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姐很高兴?”周晏西听见声,受不得面上水流如柱,狠狠抹一把脸,再横空抱起江繁绿就走起回头路。
江繁绿一慌,手中破伞一个没抓稳,便被大风刮走。她一张小脸也似是受了漫天的豆子捶打,连忙钻进周晏西怀里,两条手臂如藤缠树般勾紧了周晏西脖颈。
周晏西怔了瞬间:“想这山里还真没得间破屋破庙,要是江小姐不介意,我带你去刚才经过的那山洞过一夜。”
江繁绿头也不抬,像极个小媳妇模样紧巴着人:“不、不介意。”
可谓娇态毕露。
“嗯。”哑着声应了个字,大雨滂沱中,周晏西忙搂人快步去了山洞。
他的步子好像无论何时都异常稳当。连他怀中湿透,江繁绿窝在其中,也只觉暖意沁人。
“周公子这包袱可真应有尽有。”
而后至山洞深处,江繁绿心神渐稳,一边拧湿衣服,一边看着周晏西翻包袱,什么起火器,水袋糕点,一样不少。
不一会儿,见他还扯了洞里能烧的树枝生了堆火,将湿冷幽硬的壁岩照亮。
周身寒意渐渐退散。
她顿悟,原这人也不全是外表那般尊荣富贵,想来能拿捏下整座城的商脉,定是自小历练过不少。
恰逢此时,周晏西一双锐利的眸子瞥了过来:“小爷本来随便都可应付,是顾着小姐非要同行。”
“……”无以反驳,江繁绿略羞愧,说来好像是她越来越依赖他了。就像以往,只要有他在,什么事都能解决。
寂静中,周晏西再开口:“江小姐过来热热自个儿衣服,小爷去洞口透气。”
“大冷天透气?”江繁绿拦他。
明明这人淋雨湿得比她更彻底。
不想周晏西冷淡至极:“那日在鞠城,江小姐请小爷拿好分寸,这就是小爷分寸了。”说着步子徐徐,去了洞口。
看他一身天青锦袍,又沉又重,仍在滴水,江繁绿心有异动。后边烤火,她半蹲在地上,一对黑瞳望着火焰,也似烧得热烈,几有灼痛。
其实执意跟来祈临山,她内心深处知道,除了对沈月之安危的关切,亦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只她的意识上,强行躲避着一点,不敢承认。
压抑而痛苦。
第二日,天放晴。
江繁绿在火堆边醒来,一睁眼,终看清周遭壁岩,皆覆一层发黄的苔藓。苔藓边缘幽幽渗着水,凉意丛生。
“周晏西?”可是环顾一圈见不到某个人影,她慌张地起身。
好在下一刻,周晏西从外边迅疾走进来:“小爷在呢。”
语气安然如常。
江繁绿也安了心,但细瞧他眼神略浊,眼下泛青,精神大不如昨日,似是一夜未眠。且身上衣服,显然湿润一片,贴在皮肉上又如何好受?
关心的话卡在喉咙,终是说不出口。“谢谢周公子昨夜照拂。”只这一句,从头到尾的生分。
跟着,对面淡淡二字:“小事。”
红润的樱唇紧抿,江繁绿暗叹,本来鞠城,是她主动推开的他,眼下,他倒也依她所言,推开她了。一切都按着她所愿行进,可她,如何高兴不起来?
