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将士斗志昂扬,都知道这是跟随两省总督沈溪南下后的第一场战事,谁都想取得个开门红。
湖广兵此时都想在自己的地头耀武扬威,而不是被邻省的江赣兵抢走风头。
这路兵马浩浩荡荡出击后,宝庆府城门并未就此关闭,大量斥候,不停穿梭于南下兵马和宝庆府之间,负责联络通讯。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战火来临,但宝庆府的百姓依然可以从城南的城门自由进出,贼军派出的探子也可方便地传递消息。
负责城门和城墙守卫的本地卫所官兵无比懒散,没有丝毫战意,很多士兵追打嬉闹,又活着坐在城垛上,谈天说地,丝毫也没有面临战火的紧迫感。
沈溪这时候也坐在城头看热闹。
他穿着一袭宽白护领、两侧开衩的蓝色直裰,头戴万字巾,没人知道这个寻常书生打扮的少年,就是赫赫有名的三元及第、南征北战建功无数的两省总督沈溪。
这会儿沈溪身边只带了几名随从,负责他的安全,同时传达军令。
宝庆知府以及邵阳县令,都不知沈溪上了城头,而非在营区大帐坐镇,沈溪安排这场战事时,根本就没跟地方官府打招呼,湖广、江赣两省他的官最大,一旦进入城中,防务便自行被他接管,如何用兵根本就不需要跟官府做交待。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正午时分,烈日笼罩大地,热浪蒸腾,官道上行人绝迹。
沈溪见该透露的消息差不多已传到贼军首脑的耳朵里,当即下令关闭城门,然后躲到城门楼上,一边喝着凉茶,一边耐心等候叛军到来。
很快午时三刻到,城外依然没有半点儿动静,反倒是由于天气酷热难耐,驻防城池的官兵全都躲进藏兵洞、城门洞以及树荫下避暑,城头上一片寂静,看不到一个人主动出来巡防。
城门楼二楼,临窗的桌子前,沈溪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这位是负责给沈溪打下手,帮助带兵的宝庆卫下某千户所的千户。
此人知道沈溪身份,坐在沈溪面前,战战兢兢,生害怕得罪眼前的大官,令自己的将职不保。
沈溪指了指城头,问道:“平时,邵阳城墙,也是如此驻守?”
那名千户名叫何鸿,闻言手有些颤抖,结结巴巴回道:“回大人,平时……将士们不敢怠慢,今日……或许是天气太热所致……”
沈溪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城墙,生气地说道:“平时不敢怠慢,今日本官来了,却故意自由散漫,不遵军令,不履行职责,这是故意拿乔给本官看,借机向本官施压,是吗?”
何鸿差点儿就要跪下给沈溪说话。
在他眼中,沈溪的官职高不可攀,对他来说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一个文官总督要斩一个千户,就跟杀一只鸡一样简单。
如今沈溪是以正二品右都御史领兵,杀鸡儆猴立威这种事,不少武将都在做,更何况是不拿武将当人看的文官?
况且何鸿麾下做得确实不好,简直把城门防备当成儿戏。
但此刻城门楼左近有不少卫所官兵,尤其顶层还有士卒驻防,何鸿担心他如此做会暴露沈溪身份,越发引得上官不喜,只能低下头,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沈溪见何鸿不说话,轻轻一叹:“本官还以为要做出怎样的掩饰,方可显示守军无能,吸引叛军攻城。但现在看来,不用刻意伪装都是这个样子,那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是何等模样?”
“不过也好,幸好本官提前察觉到宝庆府防守方面的疏漏,及时进行弥补,为时不晚。想想就让人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本官晚来几天,指不定宝庆府已失守,那时本官可没能力带兵把邵阳夺回来!”
何鸿听沈溪似乎批评的态度并不强烈,赶紧出言奉承:“有大人在,一定可以轻松夺回城池!”
沈溪对于这样没技术含量的巴结哭笑不得,摇头道:“想回头重新夺取回来,还不如好好带兵,从开始就别失守。”
“我一直纳闷,我大明在湖广西部和南部布置的兵马,应该可以轻松应付地方叛乱,为何会一溃千里?看看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地方兵马一团散沙,只是小小的叛乱就已经首尾难顾,地方上守军玩忽职守,各人只管门前雪,城池间无法形成有效呼应……哎呀,没来由地跟你说这些作甚?你且先去安排士兵,出来巡查一番,总归要做点儿样子看看。但若你敢泄露本官的身份,本官绝不轻饶!”
