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次战事惨烈,但始终没法跟之前九华谷地一战相比,徐俌早已稳住阵脚,身边还有唐寅作为军师,帮忙参谋军机,城里提前准备好金汁、火油,再辅以弓弩和火铳,杀伤力巨大,至少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城池被破。
但即便如此,魏国公这几日也在焦头烂额中渡过。
“公爷,已去问过唐伯虎,按照他的意思,咱现在应该着重在城北和城西加强防御……下一轮宁王肯定还是会选择从这两个方向发起攻城战。”
这天晚上,宁王去城墙上走了一圈,看着士兵们颓丧的模样,还有城下堆集的死尸,以及低空盘旋的乌鸦,心中生出一种急躁不安的情绪,此时徐程的进言,让他陡然生出一股恼意。
“早知道不该听唐伯虎的,派出骑兵去截断对方留守兵马的粮道……此前宁王注意力都在安庆府城那边,这下可好,把宁王主力给招来了,陛下还不派一兵一卒来援……这小小的县城能经得起如此连续而猛烈的攻击?”
徐程道:“公爷不必担心,就算城破,咱也能在巷战中坚持下去……这青阳县城的城墙虽不高,但还算厚重,城内已开始构筑战壕,形成纵深防御……为的就是城破后阻挡宁王兵马前进的步伐。”
徐俌皱眉:“这也是唐伯虎建议的?”
徐程点头:“之前跟公爷请示过,公爷您同意的啊。”
徐俌这才回想起来,截粮道次日,唐寅提出如此建议,当时徐俌的看法是有备无患,虽然宁王兵马没杀来,但多一手准备总是好的,于是应允在城里构筑防御工事,却未曾想现在战事趋于白热化,防御工事依然在修筑中。
徐俌懊恼地道:“真等宁王兵马杀进城来,仅仅凭借这些战壕和拒马,有能力抵御么?这唐寅跟沈之厚一样,害人不浅啊。”
徐程愣了愣,连忙问道:“公爷,您是觉得修筑防御工事没那么必要?要不将此事叫停?”
“算了吧。”
徐俌黑着脸道,“该修还是得修,至少多一道保障!明日宁王应该会继续派兵攻城,这次让唐伯虎自己上城头督战……老夫不能再冒险了。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直接问他,只要不是太过分,老夫一律同意!”
……
……
徐俌几天苦战下来,感觉自己老命不保,以至于面临下一波苦战时产生怯战心理。
徐俌是世袭的勋贵,长久在南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应对政治倾轧比直面战争有经验得多,所以连续面对生与死的考验,他有些快支撑不住了。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证城墙不失,徐俌干脆把城防重任交给唐寅。
这也是徐俌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徐俌乃世袭勋贵,看不起起于草莽的军中将领,生怕这些读书不多,不明忠孝仁义的武将临阵倒戈,所以宁肯相信文臣,而文臣中他又不知该信任谁,想到唐寅是皇帝和沈溪双重认证的能人,自己没必要硬挺着,干脆让唐寅接替自己上城头指挥作战。
唐寅从徐程口中得知徐俌的安排后,不知是否该感到荣幸。
徐程道:“唐大人,您的能力连陛下都认可,在下希望您能帮助公爷,保护城中百姓不受侵犯……这两天公爷实在累坏了,被流矢所伤不说,还因感染风寒高烧不退……”
徐程只能尽量为徐俌的逃避寻找借口,但他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更不用指望能瞒过唐寅,但还是需要一个大家都能过得去的理由。
唐寅一摆手:“在下明白……徐老公爷如此看重在下,在下定不会让他失望,必会在城头坚持到最后一刻。”
“唐大人真是大明脊梁……”
徐程除了恭维话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说辞。
唐寅点头:“在下今晚就去城北营地过夜,有事的话可以到那边找我……你尽快把负责城北和城西防务的武将叫过来,在下有些话想跟他们交待一下,涉及明日苦战,不能不慎重对待……徐先生,这么做没问题吧?”
徐程一怔,这种事上他本来做不了主,但既然徐俌把权力交给唐寅,他觉得自己不答应的话似乎有些不妥,当即道:“自然没问题,在下回去就叫人……唐大人,咱们一起走吧。”
……
……
在唐寅安排下,城北和城西连夜加强防防务,城头布置了拒马,还设下排枪阵,也就是让火铳兵做机动,一旦敌人从哪个方向冲上城头,立即冲过去站成三排,轮换射击,利用火力密度把敌人赶下城墙。
此外,唐寅还派人在城墙内外埋设用瓦罐填装的火药,危急时引爆阻敌,如此一来进退都有凭靠,还能让宁王兵马吃大亏。
唐寅做事一丝不苟,这些战术他都是跟沈溪学的,充分体现了对火器的倚重。
当青阳县城战况陷入胶着时,张苑正不断跟朱厚照奏报情况,按照张苑的想法,皇帝应该立即派出兵马驰援,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一路兵马跟宁王主力交战,不管不顾。
“……陛下,逆王兵马已连续攻城三天,青阳县城城西曾短暂被敌寇攻上城头,但魏国公亲自领兵杀敌,好不容易将贼寇赶下城去,如今连续遭受佛郎机炮和投石机轰击,城墙已多处破损,逆王兵马固然损失惨重,魏国公也无力派兵出城反击,只能被动防守……”
张苑说话时声音低沉,生怕一个不慎就让皇帝迁怒。
朱厚照黑着脸问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谁让他中逆王奸计,一个小小的引蛇出动之计就让他折损两万兵马……若那两万人还在,何至于怕逆王那几个虾兵蟹将?”
