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稍等一下……”余生眼睛紧紧盯着聂倾手下那几张纸,问道:“为什么凶手在杀害周俊时出入都是通过七号楼,而在杀害贺甜的时候,他却直接从八号楼进来、又从七号楼离开呢?”
“问得好。”聂倾低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时间紧迫,我就不跟你们兜圈子了,直接说我的想法吧。我个人认为,杀害周俊与杀害贺甜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虽然他们特意穿了一样的衣服,并且在楼道和电梯里时都刻意用衣帽和雨伞遮住了自己的脸,但从身形上仍然能看出一些区别。这两个人身高确实相当,又穿了比较宽大的衣服,但仍能看出杀害周俊的人要比杀害贺甜的人体型略宽一些。而且在视频里面看,两个人走路的习惯也不一样。”
“这个伪装也太没诚意了。”余生不屑地撇撇嘴。
聂倾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手指在打印画面上的时间处轻轻敲了两下,“存在两名凶手基本上是定论了,而现在的关键问题,就在于你刚才提出来的那点——这两个人在选择出入口时的行为差别。”
“一个人从七号楼进出,另一个从八号楼进、七号楼出,这一点很关键吗?说不定只是个人偏好而已。”慕西泽显得不以为然。
聂倾抬眼直直看着他,“个人偏好?这次案件的凶手,无论哪一个,都是细心谨慎到了极点。他们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挑出来的最优解,怎么可能单纯用个人偏好来解释?”
“那聂组长觉得应该怎么解释?”慕西泽问。
“我认为,凶手做出这样的选择,和他们的身份直接相关。”聂倾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低头看了看余生,因为感觉到刚才肩上的重量略微加了几分。
不过由于余生戴着墨镜的缘故,镜片遮了他小半张脸,聂倾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态,只好继续说道:“在进行推测之前,首先需要明确一个前提——那就是两名凶手都很清楚警方的人在八号楼附近监视这件事。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认为杀害周俊的凶手一定是警方很熟悉的人,而杀害贺甜的凶手却正好相反。第一名凶手担心自己会被警方的人认出,所以才会在进出时都通过七号楼,从而避开监视。而第二名凶手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可以直接从八号楼进去,只不过在杀完人之后,他多少会有些心虚,即便身上没留下明显的痕迹也会尽可能规避被发现的风险,这才选择从七号楼离开。”
“可是这样不太能说通吧。聂组长刚才不是说,要走顶层通道必须是三十五楼以上的住户吗?其他人都需要登记才能进入。那这两名凶手是怎么进去的?难道他们都是那两栋楼里三十五楼以上的住户?这样一来凶手的范围岂不是很小?而如果不是,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前台进行实名登记?还是说他们登记了,却并未使用真实姓名?以及,贺甜跟周俊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也可以自由出入周俊的两套房子?”慕西泽一连串地问。
聂倾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欣赏,又好像惋惜。
时刻保持缜密的思维和清晰的逻辑,对一名刑侦工作者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素质。
从这一点上来说,慕西泽确实很优秀。而在他的嫌疑已经被洗清的当下,有这样一个人在专案组里的确很靠得住——如果自己没有看他不顺眼的话。
聂倾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不禁下意识晃晃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走,稳定心神后对慕西泽道:“刚才说的那些限制,都是针对非顶层住户没有门禁卡的情况。而如果三十五层以上的住户将自己家的门卡交给外人的话,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
“这么随意?”慕西泽的表情有些严肃,“如果能让外人轻易上去,他们用这个所谓的门禁又有多大意义?”
“门禁的意义,就在于保障顶层住户的权益。而如果他们自己愿意让别人来分享这个权益,那物业那边也没有阻拦的理由。”聂倾用笔帽轻轻敲着膝盖,“至于说贺甜和周俊的关系,我猜是情人。两个人应该从在第一人民医院工作时就暗中勾搭在一起了。而根据我目前的猜测,3702室就是平时他们二人私会的地方。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周俊的邻居说从没见过周俊往家里领别的女人,因为他确实没有领贺甜去过3201室,并且由于私会的场所就在自家楼上,他完全可以做到偷偷摸摸上去而不被人察觉,这样别人还会觉得他是个老实正派的人。”
“仅仅是为了偷情,何至于此。”慕西泽叹息一声。
“至不至于,他们都已经这么做了。可现在需要搞清楚的问题是,贺甜会有周俊家的房卡并不奇怪,可凶手为什么也有?从十月九号凌晨的监控录像上来看,周俊大晚上突然从3201室到3702室去,很有可能就是去见等在那里的凶手。如果真是这样,凶手手中的房卡恐怕是周俊亲自交给他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从苏院长到邱瑞敏到杨正东再到周俊,都对凶手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尤其是周俊,哪怕是在跟自己过去污点相关的几人都已经遇害的情况下,他依然敢在大晚上孤身一人去见凶手,他就不害怕吗?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此去一定是安全的?”
