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九章 三人成虎
送礼这招百试百灵,关渚麟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结果人还没派出去,师爷古程严闻讯而至,苦口婆心地劝说:
“县尊,您可要想清楚再送礼。我听说沈中丞从来不吃礼尚往来这一套,前两年他在东南三省为官时,因别人给他送礼,他就把人给斩喽,在湖广时,地方士绅先是在黄鹤楼设宴款待,继而又送礼,结果转眼就被抄家。县尊,您可别干傻事啊!”
关渚麟皱起了眉头,不屑一顾:“我说师爷,你吓唬本官有什么用?我就不信当官的不贪财不好色!”
“咱德安虽不是什么大县,但在九江府总算排得上号,这两年虽有水患,可每年赋税却无亏欠,我跟前藩台袁大人有几分交情,他说过,要提拔我做一府同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把总督大人巴结好,能行?”
古师爷苦着脸:“县尊,感情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如今江赣和湖广归沈中丞管,袁藩台已往京城述职,下一步安排何职务尚是未知数,湖广江赣地方他能管得着?您可是举子出身,能继续当知县就不错了……”
关渚麟怒从心头起,瞪着古师爷破口大骂:“老子请你回来是出谋划策,你却总唱衰持反调,是觉得老子的束脩好赚还是怎的?现在立即派人去调查这位沈中丞的喜好,就算老子被罢官,也要死个明白……”
“凭什么江赣那么多贪官污吏,沈中丞偏偏到德安来折腾人,莫非是老子的祖坟冲撞了他?”
古程严悻悻然起身,自行去了。
关渚麟还没想过,又吩咐人把县衙所有官员、吏员和差役召集起来训话:“你们给本官听好了,今夜别想睡觉,全去驿馆听从沈中丞吩咐,沈中丞让你们往东,谁敢往西,本官把他投江里喂鱼咯!”
“来人,给本官准备轿子,本官现在就去驿馆拜会沈中丞,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
……
……
县衙乱成一锅粥,关渚麟恨不能把沈溪当老爹一样供着,沈溪却在驿馆一派安然,吃过晚饭,二郎腿一翘,拿本书看着,只等晚点沐浴然后上床歇息。
未到上更时分,云柳带着熙儿匆忙而至,将德安周边情况详细汇报沈溪。
“……德安辖内十三个乡镇,都被催缴未来半年税赋,头年地方闹水灾,德安东北部分地区洪涝严重,粮食歉收,但奇怪的是德安近年来却从未曾有拖欠税赋的记录,之前江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袁朝明曾向朝廷举荐德安知县关渚麟,言其在吏部三年小考中,成绩优秀,值得提拔……”
云柳调查得很详细,基本上德安的大小事情都摸得一清二楚。
关键在于云柳有东厂的情报系统做支撑,地方上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找那些具体负责刺探风土人情的细作问一下,再大致求证一番,就一目了然了。
地方上的事情,会从多个渠道呈递到朝廷,地方官说的是一套,御史言官说的是另一套,而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子、细作,则基本能调查出地方从上到下方方面面的情况,可以说最准确和详尽。
这些消息最后被汇总到京城的东厂和锦衣卫衙门。
沈溪心道:“朝廷并不是不知民间疾苦,只是很多时候知道却隐瞒不报,任由地方官胡作非为,甚至还以瞒报来作为请功手段。”
沈溪拿着书本若有所思,云柳见状不由问道:“大人,德安知县关渚麟贪赃枉法,其非法获取的脏银不下万两,是否将其拿下,交有司处置?”
沈溪轻叹:“这样的时代,想浊流独清很难,我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县令计较这些作何?与其跟他较真儿,倒不如整顿一下思绪,看看到南昌后该如何处置一些事。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沈溪的确不想跟关渚麟计较,因为他知道,这一路走下来,想真正找几个清正廉明的官员,难于上青天。
大时代的背景就是如此,朝廷的俸禄定得很低,官员要养家糊口很难,只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非要吹毛求疵斩杀贪官,沈溪自问没那精力和时间,他要改变一个时代,只能从朝廷中枢入手,处理一两个人于大局无补。
云柳刚带着熙儿离开,驿站外面不知何故鼓噪起来。
沈溪好奇地站起身来,来到窗前,推开窗,窗口正好对着驿馆正门,沈溪大声问道:“什么事?”
下面的侍卫回道:“大人,有人前来送礼,说是县衙派来的,让小的拦在外面了!”
