线,可说是风声鹤唳,一路都可能遇到鞑靼人。
这条路基本上便是当初明英宗御驾亲征的路线,明英宗亲率几十万兵马最后都无法返回居庸关,他沈溪只率领八千老弱,在外面走一圈想回来纯属奢求。
与之前几次出征,身边或多或少都有女眷陪同不同,这次沈溪出征是彻底的孤家寡人,身边的亲卫乃是五军都督府指派,京营兵马又是出了名的难缠,张氏兄弟给他制造不少麻烦,手底下这些个把总、指挥、领队官等等,一个个对他连最基本的敬意都欠奉。
沈溪甚至觉得,这些人出了居庸关后就会作鸟兽散,因为这些人没一个是准备去跟鞑靼人拼命的。
随着大军离京城越来越远,军中将士几乎一片哀嚎,行军速度非常缓慢,按照这速度,光是出个居庸关就得用个五六天。
不过,也就居庸关到京城这段路还算安稳,一群京营兵这会儿就好像是待宰羔羊,行事拖拉,无精打采,沈溪对此并无良策。
甚至沈溪自己,在出征最初这几天时间里,都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态度,似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
身边没有熟人,平日能调动的就是身边几个亲卫,白天躺在马车上睡觉,晚上则在中军大帐点着蜡烛熬到深夜。
前途一无所知,背后则是各种皇命难违,所以不管怎么样,队伍还是得继续向前。
朝廷给沈溪的压力不小,似乎就指望沈溪率领这六千兵马前去拯救西北战事。但明明西北之地有大明将士超过二十万,这么多的兵员,单兵作战能力也远超沈溪所率京营官兵,沈溪实在想不通自己能成为救世主的理由。
……
……
八月二十一,一行终于抵达居庸关。
在赶赴边关的这段路程并没见到什么从前线上败退下来的残兵,倒是逃难百姓不少,再加上秋雨连绵,道路非常不好走。
沈溪知道,出了居庸关随时准备跟鞑靼人正面交锋,能在关内多停留一日,就多一天给鞑靼人撤走的机会。
“大人,您看这出征有些时日了,将士们想问,到底几时发犒赏?打仗之前,心里没点儿底气,到底是没多少人愿意拼命啊!”
临近居庸关,中下层军官发现沈溪这边没有打算给士兵发钱,于是有人主动来跟沈溪讨要。
这群京营兵的意图十分明显,利用沈溪不懂行军打仗的规矩,以为要在战前下发一些犒赏刺激军心士气,等领了银子,就可以跟沈溪推搪敷衍,过了居庸关便一哄而散,大不了回头说沈溪战败后队伍被冲垮,并非是主动当逃兵,这样就可以躲过被砍头的厄运。
军中法不责众这条还是有道理的,如果全军将士都当了逃兵,那只能当作打败仗,而不能归咎于一两个人身上。
第一〇五五章 关心则乱
八月十九,京城,建昌侯府。
张延龄正在欣赏别人孝敬的财物,足有四大箱,价值三千两白银。
“……侯爷,您看,这都是给您的孝敬,如今京城戒严,京营上下可都在看着您哪,若您能在陛下面前多提一句,那或许便……高升。侯爷,这才是第一批,后续还有孝敬陆续奉上,只求您不嫌弃……”
张延龄是大明第一蛀虫,他收受的孝敬,每年都有好几万两,若是遇上从负责的差事中的贪墨所得,甚至达到十万两之巨。
“很好。”
张延龄对送上门的财物,就只有这两个字的简单评价,但在那些京营将领心中,却觉得这是获得张延龄的认可。
“侯爷,如今京师戒严,城门各处都有商贾,想将城外货物运进来,可城门戒备森严,即便偶尔开放城门,所收城门税也太重,那些商贾想孝敬两位侯爷,求您能行个方便,您看……”
张延龄冷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些礼物,不仅想求升官,还想让本侯公然违背陛下旨意,乱我大明法纪?”
“没有没有,侯爷您误会了,我等绝无此意,这不是过来跟您商议么?侯爷请尽管放心,这些商贾送进京城的不过是一些城中稀缺的货物,本来京城有些连通城外的密道,可以送货进城,但您也知道那纯属杯水车薪。”
“如今城中物价飞涨,百姓皆怨声载道,那些商贾看重侯爷为国为民,知道侯爷体恤百姓,所以想……平抑一下京城的物价吗?”
张延龄眯着眼问道:“真是如此?”