何鸿一直觉得在沈溪面前太过拘谨,巴不得早些离开沈溪身边去安排一下手底下人的差事,闻言如蒙大赦,起身行礼后离开。
等人走了,沈溪仍旧坐在城门楼二楼喝茶。因为这里不远处便是资水,前后窗户洞开,从南面吹来的河风形成对流,和风习习,沈溪感觉凉爽舒适,便觉得这城墙上也不错,悠闲自在。
但自在多了,就会犯困,尤其是在外面烈日当空的情况下。
“大人!”
就在沈溪准备在临近后面窗户的躺椅上睡个午觉时,云柳和熙儿从城墙下上到城门楼,她二人穿着飞鱼服、佩绣春刀,一袭宫廷侍卫打扮,显得英气勃勃。沈溪侧目打量一眼,二女恭敬行礼后,很快便把刺探到的情报,如实相告。
云柳道:“……城外风平浪静,但在城西五里的丘陵地带,发现有斥候活动的踪迹,料想是贼军派出的哨探,是否需派兵攻打?”
沈溪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让本官带兵出征?这荒山野岭,出去后到处是湖泽密林,本官可不敢贸然出击,那时别说是否能击败这路兵马,本官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存在问题……等着吧,最多把西门打开,恭候叛军到来!”
云柳有些担忧,道:“大人,兵马都布置在城南,打开西门……是否太过冒险了一些?”
沈溪摇摇头道:“打开了又不是说不让关,等叛军过邵水的时候,直接关闭城门即可。叛军攻城器械携带不足,凭什么来打城门?还不是要绕道以寻找机会……最好那时再演一场戏,让叛军以为城南这边官军闹内乱,以为有机可趁,下一步就不请自进了!”
稳坐钓鱼台!
沈溪一直都是这么不急不躁的性格,跟他在西北战场上快准狠的风格大相径庭,相比较而言,沈溪如今的态度更加成熟稳重,这也是他在经历几次残酷战事后养成的一股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气势。
第一四二七章 伯乐
云柳和熙儿领命而去。
沈溪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到面向内城墙一侧窗下的躺椅上休息,何鸿刚好从城墙下上来,后面跟着一队士兵。
十多名士兵排成个不规则的“一”字形,在何鸿刚带领下,懒懒散散地在城头巡防。
按照沈溪的吩咐,何鸿不敢泄露头顶上临窗而立的沈溪的身份。
士兵们被何鸿强迫着赶上城墙走一圈,烈日当头,人在阳光暴晒下行走,很快便热得晕头转向,每个人都热得口干舌燥,无精打采,他们装模作样地四处走走看看,很快便又下了城头,到城门洞和藏兵洞躲阴凉去了,远远地沈溪听到有人发出“龟儿子”、“龟孙子”之类的咒骂。
等何鸿回到沈溪面前,连坐都不敢坐了,他知道自己带的兵表现太过糟糕,战战兢兢接受命运的审判。
沈溪压了压手,道:“坐下来说话吧!”
何鸿这才敢坐下,脸上带着几分不解,问道:“大人,您这是……巡查防务?”沈溪作为两省总督,日理万机,在他看来在城头滞留这么久时间,这很不正常。
“巡查什么防务,本官是在准备打仗。城西方向,大概有四五千叛军,大概会在半个时辰后发起攻城,这里算是首当其冲的要地!”沈溪郑重地说道。
何鸿大惊失色,直接站起身:“大人,您莫要言笑!”
受沈溪召唤而来的王禾,出现在二楼门前,厉声喝道:“谁跟你言笑,坐下!”
何鸿一看到王禾,便知道这位也不是好惹的主,坐下来,咽了口唾沫:“大人,这叛军都要攻城了,您还……不着急?”
沈溪笑道:“区区毛贼,没什么值得让人紧张的……何千户今日行事风格,本官很欣赏,你虽然没什么带兵才能,但有向上进取之心,懂得礼义廉耻,这点很好。一个将领必须要知耻而后勇,才能不断进步,建功立业……”
何鸿听到这话,欲哭无泪,自己害怕叛军前来攻城,沈溪居然在这里对他评头论足。
王禾见何鸿不说话,厉声道:“大人在说话呢,没听到?!”
何鸿赶紧道:“小人听到了,只是……小人对建功立业什么的不敢想,当个千户已经很不错了,请大人别消遣小人!”