沈溪无奈摇头。这些贪官污吏已经形成了定规,但凡他这个两省总督走到哪儿,都有人送礼,似乎这些人很喜欢把他拉拢成为一伙,非要让他同流合污才肯作罢。
德安县内驿馆原本就没多少人,沈溪入住后,整个驿馆更是没别人入住,被沈溪一行包了下来。由于沈溪带来的人太多,连官驿周边的那些个客栈通铺上都住满了人。
沈溪没有关窗,回到书桌前,享受着和熙夜风送来的缕缕清凉。至于出发前传闻的那些烧驿馆、刺杀等险恶手段,沈溪并不担心,他不信有人敢公然在闹市行凶,如今的他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手头有兵,朝中有人,无所畏惧。
不多时,德安知县关渚麟到了,说是有要事商谈。
沈溪在楼下大堂接见关渚麟,关渚麟一来,先对沈溪表达一番敬仰之情,突然神秘兮兮凑上前,道:“沈中丞前来江赣,可是要视察地方,了解百姓民生?”
沈溪点头:“本官乃是两省督抚,自然不能一直待在武昌府不挪窝。此番取道德安前往南昌,或许会在省治逗留一段时间。当然,路上四处走走,关心民生疾苦,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关渚麟神色紧张:“沈中丞报国尽忠,临政无阿,下官钦佩之至。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沈溪打量关渚麟,知道这名有贪赃枉法前科的地方官肚子里没什么好东西,当即扬扬下巴:“有话直说无妨!”
关渚麟轻叹:“沈中丞可知,江赣地方曾有叛逆作乱,顶着的却是宁王府的招牌?甚至有宁王府的人,公然招募打手,欺压良善。更有传闻,说小宁王有意招纳贤士,为的是将来能登临大统。此般种种,实在大不敬……”
关于宁王造反的消息,沈溪已不是第一次听闻。
之前在安庆府时,就有相关传闻,沈溪未放在心上,现在到德安这样的小地方,又来这套,简直有三人成虎之意。
沈溪道:“宁王乃大明世袭永贵的藩王,你不过地方知县,怎可在无真凭实据的情况下,污蔑说宁王有谋反之意?”
关渚麟一听,以为沈溪被宁王收买了,赶紧摆手:“回中丞,下官可未曾言及宁王有谋反之意,只是将地方不公之事言明。宁王府多年来欺压良善,早就引起江赣百姓怨声载道,但苦于上诉无门,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数年来被宁王府欺压,加之有不少地方官员暗中与宁王府勾连,危害乡里……”
“下官到任地方,也曾为宁王府收买拉拢,但下官牢记礼义廉耻,深感皇恩浩荡,不敢有丝毫忤逆之举……”
沈溪点头:“如此说来,关知县倒是忠直之臣!”
关渚麟一脸惭色:“下官只求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子朝廷,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下官愿意为沈中丞赴汤蹈火,只求您能替百姓做主,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说着,关渚麟再次跪下,给沈溪磕头行礼。
沈溪一摆手:“行了,本官已知晓,定会详细调查此事。若关知县没别的事,先回县衙去吧,本官要休息了!”
第一三九〇章 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
宁王要造反,沈溪来到大明,搞清楚自己所处时代就知道了。
但他从来没想过宁王会现在就造反。
朱宸濠如今不过刚继承宁王位,有没有那么迫切要造反?除非是朱宸濠老爹,老宁王就有造反的心思,并且把这想法带给朱宸濠,甚至老宁王在世时就开始拉拢地方文官武将,暗中发展势力,并做出危害乡里的举动。
沈溪心想:“老宁王朱觐钧素有贤名,之前染病不起,半条命吊着,他有精力谋反?还是说朱宸濠继位后,趁着大明内忧外患,准备搏一把,主宰朱氏江山?可如今就算朱祐樘闭目塞听,不管藩王之事,但朝中那么多名臣,区区一个朱宸濠能做出怎样的文章?”
在这件事上,沈溪对地方官员所言半信半疑,却也不会置若罔闻,他之前把江赣地方官绅作为主要敌手,但现在不得不在名单中加上宁王朱宸濠的名字。
关渚麟走后,驿馆内重新安静下来。
沈溪原本打算沐浴一番,但见关渚麟欢迎的阵仗,便知自己已然成为江赣官绅众矢之的,如果真有什么人行刺,洗澡时无疑是最危险的,只好作罢。
好不容易住一次驿站,本想好好放松一下,但沈溪的精神怎么都松弛不下来,感觉一股莫名的危机正在逼近。
这江赣地面,似乎比湖广更不太平!
沈溪出行在外,一直很检点,即便身边有云柳和熙儿这样的绝色,并且云柳已经是他的女人,他也从来都是独睡。通常他要看书或者写东西到很晚,旁人摸不透他的生活习惯,他也不想麻烦别人,独自一人最洒脱。
三更鼓敲响,沈溪还在看书,后院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沈溪对于风吹草动很敏感,他想了想,起身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过道上,从洞开的二楼窗户看出去,只见有人举着火把,似乎要护送一顶轿子进驿馆。
“……此乃关知县亲口吩咐,你们也敢阻拦?”来人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敢跟总督府的侍卫耍横。
但听侍卫道:“别说是关知县了,就算是你们九江张知府亲来,也要靠边站,大人已睡下,明天一早就要起行,未得允许,闲人一律不得入内!”