“聂组长,你所说的‘过去污点’是指什么?”慕西泽插话问。
聂倾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对他说过七年前发生在第一人民医院的事,不由看了眼苏纪,苏纪微微对他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也没提过。
“聂组长,我个人认为,既然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么严峻的地步,你就不该再对我有所隐瞒。如果你是真心实意想让我参与进来协助你们一起破案的话,就该对我公开目前你们已知的全部信息,否则我没办法用出百分之百的心力去帮你。”慕西泽定定看着聂倾,“抱歉,我说话比较直接。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聂组长见谅。”
“没关系,我理解。”聂倾这次倒是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点了下头道:“我现在就把相关情况都告诉你。”
“这个,就交给我吧。”苏纪这时忽然轻声地插进一句,同时向聂倾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余生。
聂倾低下头,这才意识到余生好半天都没出过声,一看才发现他似乎又昏睡过去了。
聂倾小心地将墨镜从他脸上取了下来,果然见他闭着眼睛。
苏纪起身走过来用手背轻轻贴在他额头上,片刻后低声对聂倾道:“他有点发烧,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吧,伤得那么重,你也真忍心这么快就让他跟着你一起费心劳神。”说完又瞥了眼慕西泽,“不是所有人都有西泽那种恢复速度。”
慕西泽:“……”
聂倾:“……是我不好,早上起来看他精神还不错,我以为……”
“下回在你‘以为’之前先问问医生吧。”苏纪淡淡地朝聂倾瞪了一眼,又帮着他一起把余生扶回枕头上。
“我们换个地方谈?”扶好后苏纪抬头问聂倾。
聂倾默默点了点头,等了几秒忽然道:“书记,在继续谈案子之前,我有些私人的事想问你……这会儿方便吗?”
苏纪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应道:“方便。去哪儿?”
“外面走廊吧。”聂倾说完便将视线移向慕西泽,慕西泽见状会意地道:“你们先出去说,我留下陪小余哥。”
“嗯,有事叫我们。”
聂倾和苏纪分别对慕西泽叮嘱完就一前一后地走出病房。
而等他们两人离开后,慕西泽也扶着护栏慢慢下了床,先在床头柜里摸索一番,接着走到余生床边,用消毒湿巾将两只手都擦过之后,这才十分小心地掀开他的眼皮,替他将隐形眼镜取了出来,放进刚找到的隐形眼镜盒里。
“这是还没戴习惯吧?睡觉都不记着摘。”慕西泽自言自语地笑了笑,“不过,刚才当着他的面,估计你就算记得也不敢摘。”
“可是……”
慕西泽藏了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你还能瞒多久?
Chapter 87
走廊外,阳光明媚。
虽然平城的气候向来以四季如春闻名,但到了十月这会儿,即便是个大晴天,站在外面还是稍微能感觉到一丝凉意。
苏纪身上穿的依然是前天参加葬礼时的那套黑色西装,只不过他此时把外套脱了,只穿着衬衫,身形愈发显得单薄。
聂倾这会儿也只着一件单衣,见他怀抱手臂站着,便问:“你冷吗?要不要回去拿件衣服?”
“不用,站这一会儿冷不到哪里去。”苏纪把胳膊放下,靠在金属的栏杆上,“你想问我什么?”
“嗯……”聂倾转过身,用侧面对着他,即便如此苏纪仍能看出他的表情凝重异常。
“书记,我是想问问,一个人,有没有可能间歇性失明?”聂倾终究是将这个在他心底盘旋多日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问得一字一句,问得格外艰难。
而苏纪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不由愣怔几秒,脑海中迅速想到一个人。
难道先前他的那些奇怪表现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聂倾,”苏纪默默斟酌片刻,终于开口探询道:“间歇性失明当然是可能的,不过原因不只一种。你所说的这种有什么特殊表现吗?具体症状有哪些?”