心上愁浓,又听得:“刚刚天亮小爷在外头见了点烟,打算去瞧瞧,江小姐好生跟着。”
她乖乖点头,看他收了包袱随意绑在腰间,走开几步又不知从哪儿掏出块嫩绿的绿豆糕递给她。
她接过来,也都乖乖吃掉。
再说周晏西见着的烟,也确实是炊烟。
未曾想这强盗山头还有人家,一间破败的茅屋,一个七十来岁的婆婆,江繁绿多少有些怀疑。
“谢谢婆婆。”然进了茅屋,见婆婆翻出件干净的棉布袍子与了周晏西,江繁绿又很喜悦。
只是看过去,隔间小门边,某富贵主剑眉狠拧,貌似很不愿意脱下自个儿身上虽湿润但华贵的锦衣。
……论富贵主的富贵病。
“公子莫要嫌弃,快些换了吧。不然身上寒气重,也难免会冲撞身边这位姑娘。”
好在屋主婆婆洗完茶壶出来随意说一句,周晏西便被劝动,面色一松走去了里间。
趁他更衣的空当,江繁绿兀自在外堂试探起来:“婆婆一个人住?”她瞧着屋里物件,好似都是单人用。
那婆婆端坐在桌前沏一壶土茶叶,一笑,两边眼尾褶皱层叠:“是呢。”旋即倒杯茶,轻轻放在江繁绿身前。
江繁绿许久未喝过这种土茶,因着好奇,倒也直接抿了一口:“不知婆婆家人何在?”
“战乱中都死了。”像是悲伤过去太久,婆婆连语气都甚为平淡。
江繁绿重重叹气,颠沛流离本是至苦。然叹息还未落地,她两眼圆睁:“战乱?婆婆是边境来的?”
只见婆婆食指搭上嘴唇,“嘘”了一声。然后轻笑:“小姐果然聪明。是了,我也原不过这祈临山山匪一个。”
“……”
江繁绿心中一悸,视线竟也渐渐模糊,糟了,茶水有问题!
现下反应过来,刚想朝里间唤声周晏西,耳畔却“叮铃”一下,似是某种开关被触发,脚下破旧木板下陷,她便随着方凳一同坠落。
这一刻,也是最后一丝意识涣散的时候,她脑子没由来地蹦出个周晏西的声音。便是鞠城那日,墙垣下他那句“你信是不信?”
……其实她信的。
第22章 压寨夫人
“这小妞真他娘漂亮,那脖子啊手啊白嫩嫩的,跟玉一样。真想摸摸。”
“是呢,昨儿夜里咱寨主过来瞅了好久,也直夸好一个妙人儿。”
“完了,那就是准压寨夫人啊,我还指着寨主把她赏给我呢。”
“去你的,说什么梦话,难得有人入寨主的眼,咱得对夫人放尊重。”
“……”
压、压寨夫人?
意识清醒之际,听着耳边众多靡靡人言,江繁绿一颗心绞成一团,果然落匪窝了。完了完了。
深深的抵触感,让她坚决不想睁眼。
然倒底恐慌,一对灵动的眸子却是微转不停,连带着俩小眼皮一块儿翻啊涌啊……是以周遭三五个山匪不约而同一句:“夫人您醒啦?”
“……”江繁绿猛然睁眼惊坐起,“哪儿来的夫人,各位壮士莫要乱喊!”
然后山匪又一句:“哎呀,夫人声音真好听。”
江繁绿眼神一颤,差点再晕过去。等手扶着床稳了稳神,她才发觉自己正歇在间陈设简单的小屋里,倒也总比上回流光寺那地窖好。只眼前这几个捆着黑头巾,胡子拉碴的山匪看着着实有点发怵。
下意识,她往床里边挪了挪,外侧立即响起个极为雄浑的声音:“夫人醒了正好,咱寨主吩咐,等您醒了就带您去见他,嘿嘿。”
“……”
这就要见匪头子了?现在装晕还来得及吗?心里暗暗叫嚣,江繁绿万般无奈地下床,只觉两条腿都有些发软了。
再看窗外天色,原已是第二日了。不得不惊叹那婆婆茶水好生厉害,也不知是下了多少猛药,明明她才抿了一小口,这便睡了一天一夜……移时站定,江繁绿瞟一眼前头:“各位壮士,我还有两名同伴,一男一女,请问他们是否也在此处?”
