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道:“派几个人,去吏部找马尚书……哦,带上老夫的手信,让马尚书直接到老夫府邸,你……你能做到吧?”
隋仲听到后一脸为难,让他去兵部不难,但是去吏部还是找部堂这样的大员,那就实在是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吏部在隋仲这些中下层将领眼中,属于高不可攀的衙门,现在谢迁不但让他去吏部,还让他去找吏部天官,这越发地扯淡。但谢迁正看着,隋仲自然想得到朝中辅政大学士的欣赏,就算明知不可为,也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末将一定竭力完成谢大人交托!”
谢迁摇头一叹,道:“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只需把差事办好就行,快去快去……哦对了,帮我准备辆马车,老夫得先回府一趟!”
夜色逐渐降临,谢迁心中就一个想法,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沈溪的信看了,他怕别人知道信中的内容,想法很简单:
“假设沈溪小儿真的在土木堡取得大胜,撤兵返回居庸关,往京师的信函不是与朝廷,必然说明沈溪怕朝廷不准许他的提请,又或者担心受到刘少傅等人阻挠,所以干脆把信函写与我,让我帮他完成。”
“这种事不合朝廷规矩,若被朝廷知晓,对沈溪小儿的声名和仕途有损!”
谢迁在朝中多年,深谙人情世故,所想问题比较周全。
“如果我也做不到,便让马尚书相助,纵观朝中,能配合我和沈溪小儿的,只有马尚书了,马尚书在朝中有足够的威望,在军事问题上他在陛下面前说一句,或许比我说十句都更管用!”
谢迁念叨着这些事情,匆忙到了城门卫为他准备好的马车前,因为听到沈溪的消息太过兴奋,以至于连李东阳交托他护送太子回宫的事情都遗忘了。
……
……
谢迁乘坐马车,在几名士兵的护送下往谢府而去。
城头上朱厚照正在抚恤三军,张苑作为陪同太子督战的东宫常侍太监,才刚从呕吐中缓过劲儿来,显得有气无力,本想赶紧跟两位阁老说说早些护送太子回宫,却未料从侍卫口中得知,李东阳和谢迁已相继离开正阳门。
张苑抱怨道:“活见鬼了,太子乃一国储君,莫非两位阁臣准备把太子丢在正阳门不管不顾?”
他这边还在往城下看,身后一名侍从匆匆忙忙过来,招呼道:“张公公,太子殿下请您过去!”
张苑放下心头郁闷,赶紧去见朱厚照,这次并不是在城头上,而是在城门楼三楼的房间里。
朱厚照抚恤完三军士兵回到城楼上,坐在房间的床边休息。城头鲜血淋漓,很多时候所见不单单是鲜血和伤员,还有大量支离破碎的尸体,尤其是那些面目狰狞堆砌在一起的鞑子脑袋,非常瘆人,从城头走一圈下来,朱厚照感觉头昏脑胀,精神有些萎靡不振。
张苑一进门就道:“太子殿下,时候不早,陛下和皇后娘娘对您牵挂有加,还是早些回宫吧,若回去晚了,正阳门再有鞑子来犯,一夜大战下来怕是只有明日才能回宫了!”
朱厚照没好气地说:“本宫尚未完成父皇交托的差事,岂能轻言回宫?你怕的话,自己走就是,别烦扰本宫!对了,谢先生和李大学士现在何处?”
张苑摇头苦笑:“他二人早已下了城墙,这会儿不知往何处去了。”
朱厚照恼羞成怒:“父皇派他们前来陪同本宫恩恤将士,未曾想他们溜得比谁都快,难道连本宫的安危都不管不顾了吗?唉,算了,张公公,你陪本宫下城头,此番我们去视察将士们的晚餐情况!”
张苑感觉自己快要疯魔了,心想:“这位小祖宗可真是不知死活,将士们打仗,你留在这边就是为了折腾人吗?”
他还想劝说,但朱厚照做事从来都是一意孤行,他这会儿想的是:“沈先生当初教我,要跟将士同甘共苦,他们才会听从我的指挥和调度,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就算我是太子,也不能例外!”