“具体症状……”聂倾的眉心紧紧蹙着,努力回想道:“他平时看东西似乎很正常,可是偶尔……偶尔他的表现会让我觉得,他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但又好像能看到一点……”
“你说的,是余生么?”苏纪的神色也有些凝重。
“书记……”聂倾忽然胡乱地抓了几把自己的头发,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么,在我这次刚刚找到他的那天晚上,我带他回家,我们吵了起来——不对,是我对他发了火……然后我就留他一个人待着,自己进卫生间洗澡去了。可是,等我洗完澡出来,就发现他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卧室里,就那么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黑暗里……我当时……我当时真的——”
“聂倾,”苏纪轻轻把住聂倾的肩膀,低声劝他,“你别多想,余生不会怪你。”
“我知道他不会……可是我那会儿还没有意识到他眼睛的问题……等后来我再回想起来,想到他当时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一个人在一片漆黑中等我的时候……”聂倾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已有些说不下去。
苏纪不禁默默地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聂倾,余生眼睛的事,现在还没有确定不是么?你先别急,跟我详细说说你为什么怀疑他是间歇性失明?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其实我真正想到这一点,也就是这两天的事……”聂倾用力捏着眉心,低着头道:“之前我们去找洪局长的时候,他第一次提出要戴墨镜,我当时只是有一点起疑,但也没想那么多。可是在那之后,他忽然又受了伤,等我再来看他时,就觉得他似乎神情总有些恍惚,目光涣散,好像很难对准聚焦……可是他的神志明明又很清醒,不像意识不清……所以我才想会不会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另外……”聂倾说到这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前几天阿生发高烧,他身边那个叫连叙的孩子好像特别担心……书记,发烧也会影响视力对吗?”
“对一般人来讲,除非持续发高烧在四十度以上,才有可能对视神经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不过……”苏纪下意识停顿了下,就见聂倾的表情瞬间紧张几分,“不过,”苏纪接着道,“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余生真的存在间歇性失明的症状的话,那他的视神经很可能已经受损了……并且,脑部神经性损伤大多会伴随有其他并发症。而这当中最明显的一类,就是头疼。”
“头疼……他最近经常有突发性的头疼,随身还备着治头疼的药……”聂倾边说边用手指发狠似的按着两侧太阳穴,好像头疼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苏纪看着他,也显得忧心忡忡,“回头你找机会,把他现在吃的药拿给我看看,我好判断他究竟是什么症状。不过聂倾,既然你这么担心他,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呢?”
聂倾听了神情一怔,半晌后才低下头道:“我问他……他就会说实话么?从他这次回来,在我面前有很多事都是遮遮掩掩。我若是随口问,他就会顾左右而言他,能把话题扯多远就扯多远。而我如果追问下去,那我俩多半又得争起来,最后肯定是不欢而散。老实说,我现在心里对他的疑问,跟刚见面时比起来只多不少,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聂倾,你是不是顾虑太多了?”苏纪轻轻地叹了口气,“关于余生为什么要瞒着你,在其他事情上我没有发言权,可是这件事,我想他的心思并不难猜。他不告诉你,一定是不想让你担心。”
“这我知道,但你不觉得他这种想法太不成熟了吗??”聂倾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仿佛燃着细小的火焰,“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知道选择跟一个人在一起所要肩负起的责任是什么,可是他知道吗?因为怕我担心就选择隐瞒,那他想等到什么时候才让我知道?等到他彻底失明吗??是不是到那个时候告诉我,我就不担心了?!”
苏纪被他质问出一脸的无可奈何,“你跟我急有什么用?既然你心里是这么想的,那为什么不把这些话直接对他说?”
聂倾紧紧地抿了下嘴唇,“就算对他说了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没用?你已经说过了?”苏纪通透的目光淡淡凝视着聂倾,“余生对你遮遮掩掩是事实没错,可是,你对他难道就能称得上‘坦诚’了?你不也一样对他有所保留么。”
“我——”聂倾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可是在“没有”两个字脱口而出之前,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他确实……也没能做到对余生坦诚一切。
苏纪已经看穿他的想法,沉默两秒后道:“聂倾,两个人之间不可能没有秘密。成年的时间越久,经历到的身不由己的事情就越多,想得也越多,说得反而越少。你跟余生之间的问题,如果真想解决,必须要两个人都愿意沟通才行。你不是爱他吗?如果连你在发现他眼睛的事之后都不肯开口问一句,那还有谁会问他?他还能对谁说?”
聂倾听着苏纪的话,感觉就好像有一根细小的冰针扎在心脏上,又凉又疼,越陷越深。
他把胳膊支在栏杆上,将额头贴在胳膊上,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书记,我懂你的意思。我会问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今天。我现在就想知道,可能导致余生间歇性失明的原因是什么?可以治好吗?”
苏纪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终于转过脸看向远处,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原因可以有很多种。不过对于间歇性失明来说,最有可能的原因应该是脑部受创,从而导致视神经损伤。余生头上有受过伤的痕迹吗?”
“有。”聂倾依旧埋着头,低声道:“在他右侧太阳穴上面一点的位置有一处伤疤。我之前问过他这个伤是怎么来的,他告诉我是不小心磕到的。可是,我怎么看都觉得那是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