又一个声调高的道:“夫人别急,有什么想问的,待会儿见着寨主再问。咱哥几个怕说错话,嘿嘿。”
“……”嘴还挺严实。
江繁绿闭了闭眼,深感无策。不想再睁眼,视线一片昏暗,有人在她眼睛上也蒙了条黑头巾。
哎,原这些匪窝并不像话本里那般蠢钝呐。
黑暗中,方向被某山匪所牵引,江繁绿感觉自己走过了一段异常漫长的道路。不知过了多久,头巾终于被摘下,一瞬刺眼过后,好似是个房间一角,她右侧有面灰墙,左侧有曲折的屏风。
便是个简易过道,江繁绿试探性往前走几步,身子一过屏风,迎面走来一七尺壮汉,浓眉大眼,形容粗犷。一身劲装下还隐约现出紧绷的肌肉线形。
吓得江繁绿连连后退。
偏那壮汉又迎过来几步:“小姐醒啦?”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眼下江繁绿瞧着这壮汉,总觉得他一副色相。她怯懦地问:“这位可是匪头,啊,不,寨主?”
“正是。既小姐醒了,我就带小姐见……”
“不妨告诉寨主,我这什么压寨夫人是绝对不可能的!”因着先前满脑子被灌输了压寨夫人的思想,江繁绿现下径直斩断了那寨主之言,只问,“我祖父江淮,寨主可听过?”说着还狠皱眉头,特意拿出副霸道气势。
只听匪头不假思索:“没有。”
“……那我爹爹江远山,寨主可听过?”
“没有。”
“……”
大事不妙。
江繁绿真真欲哭无泪,那想来她哥哥江余显,这寨主便更没听过了。果然,天高皇帝远。往日在皇城,凭她江府再如何有官威,现也拿不到这祈临山来了。
脑子里绕过十八个弯,江繁绿最后轻咳了咳:“那银城周晏西,寨主总该听过吧?”毕竟这位寨主,您都把他货给抢了呐。
不负所望,这回寨主终于点了点头。
江繁绿雀跃,果然还是富贵主的大名好用。
故而接下来,她孤掷一注:“这便好了,因为寨主务必要知道,他周晏西自第一次见我便心悦我,爱慕我。为我痴,为我狂,还为我跳河。即便我想要他的命,他眼睛也不眨一下,连刀子都自个儿备好,咔嚓一下自我了结。且他死了,魂魄也得跟着我,守着我,不离不弃……所以倘若寨主真胆敢掳我做什么夫人,我奉劝寨主定要做好准备,等着周晏西来铲平祈临山,再将寨主抽筋扒皮,千刀万剐。”
一口气顺溜说完,江繁绿见那寨主目瞪口呆,难道真起到什么威慑作用了?
正狐疑,忽又见寨主身后隐约行来一人,穿着身棉布袍子……等等,这袍子怎么有些眼熟?
周、周晏西!