“正是正是,那些商贾苦于没有门路,让小人征求一下侯爷的意思,若侯爷准允,他们不但会将货物收入的三成贡献给侯爷……不是,是贡献给朝廷,让京营官兵跟着沾沾光,为国效命,回头还有些歌女和舞女送到府中,都出自江南之地,钟灵毓秀,知道侯爷最是欣赏江南女子的温婉多情。”
“嗯。”
张延龄听到这里,满意地点点头,“为国为民的事情,本侯还是愿意出手相助的,这城中物价,也的确涨得厉害了些,若不能平抑物价,百姓闹出事端来,本侯如何跟陛下交待?你说是不是?”
“侯爷说的极是,侯爷,那小的回头就跟城门卫的人交待,准允他们在半夜后开启城门,放行部分货物,您……”
张延龄道:“一定要找人盯紧了,莫让鞑靼人趁机混进城来!”
“侯爷多虑了……试想一下,鞑靼人如今连居庸关都没进来,如何能杀到京师城下?就算杀进来,京师有数十万兵马守备,难道还怕区区几个鞑靼骑兵?这城门外,可有护城河保护呢!”
张延龄本来担心鞑靼人趁机攻城,那他就成了大明罪人,为一己私利而令京城失守,这责任他可背不起。
但想了想属官所说的话,张延龄便释然了,鞑靼人怎可能杀进京师?在他看来,鞑靼人在关外自然来去自如,但要说杀进内长城,未免太过痴心妄想,根本就不必有这无谓的担心。
只是张延龄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鞑靼人的细作。如今京师戒严,城中没有鞑靼人的眼线,他们很难调查大明朝廷的动向,但若城中多了一些鞑靼人的探子,就能通过进出城门的“商贾”之口将消息传递出去,京师一举一动都会暴露。
这会儿张延龄只是顾着一己私利,根本就不考虑鞑靼人的问题,心中所想也都是那盆满钵满的银两,还有从江南送来的美女。
张延龄点头笑道:“说的是,姓沈的小子,不刚领兵往居庸关去么?算算日子,这几天就该出关了,西北之地又多了一些送死垫背之人,京师还是很安全的!”
“侯爷说的是,那姓沈的小子不识好歹,敢不给侯爷您面子,去西北那是他自找苦吃,这一趟必然是有去无回。侯爷不收拾这小子,鞑靼人也会帮您解决他。侯爷,这里还有一点小小的意思,是小的孝敬您的,请侯爷笑纳……”
……
……
国难当头,张延龄只想怎么发战争财,京师戒严给他带来发财的大好机会。
张延龄不但瞒着朝廷,连兄长张鹤龄也都蒙在鼓中。
相对来说,张鹤龄为人要谨慎许多,不会在这种国家危难的关头铤而走险,而张延龄则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之人,根本就没意识到其中的风险。
东宫内,朱厚照这几天都在生闷气。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通过新渠道出宫一次,顺利找到沈溪的府邸,本寄希望于沈溪身上,自己能跟着去西北打仗,完成建功立业的梦想,但谁知沈溪直接给了他当头一棒,不但让他知道自己所学武功都是扯淡,还让他知道自己微不足道。
这对朱厚照来说,打击巨大,这令他世界观几乎都快崩塌了。
“沈先生狗眼看人低,我怎么就不行?分明是他自己胆小怕事,怕被父皇责罚,所以不敢带我去西北。如果他死在西北,我倒是肯原谅他,说明他没骗我,但若他在西北立下大功,甚至跟霍去病一样封狼居胥,那我一辈子都……”
“哼哼,要是他把鞑靼人打痛了,可能鞑靼人几代人都缓不过气来,他把我的功劳给占了,我上哪儿去封狼居胥?对,不可原谅!”
个人英雄主义,是深植于朱厚照骨子里的东西,他不适合当一个君王,反倒适合作一个冒险家,他沉迷逸乐之心非常重,在他心目中,就是好吃好玩,能够装逼打脸逞英雄,让别人都在意他……
历史上的朱厚照,的确达成心愿,甚至做得很好,只是他的本职工作,当一个为国为民造福苍生的皇帝,却是非常的不称职。
京师戒严,皇宫宫禁也加强,此时朱厚照再想出宫已不可能,况且这会儿他也没了出宫的兴致……除了沈溪能带他去西北完成宏愿外,别人都没这能力,现在沈溪都已经离开京城,他再去追赶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