原来在熊孩子心目中,宁可当一个带兵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也不想做一个守在宫闱中的帝王,当他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能力也就彰显出来,俨然是敢作敢当的有为少年。
而张苑只能可怜兮兮地跟在朱厚照后面,张苑知道,自己走下城楼,肯定又会见到伤兵和死尸,免不了又要有一番呕吐,那时恐怕连胆汁都要吐出来……
……
……
谢迁乘坐的马车停靠在谢府门前,这会儿入夜已经有段时间了。
进入冬月后昼短夜长,谢迁有几日未曾回家,当他亲自上去敲过门,里面的门房带着几分不耐烦:“阁老府谢绝会客。”
谢迁怒道:“是老爷我!”
门房立即屁颠屁颠地出来把门打开,谢迁也不理会,径直往里面走,脸色铁青。
谢迁走了没几步,突然转过身看向门房,吩咐道:“之后马尚书会过来,你将他迎进来!”
说完,谢迁急匆匆往书房去。等进到房中,佣人送上烛火,谢迁坐到书桌前,从怀里拿出沈溪的信函,迫不及待把信封拆开,拿出信纸,但见上面的文字极为简略,让他觉得这根本不像是一份私信:“奉辞伐罪,旌麾南指。”
谢迁先是一怔,许久不接触书牍,一时间竟不能领会其中深意,只是大致知道这两句字面的意思:“奉天子的命令讨伐罪臣,带兵向南。”
“沈溪小儿真是愈发不像话,神神叨叨的,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老夫如何猜他的用意?”
谢迁怒从心起,让他专程去找人回来解释这句话实在勉为其难,毕竟他曾是状元,因为典故去问人,有损颜面。
谢迁对站在门口的仆人道:“去,把二少爷给老夫叫来!”
不能去翰林院找人问询,谢迁马上想到自家儿子,虽然这个儿子不争气,二十多岁了连进士都未考取,但他料想找来问个典故总是可以的,顺带可以考考谢丕的才学。
第一二三六章 死而复活
仆人急匆匆到内院去通知人,不多时,谢丕进入书房,他没想到父亲突然回来,更没想到自己会被父亲找过来训话。
谢丕见谢迁拿着一封信凑在烛台前聚精会神看着,连忙走上前行礼:“父亲大人,不知找孩儿来,有何事?”
谢迁瞪了儿子一眼,但又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些冤枉,以前他很少体谅家人,但在正阳门经历一天战事下来,忽然感觉家人的重要性,这也是他下正阳门后第一时间想到回家的原因。
谢迁神色变得缓和,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说:“为父让你过来,有个典故要考校你……”
谢丕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在后院好端端地读书,突然被叫过来说要考校学问,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秘……自己已成家立业但却被家里逼着读书,由于时常被父亲喝斥甚至在妻子面前都不能一振夫纲,这让他感觉面子挂不住。
但谢丕终归不敢违背谢迁的意思,正想委婉地应承,却听老父已把题目问出,“……奉辞伐罪,旌麾南指。这句话,出自何处?”
谢丕稍微思索,便想出来了,毕竟对于一个立志科举常年接触时文和策问的人来说,这东西并不是那么难,谢丕正色道:
“奉辞伐罪,旌麾南指,语出《三国志·吴志》,裴松之注引《江表传》,‘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其意……”
谢迁听到这里,不由拍了自己脑门一下,轻叹道:“我怎如此疏忽!行了,你且退下,有事再唤你过来!”
谢丕莫名其妙,自己被父亲叫过来问了两句,如此就算完成考核?心中正感好奇,却见自己父亲匆忙收拾东西,自顾自出书房门而去,谢丕的疑问更大了:
“父亲让我退下,为何他自己走得比我还快?他在宫中当值,如今京城正遭遇外夷攻打,可是他问我的事情却与此风马牛不相及,这中间莫非有什么关联?”
谢丕尚未想明白,徐夫人匆忙而来,跨进书房门后向四围打量一番,问道:“尔父呢?”
谢丕回道:“父亲匆忙过来,问了话便即离开!”
徐夫人脸上满是失落,跺足道:“这便走了?也不说说京师到底如何了,如今谣言四起,咱一家人究竟该怎生应对才是……不行,你快出门,追上问问尔父,让他多交待两句,也好让家里有个底!”
谢丕为难地说:“娘,父亲乃阁臣,现在宫中办差,平日接触均为军国大事,如何会与儿子细说?你尽管放心吧,既然父亲没有交待家事,那就说明京师安全暂时无虞,家里像往常那样过活便是。刚才匆匆一会,父亲面上多有烦忧,还是别去打搅为好!”
