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余生才颇显无奈地开口:“阿倾,你以为我有选择吗?”
“你当然有。你可以回来找我。”聂倾压抑着情绪。
然而余生却不以为然又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三年前,我头部中弹,不死已经算命大了,你还指望我休息两天就能满血复活?”
聂倾听了没有吭声。
余生接着说道:“我在接受抢救之后,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可还是像个植物人一样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等到终于可以正常下地走路,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了。我知道,你大概想问我为什么伤好了却没有回来。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已经走不了了。”
“走不了?”聂倾声音里透着克制之后的困惑。
余生轻轻点了点头。
“阿倾,你应该能猜到当时救我的人是谁。救命之恩,我总得做些什么来回报。另外,我清醒后也陆续查到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余生的话音忽然顿住了。
聂倾心里蓦地有股来路不明的憋闷。他意识到余生接下来的话绝不会是他乐意听到的,可他却不得不听下去。
“这种时候,没必要吞吞吐吐的。”他说。
余生看他一眼,又垂眸盯着被单,好一会儿才道:“阿倾,我那时候是不知道该如何回来面对你……”
“你一口气说完。”聂倾握紧双拳,“不要再铺垫,也不要绕弯子。告诉我,让你宁愿留在火坑都不肯回来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阿倾,你的反应怎么变迟钝了。听到这里还猜不出来吗?”
余生的眼神忽然绝望起来。
“我刚才不是说过么,连海告诉我,当年把我妈是卧底的事情出卖给贩|毒集团的人就是她的直接上司。是一名警察。你猜,当时y省公安厅禁毒总队的队长是谁?”
“……不可能。”聂倾在沉默了几秒钟后,又抬起头更加坚定地重复一遍:“不可能。”
“你说‘不可能’,有依据吗?至少我有‘可能’的依据。”余生嘴角微微抽动。“那种级别的保密行动,不是随便一个警方人员就能接触到的。并且,我妈当年可不是禁毒支队的人。她明明隶属于市局的经侦支队,为什么会被派去贩|毒集团当卧底?在我看来,以区区支队长的职位,恐怕没有这个职权。”
“那你也没理由直接怀疑到总队长身上。”聂倾不自觉间已经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低头看向余生时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阿倾,我怀疑的人,不止是他。”余生没有退缩,定定地直视回去,然而他的表情却几乎可以用生无可恋来形容了。
聂倾的心脏一下下越跳越用力,他听见那“砰砰”的声音就在耳朵里鼓噪,所以下意识大声地想将其盖过。“你还怀疑谁?!你倒是说啊!”他冲余生吼道。
余生用静如死水般的眼神看着他,用的是问句,可在聂倾听来却比任何陈述句都更加笃定确凿。
“一名经侦支队的警员,忽然从警队消失,身为队长是不是应该过问一下?或者去调查一下她的下落?”
余生的语速很慢。声音仿佛停止了流动,让文字一个一个地凝在空气中,供聂倾看个清楚。
“可是阿倾,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妈忽然失去联系,我爸都快急疯了,可是聂叔——”余生顿了下,“也就是,那时候经侦支队的队长,我妈的直接领导,却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你不觉得奇怪吗?以咱们两家的关系,在那种情况下,聂叔叔就算不帮忙找人,也不该那么无动于衷吧?除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妈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够了。”聂倾沉声道。
余生淡淡苦笑,“是你让我一口气说完的。既然开了口,好歹让我有始有终。阿倾,你说巧不巧,我妈在市局的直接领导是聂叔叔,而导致她出事的那场行动的总指挥,又是公安厅禁毒总队的队长、聂叔叔的亲哥哥——聂恭平。同一件事,跟关系如此密切的两个人同时扯上关系,怎么可能不让人怀疑?”