好了,这下换她自个儿目瞪口呆了。且同时,周晏西已行至寨主肩侧,冷冷看着她道:“江小姐倒是着实会利用人。”
那笑意跃入她眼眸,还怪刺眼。
“哈,哈。”江繁绿干笑几声,“周公子平安无事,真好真好。”可真笑得口干舌燥。
好在尬意未消,她看一眼周晏西神态严肃,也不像是那般小气要揪她小辫子的样子。
因着早间在匪窝起来,脑袋上的胡帽已是不见。当前正臊得厉害,江繁绿下意识便勾起自个儿一缕齐腰的青丝绕在指尖,不停绕啊绕啊,哎,这丢人的一幕赶紧过去吧。
“寨主,我们继续谈事。”相比江繁绿,周晏西似是毫无情绪变化。目光从对面缠发的小动作上收拢回来,还稍显冷冽。
他只边走边同寨主道:“刚刚小爷承诺的,一字不变。”
江繁绿手足无措,也只好默默跟了上去。才知屏风外,原宽敞透亮,桌椅俱全,俨然一个议事厅也。再看了看正中一方长桌之上,两盏茶正热着,想必刚才周晏西一直都在这儿呢。
跟着她安静地在周晏西旁边落座,有人给她也上盏茶,她却再不敢喝。
眼神柔柔弱弱看向周晏西,却听他又开始散起家财:“小爷在南郊外的良田屋宅,寨主都可倾数拿去。昨儿那几十箱皮毛,也全赠于寨主和各位弟兄。就连制衣的裁缝,小爷都乐意替寨主请几个来。”
“……”江繁绿听得是一愣一愣,再暗瞅一眼对面寨主,笑得是一抽一抽。
然周晏西总归到哪处皆是安然闲适,运筹帷幄的姿态:“只两样,第一,寨主得放了两位小姐。第二,帮小爷劫批官家的货。”
“官家,哪个官家?”寨主举了盏热茶,似也不惧烫,一口气全部喝掉。
“城内张知州。”
只听周晏西声色坚定,模样却十足的随意,嘴角还略微上挑。
寨主黝黑的面颊一绷,忽地噤声。
其实别说寨主,旁边江繁绿听了周晏西这话,都心肝儿略颤。如何又扯到张知州了?张知州又有什么货要劫的?
稍后,周晏西悠悠然也喝口茶:“本来小爷自认不是善人,往日知道些暗地里见不得光的勾当,只要不侵犯小爷利益,小爷也懒得管。就比如张知州中饱私囊,吞了朝廷拨给难民的银子,还上书说是难民拿了钱依旧落草为寇。”
“瞧知州吃相这么难看,不知寨主气不气得过?从去年秋日至现今,寨主跟官府久磨,损失了多少弟兄。其实一切尽归知州一人贪婪,害得这祈临山若干人沦落至此,吃不饱穿不暖,还受尽银城骂名。”
“眼下小爷出谋,寨主出力,只要劫了知州那货再去宋通判那儿泄点风声。要不了多久,圣旨一下,银城自换知州。且小爷向来与通判交好,自然给祈临山争个将功补过,洗脱冤屈的机会。想来寨主必定不愿这山中子孙,代代为寇,如此一箭双雕之计,寨主何乐不为?”
大段的洋洋洒洒,引得满室寂静。
良久,江繁绿堪堪理清头绪,听对面一句极致低浑的声音:“知州偷运的什么货?我又凭什么信你?”
“他运的货,左右都是个死罪。以往官家内部查不出,也不敢查。等寨主劫了,自然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即便穿着身村野棉布,但周晏西浑身似是依旧拢着贵气,眉眼一低一沉,尽是凌厉,“至于寨主凭什么信小爷,小爷想着眼下,寨主大可放了两位小姐,把小爷捆起来作人质就是。”
“小爷外头自有人接应寨主,待大事一成,寨主再还了小爷自由,总归安全妥当。且要不是张知州之女张婉绑了人丢到寨主这儿来,想来小爷在这寨里一刻不会多待,更不会为这祈临山做何谋划。还望寨主,识时务者。”
“罢,早听闻银城周晏西本事通天,跟他做生意百利无一亏。今儿我就信少爷一回,也不必说什么人质了。”决断做定,寨主右手中指倒扣桌面三声。
江繁绿还在细思方才张婉绑人之言呢,倏然余光处快速奔来一身影,仍然裹着件漂亮轻裘。
“沈表妹!”她大喜,旋即起身拔了腿正要迎上去。
却见身前,沈月之猛地奔过来,一把扑入旁边周晏西怀中,声中带泣:“晏西公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倏忽间,江繁绿心头一梗。
作者有话要说:
阿水:买了醋,江小姐吃不吃?
绿绿:不吃,打死不吃,呜呜。
第23章 情绪
由着几个山匪送下山,山脚处,江繁绿便见到了辆马车,是周府的阿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