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冷笑了一声。什么记挂?自寇玄真那件事情后,她便没有再入宫了。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抚了抚额,问道:“太子那边有什么动静?”
内侍恭敬道:“应是不久后回京。”
“太子哥哥要回来了吗?好啊好啊。”膝上的稚子欢呼。明德帝眯着眼,冷声道:“这么久了,还是别回来了。”这话内侍哪里敢接?只唯唯诺诺在一侧,倒是小皇子鼓掌应和着明德帝。不管他说什么,都跟着欢呼。
“稚子无知,方是福气啊。”明德帝摇了摇头,轻轻感慨一声。
明德帝伴着幼子玩闹了一阵,忽地听人传,说是昭阳公主求见。那内侍心中一喜,只是瞥到了明德帝的神情,“快传”两个字顿时卡在了喉咙。他眨了眨眼没有再回话,额上覆满了虚汗。
“你说要不要传啊。”明德帝面上喜怒难辨,他逗弄着幼子,淡淡地问道。
“不传不传,她让父皇不高兴。”小皇子嘟着嘴道。
明德帝一颔首,淡淡道:“那就让她在殿外等着吧。”只是如此,他也无心再与幼子玩闹,将人递给一侧的内侍,他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一刻钟了么?”半晌后,明德帝倏然转头问道。
那内侍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内侍没有应声,明德帝又自顾自地说道:“够久了。”他抬眸望着殿外,沉声道,“宣。”
昭阳公主在殿外站着,她入宫哪一次明德帝不是即刻就宣?就是这短暂的,不到半刻钟的等待时间,已让她心生慨然。她快步地走入殿内,这还没有靠近明德帝行礼,就见一个毛孩子窜了出来,朝着她狠狠撞来,口中还嚷嚷道:“你坏!”
内侍见此,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
昭阳公主眼角一跳,她往一侧闪去,一伸手就按住了小皇子,冷声叱道:“做什么?”
明德帝没有开口,他的眉头紧皱,深深地望着昭阳,似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昭阳公主面上从容,她行了个礼道:“女儿参见父皇。”
明德帝淡声道:“起来吧,看来你还记得我这个父皇。”
昭阳公主还没说话,小皇子又嚷嚷道:“你走开!”作势还要去推昭阳。
明德帝朝着左右使了个眼色。那些人精哪里不知?赶忙一步上前,将还在闹腾的小皇子抱了出去。
第74章 【乾坤】纵容
少了闹腾的小皇子,殿中一片静谧。
昭阳公主抬眸望着明德帝,发现他眼窝深陷,面色青黑,一身病态。她轻叹了一口气,问道:“父皇还在服用‘仙丹’么?”
明德帝没有回答,他不咸不淡地望了昭阳一眼,坐回了一边的小榻。他摆了摆手,内侍哪有不知道的?赶紧给昭阳公主搬了椅子。“说吧,这次入宫是为了什么事情?”明德帝的语气并没有很大的起伏,似乎已经从那日血溅的场景中挣脱出来。
昭阳公主望着明德帝,她确实是有求而来。她笑了笑道:“难道父皇认为我入宫就是有所求么?”
“不是么?”明德帝反问道,情绪总算是有了变化。他带着几分激动,又问道,“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老四?”
昭阳公主哂笑一声,她摇头道:“是为了三皇兄。”
“嗯?”明德帝掀了掀眉头,他哪里会不知道这兄妹之间感情不好?
“父皇还要纵着三皇兄么?”昭阳公主忽问道。
听到了这话,明德帝蓦地起身,他瞪着昭阳公主,面色沉凝。许久之后,他才拔高声音道:“朕最纵着的,不是你李令仪么?!”顿了顿,他又失望道,“罢了,你也不用以这样的言语来试探朕了,说吧,老三做了什么?”
昭阳闻言,神情一黯。她岂会不知道这点?既然李令辰背后做的一些事情天子晓得,她的动作,天子难道真的不管么?她抬眸望着明德帝,又有几分怅然和迷茫。所有的亲近都是自以为的么?到底有多少东西在一回又一回的试探中被磨灭了?明德帝是个好皇帝、是个好父亲么?同样的,她是个好女儿么?心思百转,昭阳公主往地上一跪,她面上的怅然散去,只剩下一片沉凝。她道:“三皇兄一身怪病与齐州病症类似,整个长安为何就他府上的人着了?这真的是巧合么?女儿截获了花国国师的来信,分明是此症的解法。”太多的事情,用言语一时说不清,昭阳公主将折子递给了一侧的内侍,她冷声道,“请父皇过目!”