“仅仅是怀疑还不能下结论吧!”聂倾的目光变得愤怒而难以置信,“你根本没有证据,凭什么给人下这么严重的指控??我大伯暂且不提,你居然怀疑我爸跟梁姨的案子有关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余生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边缘,将被单上的褶皱都拉平了。“我思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有两年多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此刻所做的假设意味着什么。那些你觉得无法相信、无法接受的事,对于当初的我而言,也是一样的……”
余生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停下来打量聂倾的反应,可聂倾却紧抿着嘴唇死死盯着他。
余生的眼神不由黯了黯。
“阿倾,我知道,在你听完这些话之后,无论相信与否,心里一定都会很痛苦。”余生嗓音发涩地说,“所以,你应该可以理解,我当时为什么没办法回来找你……无论我刚刚的推测是否正确,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没那么容易剔除了。我不可能一边揣测着你大伯和聂叔叔是不是害死我爸妈的仇人,一边还一如既往地跟你在一起,假装你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那现在呢?”聂倾突然开口。
犹如一根深埋许久却被瞬间点燃的引线。
明知房间里并不存在这种东西,余生却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一连串细小的爆破声。
眼见线头越燃越短,火苗越烧越近,他却避无可避。
因为,这条引线的尽头,就在他身上。
“现在呢?你的怀疑对象改变了么?”
聂倾朝他逼近一步,单膝跪在床上,上半身向他压了下来。
余生用一只手撑在身后,直直地坐着,艰难地回答:“没有。”
“既然没变,那你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肯回来了?难道现在面对着我,你已经没有心理负担了吗?”
聂倾说这句话时脸已经离余生非常之近,相距不过一拳。可此时此刻,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绝无亲热缠绵之意,甚至连丝毫的亲近都无从谈起。
越来越近的距离,只代表愈发强烈的压迫,和愈发严厉的拷问。
不管余生先前的不适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这时都成真的了。
他嘴唇干得厉害,双眼也涩得几乎睁不开,浑身上下说不出是酸是疼,总归是令他坐立难安。
“阿倾……”余生刚想开口央求,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他知道,今天聂倾不会再给他留转圜的余地。如果他还不能把话说清楚,聂倾恐怕从今往后都不会再给他机会。
“阿倾。”余生换了语气,心情复杂地看着同样心情复杂的聂倾,忽然合上眼睛,用一种仿佛豁出去的神态说道:“我这次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我想让你帮我调查我爸妈真正的死因。这个案子的水太深,光靠我自己在外部很难查出核心的东西。所以,我需要一个能在警方内部自由活动的人。这样或许就能更有效地接触到当年案件的相关内幕,也可以掌握到有关我爸妈遭人陷害的更直接的证据。”
“你指的是,遭我大伯和我爸陷害的直接证据吧?”聂倾幽幽地问。
余生感觉胸口压抑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他勉强撑开眼皮与聂倾对视着道:“是。当然,如果不是他们,也可以用证据来证明清白。”
“哦。”聂倾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似乎很轻地落在余生脸上,却犹如锋利的薄刃一般刮得人生疼。
他盯着余生看了几秒,又问:“所以说,你现在是希望我和你一起,去调查我爸、还有我大伯背叛自己的朋友、同僚、乃至整个警队的证据吗?”
“不完全是这样……”聂倾此刻的表情让余生心底阵阵发寒,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可聂倾已经又接着说道:“余生,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心甘情愿地待在毒|窝里,跟毒|贩子称兄道弟,最后还混成了贩|毒集团的三号人物。你自己过得风生水起,打着‘难以面对’的旗号不跟我联系,哪怕是在明知我找你找得都快发疯了的情况下依然能忍着不露面。可是突然之间,你发现你有求于我了,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回来了。一开始你连句实话都不肯对我说,今天好容易说了,又强行让我听了一大堆莫须有的猜测。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恬着脸让我来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阿倾……理由我都告诉你了,如果你接受不了,我也——”
“你也怎么样?你能怎么样?”聂倾忽然冷笑两声。“你在做决定的时候都没考虑过我能不能接受,现在再讲这些虚的,有必要么?”