张苑道:“魏国公已多次派人前来求援,说是接下来逆王还会加紧攻城。”
朱厚照突然不说话了,黑着脸杵在那儿,似乎依然不支持出兵增援。
张苑再道:“小王将军和刘将军带兵出击已四日,据报昨日他们在九江府彭泽县城与湖口县城之间的荒野登岸,暂时没遭遇强敌……或许可以让两位将军从侧翼包抄,解青阳县之围。”
朱厚照一摆手:“小王将军只带了三千兵马,这么点儿人怎么为青阳县解困?况且你不看地图的吗?从彭泽到青阳,中间起码隔着三四百里地,就算骑兵速度再快,在这冰雪天也得两三日,到那时花儿都谢了……”
“因此,小王将军至多在九江府乃至南康府、饶州府连续滋扰,让逆王风声鹤唳,如坐针毡,然后退兵。现在魏国公让朕派出兵马支援他,本来不是不可以,但若逆王抱着围城打援的想法,在半道袭击咱们的援兵当如何?”
张苑对朱厚照的分析很无语。
现在徐俌所部很可能面临全军覆没的局面,你却因为担心派出兵马而导致安庆府城防守空虚,迟迟不肯派出援军,理由是怕中埋伏……还不是你自己怕死?
张苑道:“陛下,若是青阳县城那边出现变故,可能真要影响整体战局……逆王之所以没挥兵东进,便在于青阳县城扼住逆王进兵南京的路线,一旦青阳县城告破,魏国公所部全军覆没,逆王便可长驱直入!”
“住口!”
朱厚照喝止张苑,直接站起身来,“朕难道不知局势如何吗?容朕再考虑考虑,顺便看看青阳县那边局势变化,再决定是否派援军不迟。”
……
……
徐俌、唐寅和青阳县城里的军民正承受战火洗礼。
虽然青阳之战并非宁王谋反后最惨烈的一战,却也是极其艰苦的一战。
徐俌关键时刻当了逃兵,战事后半段几乎都是唐寅临阵指挥,但涉及千人以上的兵马调动则必须经过徐俌同意,军令传达不那么通畅。
好在宁王也并非是那种骁勇善战或者足智多谋的主帅,虽然也曾亲临一线督战,但宁王没有披挂上阵,而麾下兵马经过几天鏖战后也是身心俱疲……在死亡面前,哪怕再精锐的兵马也会产生懈战情绪。
在青阳攻防战进入第六天后,城池仍旧没被宁王兵马攻陷,不过城内情况已到非常糟糕的地步。
连续两天都有逃兵出现,城内百姓坚持不住,相继出现冻饿而死的情况……几天大战下来,城内物资消耗非常之大,最主要是缺少粮草和柴禾,为了熬金汁,老百姓的门板几乎都被拆下来烧毁,寒风透屋,百姓苦不堪言。
当天刚经历一场苦战,到下午时战事结束,入夜后,唐寅跟徐程一起到城西视察。
天上飘着雪花,官兵们沉默地在城墙下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煮着晚饭,锅里面米粒看不到几颗,更像是清水。
城墙上的士兵不能下来,得防备宁王兵马来袭,唐寅走过几个营地,没人起来行礼,脸上神色全都麻木不仁。
唐寅皱眉问道:“之前不是说粮食能得到保证吗?为何情况如此糟糕?”
徐程叹道:“唐大人有所不知,进城后粮食虽然充足,但也只够半个月所需,本以为南京那边会将后续粮食运来,但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见到啊……再者,城内百姓难道不吃不喝?刚开始时还能设粥铺供应百姓所需,现在百姓顾不上,连当兵的都快饿死了。”
唐寅无奈地道:“不仅仗打得一团糟,连粮草都没准备充分……这就是贸然开战的后果啊!”
徐程惊讶地问道:“唐大人这是在指责陛下吗?”
因为这话明显对皇帝不敬,唐寅说出口就后悔了,毕竟徐程背后站着徐俌,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哪怕唐寅再有能力也会被晾在一边。
唐寅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徐程的问题,继续巡查军营,等他走一圈下来,整个人都快累虚脱了。
徐程道:“唐大人,这两天宁王兵马攻击日紧,陛下或许已出兵前来援救……您看是否有此可能?”