徐夫人原本火冒三丈,但听到儿子一声“娘”,顿时一切恼怒烟消云散,她疼惜地拉着儿子的手,面带欣慰:
“也好,你父亲不在,家里便由你做主,有什么事你多照看些……丕儿,现在家里就指望你了,一定要用心读书啊!”
谢丕是徐夫人亲生,但过继出去后她却没资格管教儿子了,这是让她最感伤心难过的一点,这会儿谢丕表现出一定的担当,让徐夫人老怀安慰。
……
……
谢迁从书房出来,出了前院来到家门口,马文升依然未露面。
谢迁心烦意乱:“沈溪小儿突然送信回来,我毫无防备,什么都一团糟,我去何处找人哪?难道真要往皇宫面圣,跟陛下提及,要么去内阁跟刘少傅等人商议?若如此,沈溪小儿把信与我,又有何意义?”
就在谢迁茫然不知所措时,一骑从正阳门方向而来,在谢府门前勒住马缰。一名太监从马上翻身跃下,大步走到谢迁跟道,恭敬地说:“谢阁老,刚得到消息,鞑子突然自西直门发起攻城!陛下令您……火速带太子回宫!”
谢迁本以为弘治皇帝要他陪同太子往西直门督战,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谢迁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正阳门把朱厚照给提溜下来,而是尽快找到马文升商议沈溪所说内容。他转过身对门房说:“马尚书过来,记得让他往正阳门去,告诉他有大事发生,刻不容缓!”
言罢,谢迁急匆匆上了一直等候在府门外的马车。
马车起行,谢迁犹自嘀咕:“沈溪小儿的意思,多半是要京师里应外合,出动出兵响应……可是,他凭什么带兵回援?老老实实待在居庸关不挺好么?话说居庸关如今也不知怎样了,居然未有任何消息传回,真是稀罕!”
谢迁极为矛盾,既愿意相信于大通说的话是真的,又充满怀疑,主要是沈溪突然“死而复生”太过匪夷所思。
马车停靠在正阳门城下,城头上火光熊熊,几乎每个垛口都矗立着火把,每五十步还会燃起篝火,士兵们严防死守,防止鞑靼人突然发起攻城。
谢迁刚到,隋仲便过来行礼:“谢阁老!”
“之前抓到的细作现在何处?赶紧把人带过来!”
谢迁迫不及待说了一句,要想知道沈溪和其统率的军队的情况,目前只有于大通能够解说清楚。
隋仲脸上满是为难之色:“回阁老,人……人……”
谢迁怒从心起,喝问:“人怎么了?莫不是给你们杀了?”
隋仲赶紧解释:“阁老切莫误会,信使……只是被太子请上城楼,这会儿太子正在问话!”
“太子?”
谢迁怎么都没想到朱厚照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来“捣乱”,他想了想,问道,“此事还有旁人知晓吗?”
隋仲摇头:“未曾报与他人……”
谢迁一摆手:“行了,老夫知道该如何处置,你且先安排城防事宜,西直门此时正有北寇兵马夜袭,若兵部有调兵文书到来,你直接抽调兵马过去助战,不用再跟太子和我商议!”
说完,谢迁不等隋仲应答,径直往城头而去。
上了城头,谢迁停下喘息好一会儿,这才继续攀援,等进入城门楼三层,只见大厅里灯火通明,朱厚照一身宽袍,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谢迁愤懑地想:“太子已经十三岁了,为何一点儿正形都没有?跟同样年岁便中状元的沈溪小儿一比,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地下,怪不得沈溪小儿能成为朝廷的擎天玉柱,连遭遇土木堡这般困境依然大难不死,以后他还怕什么?”
“太子殿下!”谢迁上前行礼。
朱厚照兴奋地说:“谢先生,您回来了?我这儿刚得到个好消息,原来沈先生……咳咳,沈卿家没死,他现在不但从土木堡顺利突围,还杀退鞑靼亦不剌部兵马,现在已带兵进驻居庸关,正准备回京师勤王呢!”
谢迁有想一头撞死的冲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知沈溪小儿的意图,这般折腾一番,尚不及太子问询一番来得实在,我这不是自找麻烦?”
心里因为确定沈溪“活着”而开怀不已,但谢迁嘴上却犹自带着几分质疑:“太子殿下,战场上瞬息万变,一家之言不可尽信,谁知此人是否为狄夷细作!”
朱厚照本来兴致盎然,听到此话有些扫兴:“谢先生尽说丧气话,此人对土木堡内的情况知之甚详,还把时间地点都说得一清二楚,怎会是鞑子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