“谁消遣你了?本官说的是实话……在此之前,本官调查过宝庆卫所有千户,了解你们每个人的性格,最后才选中你。今日让你前来陪本官坐坐,除了想听听你对城门守备的见解,也想看看你是否可造之才。”
“这样吧,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回去整顿你手下那些兔崽子,今天让他们跟着你干一票大的,如果你能履行好本官交托的任务,本官就提拔你当个游击将军……虽然这游击将军属于临时性质,但跟在本官身边,怎么都不会亏待你!”沈溪笑道。
何鸿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沈溪居然要提拔他?他一直觉得自己所做所为简直是丢人,他所在的邵阳千户所主要就是负责守卫邵阳城,麾下士兵多是世袭的本地军户,平日主要是种田,而行军打仗反倒是副职。
由于缺乏严格训练,官兵的战斗意志很差,即便平日执行公务也是敷衍了事。之前他也严格管束过这些人,发现无济于事,根本没人听他的不说,私下里还挨过几次闷棍,干脆跟着混日子。
混了这么多年,现在居然有人赏识,对他委以重任,而且伯乐还是别人推崇不已连都指挥使大人都要巴结的沈溪,他感觉自己的人生突然有了指望。
何鸿起身行礼:“大人请放心,小人绝对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拼死也要立下功劳……”
沈溪点头嘉许。
他不会在城头久留,一旦开战,城头必然成为叛军围攻之所,尤其是在放弃城门,城墙又没有天险作为屏障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沈溪收拢何鸿,其实是为了稳定军心士气。
有几名将领带兵搏杀,才能保证城墙不失,这也是完成对入城叛军合围的先决条件。
如果城墙、城门全线失守,即便能在城内以单兵素质和优良的武器装备对叛军形成压制,叛军也能依托城防,做到进可攻退可守。
相反,只要城墙掌握在明军手里,哪怕城门一时失守,也可以自上而下发起反扑,截断叛军的退路。
一直到午时过去,城外仍旧没动静。
虽然邵阳西门洞开,叛军依然未直接从邵水渡河,或者说是在临近城池的一段河面渡河,以免被城头守军发现,丧失进攻的突然性。所以由始至终,城头都没有发现叛军的任何动向,炽热的大地静寂得吓人。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沈溪下了城墙,由于墙体隔绝了河风,走在街道上一阵酷热难耐,沈溪恨不能跑到附近的古井边,提起一桶水给自己浇个透心凉,以此来解暑……这鬼天气,他不知要熬到何时。
马九带着几名侍卫过来,到了沈溪跟前,恭敬行礼,道:“大人,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安排下去,随时可以开战!”
沈溪满意点头,道:“做的好,现在战事的主动权不在我们手上,城内布防完成后,一定要保证伏兵的隐蔽性。跟将士们说明,此战事关重大,战事中但凡有退却的,战后一律以延误军机问斩,不论胜负!”
沈溪给军中将士下达了死命令,因为他知道麾下多是新兵,战斗经验为零,数量也比不上叛军,如果士兵再消极畏战,这一战会非常困难。
这也是之前云柳和熙儿质疑沈溪作战计划的根本原因,完全没必要把自己立在险地打这一场仗,可以稳扎稳打,但沈溪却选择这种上来便短兵相接的方式,而且作战环境还如此险恶,云柳和熙儿都看不到此战胜利的希望。
马九领命,带着人去布局,沈溪则决定去知府衙门走一趟。
无论如何,他也要在战前跟府衙方面知会一声,如果这一战遇到什么问题,府衙和县衙还能号召城内军民共同进退。
若不打招呼,府衙那边完全不知情,战事开启后,听闻城门失守,很可能官员会带头逃走,那时城内就会一片混乱。
……
……
未时三刻,天气异常的炎热。
邵阳城南门外桂花村北的草丛中,一群身上披着茅草,身着藤甲的人,顺着茅草覆盖的沟渠,一点点靠近城门。
邵阳城南不时有斥候进进出出,城门处于半封闭状态,这在叛军看来,是最好的攻城时机。
这群穿着蓑衣藤甲的人,数目大概在六七十左右,当他们推进到距离南门不到百步的地方,突然从草堆中钻了出来,若猎豹一般向城门口扑去。
时值盛夏,又是下午最热的时间,这些人即便出现,城门楼上的观察哨也未第一时间发现端倪,这六七十人很快便冲到城门处,最先发现叛军踪迹的反而是躲在城门洞里纳凉的官兵。
“啊!”
没人发出预警,横七竖八躺在城门洞两边的官兵,见到有人袭击,第一反应也是迅速爬起来,帮助城门卫的官兵关闭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