明德帝知道李令辰的一些针对太子的小动作,却从没有想过齐州之事另有隐情。他听了昭阳的话,也不等内侍上呈,直接起身向前一步,接过了昭阳手中的折子,并顺手将跪地的昭阳扶起。“坐着。”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疲惫,早不复当年光景。昭阳公主坐在椅子上,双手按住了椅子把手,默然不语。
明德帝一目十行,折子上三皇子的累累罪行触目惊心,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等到看完,他猛地将折子一拍,问道:“此事当真?”没等昭阳回答,他又转向了内侍问道,“三皇子可有消息传来?他如今痊愈了?”
内侍被明德帝阴沉的脸色骇到,忙摇头道:“未曾。”
“人证物证皆在。”昭阳公主应道。
明德帝闻言怒极,但是旋即他便压下了这股愤怒。他在殿中来来回回踱步,将近半刻钟时间,他才转向昭阳公主,红着眼睛问道:“有的事情是去年,甚至是前年发生的,你为何不告诉朕?”说完后,明德帝又仰着头怆然大笑道,“朕竭力避免重现当初兄弟阋墙之状,可你跟太子呢?一直压着这些事情是想让老三死?”
“难道都是我与皇兄的错么?”昭阳公主闻言顶撞了一句,她望着明德帝凶恶的眼神,丝毫不怯懦,她笑了笑,惨笑道,“是,我想要李令辰死,难道他不是这样想的么?”
明德帝大怒,他指着昭阳公主骂道:“逆女!”话音才落下,他便觉头晕目眩,胸闷不已。他往后跌退了一步,身形摇摇晃晃,似是要倒地不起。昭阳公主赶忙一个箭步冲到明德帝跟前,伸手扶住了他,等他坐在椅子上缓过来,才红着眼低声道:“阿耶,我长大了。”
明德帝望着昭阳,沉重道:“所以你开始不听阿耶的话了,是么?”
“您想过废太子么?”昭阳公主又问道。
明德帝沉默了许久,才轻呵了一声道:“你果真大了,开始妄议朝政了。”他对太子确实有诸多不满,但是却没想过废掉这一手带大的儿子。矛盾重重,一刹那便有多种念头。为君为父,他难道没有难处么?明德帝下意识给自己找理由开脱,可抬眸看到昭阳的泪眼,心中似是被什么哽住。他摇了摇头,沉声叹息。
“既然如此,您为何还纵容三皇兄——”这样的话在昭阳的脑海中一浮现,她便将它给压下去了。李令辰如今的行为,可不能怪到明德帝一人身上,真要说起来,她和太子都是推手。他们注定要站在对立面,注定不能如普通兄妹一般站在一起。
“所以朕和太子之间,仪儿你会选择谁?”明德帝哑着声音道,沉重的头往下垂,似是要伏到胸口。
昭阳公主没想到明德帝这问题会问得这般直白,她怔愣片刻,才开口道:“若是拿这个问题去问母后,母后会如何回答您?”
明德帝没有说话。想到了先皇后他心中怅然。若是皇后在,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会走到这步么?若是皇后还在,他们能够一直像少年时那般心心相印么?明德帝面上茫然,如今的他竟然找不到答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他看着他疼到骨子里的女儿,一股无力之感在四肢百骸蔓延。他没有再追问这个问题,而是轻飘飘道:“你还要什么?”
昭阳公主应声道:“南北衙军的调令。”
“哈哈哈!”明德帝像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他仰头笑了起来,他道,“你打小身子病弱,可性子却不软弱。你在朕跟前种种示弱之举、可怜之态,朕岂会看不明白?你虽没有见过你的母亲,可这性子倒是与她颇像。你跟太子都是朕带大的,可是比朕强很多。”
“望阿耶成全。”昭阳平静道。
明德帝眸光一闪,冷声应道:“老三也是朕的儿子,若是朕不许呢?”
昭阳公主从容道:“那女儿只有想别的办法了。”
明德帝道:“你不怕朕将你困在宫中?”
昭阳公主道:“女儿信阿耶。”三皇子已经如此行径,为了江山安稳,明德帝怎么都不会继续纵容下去了。再者,她也相信明德帝对她的宠爱。为君为父有诸多不是,但是明德帝从未伤她分毫,甚至满足了她许多无理的要求。天子薄情,如她这般步步算计的女儿,不也是冷血至极么?
明德帝心有触动,他抬手遮了遮眼,半晌后只留下了一句“留他一命”。说完这句话后,他疲惫至极,像是下一刻便会永久地沉睡下去。
昭阳公主在宫中一直留到了黄昏。
红色的宫墙在斜阳的余晖中,影子被拉得老长。昭阳公主走了一阵,忽地回头望去。深深的宫城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在夜幕将临时慢慢地伸出了自己的爪牙。皇宫,历来是个吃人的地方,久困在其中的人岂不可怜?父亲变了,以后的长兄,会不会也变成不认识的模样?