“我当然考虑过你——”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聂倾直起身,脸上已显出“言尽于此”之意。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然后捡起刚才搭在单人椅上的外套,向后甩在肩上。
“余生,我之前说过,不会再赶你走。我说到做到。但是,我也实在不想再跟你待在同一间屋子里。所以,你留下,我走。”
“阿倾——”余生的“等”字都来不及出口,聂倾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听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而到这时余生的体力也已撑到了极限。
他用右手死死攥住左胸口前的衣襟,整个人在床上蜷缩成与他身体比例极不相称的很小的一团。
浑身上下,从内至外,都疼。
Chapter 106
当天夜里,余生突发高烧。
聂倾被他细微的呻|吟声弄醒,先用手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又打开灯看他的脸色,不禁吓了一跳。
“阿生,醒醒。”聂倾轻轻叫道,然而连叫几声余生都没有任何反应。聂倾心里着急,便开始帮余生穿衣服,准备带他去医院。
不过,在穿裤子的时候,聂倾将余生的身体微微抬起,却一眼瞥见雪白床单上有几处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难道是……”
聂倾感觉心脏正在急速下沉。他在僵滞了片刻后,终于伸出右手扶在余生腰部,让他保持侧身躺着的姿势,然后用左手小心地将他的内|裤慢慢扯了下来。
那里……
红肿的状态,明显是受伤了。
之前怎么没有察觉呢……
以前从不喊疼的人,今天却是第一次对他说“好疼啊”。为什么没再多问一句、多看一眼就让他睡了?
本来可以更早发现的。但这并非主要原因。
如果他昨晚没来找余生,如果他能再克制下自己的情绪,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聂倾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情景。
……
他本来是为了平复心绪才去市局整理案件材料,可没想到整理了一个下午,心里却愈发烦闷。余生的话好像紧箍咒一般折磨着他,让他头疼欲裂。于是,在迅速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后,聂倾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一人开车去了离家近的酒吧。
胸口憋闷得就像被压了好几十公斤的大石头,让人很想用烈酒把它们冲灌下去。如若不行,至少也能稍软化些,可以让自己不那么堵得慌。
因为喝的都是高度数的洋酒,酒劲很快就上了头。
聂倾想到余生对自己的隐瞒,想到他居然舍弃自己而选择跟犯罪分子厮混在一起,想到他对自己家人的怀疑,想到他这次回来别有用心的接近……越想越觉得火气上涌。
为什么这么对我?
凭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好过??
聂倾突然想去找余生问个明白。
他想问问他:在你做那些决定的时候,把我放在了什么位置?无论是为查案还是复仇,我们俩之间的感情,在你眼里难道就只能沦为牺牲品吗?还有,当你面临选择的时候,我始终都是最先被排除的那个选项吗??
聂倾再也坐不住了。他付了钱,连找零都没要,跌跌撞撞地从酒吧跑出来,打了辆车就直奔余生这里。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准备好了许多问题要一一向余生讨个说法。
然而当他终于赶到、眼看着余生打开门与他面对面相视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问题就都不翼而飞了。所有的理智都在顷刻间化为一股无名之火,让他在大脑反应过来自己想要做什么之前身体已抢先一步有了行动。
那会儿房间里没有开灯,他又借着酒劲不管不顾,心底的黑暗面仿佛都被这漆黑的环境给激发出来,并且迅速滋生壮大。
余生的那些央求和压抑的哽咽,在聂倾耳中反倒起了催化剂的作用,让他更加专注地致力于让余生“不好过”的这一目的上。
等意识到自己做过头的时候,有些后果已经无法挽回了。
……
现在,聂倾看着床单上那些暗红的斑点,反复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放弃了要带余生去医院的念头。
他翻出自己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电话铃刚响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是我。能帮我个忙吗?”
***
五十分钟后,余生出租屋的房门又“咚咚”响了起来。
聂倾放下手上刚从余生额头上取下的毛巾,给他换了块新的后,走过去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气喘吁吁、一脸焦急的苏纪。
“你俩什么情况?”苏纪一见他就问。
聂倾犹豫地看看他,叹了口气,不答反问道:“药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