德安县衙的人还在争辩,云柳从房中出来,身后跟着熙儿,云柳向沈溪征询:“大人,是否需要奴家下去查看?”
沈溪道:“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熙儿留下!”
“是!”
云柳领命而去,她办事能力很强,跟人沟通颇有技巧,沈溪对她很放心。至于熙儿,则有一身好武功,沈溪留她在身边,安全方面不会出问题。
云柳到了官驿后门,说话没有像侍卫那样飞扬跋扈,很快便问清楚,原来是县衙往这边送女人。
沈溪轻轻叹了口气,道:“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走到哪儿,都是这套路!”转身正要回房,见熙儿好奇地站在那儿,口中呢喃道:“什么是套路?又是什么套路?”
沈溪打量她一眼,没有作答,直接进房去了。熙儿不知进退,杵在走廊里发呆。很快云柳回来,到入沈溪房间,汇报:
“大人,关知县派人送来一名十六岁的花季少女,说是本县大户人家的千金,仰慕大人威名,特来侍奉……”
沈溪嗤笑道:“这种鬼话,谁信?见我不收钱,便尝试美色贿赂,不过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便连你们干娘也把你们送到我身边……不过,你们有能力,加上我们又相识于微末,彼此有感情,情况自然有所不同!”
熙儿跟在云柳身后进入房中,见沈溪跟云柳说话,不敢靠得太前,听沈溪这么一说,俏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沈溪并无留云柳和熙儿侍寝的打算,先让云柳去将县衙的人打发,然后便准备上床休息。
夜间驿馆外虽偶有鸡鸣犬吠,但大致还算安静,次日一早醒来,沈溪却发现自己腰酸背痛,这一觉睡得并不怎么踏实。
这是沈溪出武昌府后,第一次在驿馆歇宿,临行前曾有人威胁要行刺,故晚上入眠时,沈溪不敢睡得太死,结果便是醒来后,沈溪觉得身体非常难受。
好在这一路都是乘坐马车,德安到南昌府的官道虽然不是那么平坦,但无碍沈溪在马车上补瞌睡,他期冀这一路上不要有太多坡路和河流湖泽,不然又得下马车步行或者乘船,来来回回折腾个不休。
关渚麟亲自前来官驿相送,昨日他送金银财宝和美人给沈溪,均被拒之门外,心里担心不已,害怕沈溪追究。
关渚麟最初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可以用财色腐蚀拉拢沈溪,但当他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后,担忧更甚……主要是之前师爷古程严和捕头张明等的话把他吓着了,趁着送行前来给沈溪请罪。
沈溪拍拍关渚麟的肩膀:“本官几时怪责过关知县?换作平时,本官优哉游哉,神清气爽,歇宿德安,有美人相伴,自可恣意享乐,既娱人又娱己,何乐而不为?可惜本官这几日舟车劳顿,疲惫不堪,怪只怪两湖之地河流湖泊太多,旅途折腾得够呛,哪里还有其他心思?”
为了让关渚麟放松警惕,避免对方再想方设法送礼,沈溪只能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其实可以随波逐流的想法……我不是不爱财和色,但奈何这一路辛苦,对这事不太上心,你要送礼可以等日后。
关渚麟稍微松口气,心想:“跟民间传闻不同啊,看来这位沈中丞并非孤芳自赏难以接近之人,否则怎会说出此等言辞?”
关渚麟从未见过沈溪这样的上司,居然为避免他多想,而虚以委蛇。换作别的官员,要么接受腐蚀,要么自命清高,破口大骂,只有沈溪既不收礼,还平易近人,关渚麟顿时觉得沈溪做人格调很高,一时间竟然有顶礼膜拜的冲动。
见沈溪要走,关渚麟连忙道:“沈中丞,是否需要将人送上车驾?您带着她,到南昌府后也好有人侍奉?”
沈溪微微蹙眉,随即拱手:“关知县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但顾虑本官无人照看,未免想多了……你这里会送,莫非到可南昌府就没人送了?哈哈,说起来,本官自上任以来,旁人要送给本官的美人,怕不下十位,让本官着实无所适从。本官就算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也架不住如此多美人轮番上阵!”
关渚麟一怔,随即明白什么,呵呵陪笑,心里却道:“这就难怪了,沈中丞在东南和西北立下大功,乃当世少有的英雄豪杰。他是朝廷正二品大员,送他美女的人多了,怎会缺我这一份?或许是我送的美人,乃是乡间货色,就算是黄花闺女,沈中丞也未必看得上眼……”
有了这想法,关渚麟也就不再勉强要送沈溪什么,反而有些自卑,认为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沈溪终于摆脱了关渚麟这狗皮膏药,从德安县驿馆出来,刚坐上马车,便觉得氛围有些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