唐寅摇头:“如此境况,除了死战到底,还能怎么着?这都已七八天时间,陛下援军仍旧只是传闻,甚至是否有援军都难说……再坚持几天,可能城里就要到人相食的地步……粮食我可变不出来。”
徐程苦笑一下,嘀咕道:“真以为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呢。”
二人继续往前走,徐程已完全没力气了,捂着肚子吆喝道:“唐大人见谅,这两天在下也没吃过一顿饱饭,实在走不动了,不如早些回去,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果腹……若回去晚了,怕是只能喝西北风了。”
唐寅强撑着说道:“徐先生要回,在下不阻拦,在下得留在军中,跟将士们同甘共苦……走好,不送。”
第二五六八章 转机
青阳县城等待皇帝派出援军,朱厚照却在等候捷报传来。
不是朱厚照不想派援军,而是他觉得自己的小命比其他人的性命重要多了。
青阳县城那边就算战败,在他看来不过就是战局恶化罢了,但自己小命绝对不能出丝毫意外。
如此心理下,青阳县军民只能指望宁王主动撤兵。
不过,朱厚照不派援军,并不代表他不关心战事进展,但不管怎么问,结果都一样……战局正处于胶着状态,一时无法分出胜负。
消息被宁王兵马封锁,青阳县城那边的情报很少传递过来,即便有也只是只言片语,也是附近州府的官兵死守城池不出,无法探得情报,而江彬素来又报喜不报忧,使得朱厚照以为青阳县的情况很好,已快到取胜的地步。
就在青阳县的战事持续到第九天的时候,朱厚照终于收到徐俌的加急求援上疏。
这份上疏不是张苑或者江彬送到朱厚照跟前的,而是小拧子从非常渠道得到,呈递到朱厚照跟前。
朱厚照看到后大为震惊,马上把江彬和张苑叫来质问。
江彬和张苑这才知道原来一天前,也就是青阳县攻防战进行到第八天时,县城的西城墙连续遭受投石机和佛朗机炮轰炸下,轰然倒塌。宁王兵马如潮水般涌入城池,战事正式进入到巷战状态。
“陛下……这……昨日还说一切正常,怎突然……”
江彬想为自己找借口,但见到朱厚照脸色后,觉得再有虚言,不单是被朱厚照喝斥两句那么简单,甚至有可能小命不保。
朱厚照怒视张苑,道:“张公公,情况如此危急,你为何知情不报?”
张苑乃司礼监掌印,在朱厚照看来大明各地发生什么事情,张苑都应该第一时间告诉自己,所以这件事上,朱厚照没有过多苛责江彬,更多是把怒火撒到张苑身上。
张苑赶紧跪下来磕头:“回陛下,青阳县城那边已有四五日未有任何情报传来……至于县城城墙失守,战事已进入巷战阶段的事情,老奴一无所知。”
朱厚照怒道:“你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吗?凭什么不知道?”
张苑倔强地解释:“陛下,并非老奴不想方设法获取情报,而是青阳县城周边地区皆被封锁,池州府地方已失去联系,正常的奏报渠道已失灵。”
“现在处于战争状态,派斥候是军队应该做的事情,军方没有情报传来,老奴也无可奈何啊!此前老夫的情报,全都是江统领告知,他对此应该最清楚才是!”
朱厚照一怔,他最初觉得张苑是在狡辩,但仔细琢磨后却发现,战争期间一个跟他一样被困在城里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在没有得到外来情报的情况下,知道的事情跟他一般无二,只能通过军方获悉。
江彬一看朱厚照脸色变了,赶紧为自己争辩:“张公公,你可别血口喷人……在下可没说过有关青阳县城的情况。”
张苑一听赶紧道:“江统领的确没跟老奴说过有关青阳县的情况……试问在池州府多座县城沦陷,地方官府失去功能的情况下,老奴除了从江统领那里得到消息,还有什么渠道?”
“你怎没别的渠道?东厂、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你平时没派人调查?”江彬拼命为自己辩解,却发现这种解释很无力。
城内兵马都为他控制,甚至上呈皇帝的情报都要经过他,之前徐俌几次上奏被张苑“截胡”,这让江彬很恼火,而这次徐俌求救上奏没通过张苑之首,这也是江彬疏于防备的重要原因。
朱厚照怒视江彬,喝问:“江卿家,之前朕让你派出大量斥候去调查青阳县城的情报,你没派人吗?”
江彬低下头:“回陛下,人是派了,但都无功而返,江对岸被逆王派出的斥候屏蔽,我们的人基本是有去无回。”
朱厚照道:“那为何没对朕讲?”
江彬哑口无言,越发不知该如何应答。
显然江彬在应付皇帝上没有张苑那么有经验,此时心乱如麻:“怪不得姓张的阉人这两天不跟我作对,甚至有点儿低声下气的意味,原来在等这出……他以前应该经历过此等事,早就有经验,专门设个圈套等我往里钻。”
朱厚照恼火地道:“现在青阳县的西城墙已倒塌,这种糟糕的境况还是昨日城里官兵需要去面对的,也就是说一天下来,情况很可能已恶化,说不定朝廷兵马已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