入宫一趟,虽然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可昭阳公主并没有想象得开心,心中的怅然与低落反而久久不散。她几步一回望,直到看不清那耸立的宫殿,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谢扶疏在宫门外等待着,她偏见了昭阳那伶仃身影,心中一震。没有任何犹豫,她快步地迎了上去,握住了昭阳的手。她能察觉到昭阳那股低沉的情绪,几回张口,都不曾说出一个字。
“你等很久了么?”昭阳公主勉强笑了笑,低声道。
“没有,才来不久。”谢扶疏轻声应道,她的手从昭阳的眼睑上抚过,柔声道,“有我在。”
“嗯。”昭阳公主应了一声,又道,“你若是走了,我就让你——”才说了几个字,她就卡壳了。她摇了摇头,没有继续下去。黄昏时候的长安,不再如白日那般热闹,似乎一切如同落日一样沉寂在了西山。昭阳公主沉默片刻,主动挑开了话题道:“我拿到了调令,此回布局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谢扶疏应道:“这样很好啊。”
昭阳公主点了点头,握着谢扶疏的手忽地攥紧了些。她闷声道:“我今日见父皇,他比以前憔悴了太多,面上已经现出老态。”
谢扶疏叹了一口气,她道:“丹药伤身,日后好好调理。”可要是想回到以前那样,绝对是不可能了。
昭阳公主满腹心事,却不知如何言说。她的脚步忽地顿了下来,等谢扶疏转身凝视着她,她才撇了撇嘴,带着几分任性道:“不想走了,你背我。”
谢扶疏望着昭阳,眸中情意如散不开的浓墨,她柔声应道:“好。”别说是背这一段路,就算是一辈子她也愿意。
行人不多,偶尔有两三道视线落在她们的身上,也快速地收回。一侧的侍从隔了一段距离看着,生怕打扰到她们。
昭阳公主凑到了谢扶疏耳畔低声道:“可能宫城里的人都会变吧,我以后只有你了。”
第75章 【乾坤】日月
三皇子府上终于解除了禁令。
李令辰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前往皇宫觐见明德帝。朝中关于齐州、关于火药的声音都被压下去了,可是他心中的不安却没有减少。他想到明德帝那边探探口风,明德帝比他想象得还要平静,似是什么都不曾听闻。离宫的时候,李令辰向人打听,得知不久前昭阳入宫了一趟,他更是心中不宁。
四月末,明德帝下诏令太子回京。齐州之事由元宏道接手。此外,并州大捷,四皇子李令节同样要班师回朝。
“齐州之事,太子立功,在朝中呼声更大,且太子德行无失,废太子是不可能之事。”就连李令辰府上的幕僚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继续献计道,“唯一的方法便是让太子回不来,至于京中的那两小儿——”话没有说下去,可诸人心中都明白。当初明德帝的兄弟几个不都是如此行事,大动兵戈,以至于一个都不存么?
“圣上那边呢?”有人问道。
“宫中那边让苏如意动手。”李令辰眸光一寒,“至于太子,应会与赵宁会师。”
顾青林问道:“赵小郎君值得信任?”他从谢扶风那边得了消息,说赵宁会提前赶回,愿意相助。赵宁虽然是谢扶风的亲弟,可一直是跟在谢扶疏和李令节身边的。
“若是不能,我另有安排。”李令辰道。只要稳住宫中,他就不相信太子那边不投诚。太子妃以及一双儿女,还有昭阳,可都在长安城中啊!
事到如今,李令辰决定铤而走险,用那最危险之策。本朝皇子并无多少权势,李令辰纵然得天子宠爱,府上亲兵也不过数百。若是靠着这些人,未必能够成事。
他在等待消息。
四月廿七。
朝中惊闻噩耗,太子遇刺。与此同时,三皇子的府上也收到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与赵宁的手书。赵宁的信中多提及谢扶风之事,想让三皇子在事成之后立谢扶风为后,而他可为国舅与大将军。李令辰自然满口应下。他调查过赵宁的事迹,说他不学无术,常与市井无赖混作一堆。赵宁越是贪婪,他越是放心。只是他听从了幕僚之言,并没有让赵宁直接带兵入长安,而是令他在外候着,若是有机会,拦截快马回京的李令节。他就不信,太子出事,李令节还能坐得住。只要长安事定,他便无需顾虑外头的军队。
如此消息,朝野上下之人未必尽信,一直等待着更多的消息。
李令辰等不住了。
灯火幽幽如果鬼火一点。宫内小儿的哭声夹杂着幽幽的啜泣。太子宫内的人早已经脱去了一身华服,似是接受了这个消息。太子妃红着眼睛,怀中抱着两小儿,命人备马要往城外去。太子府上的人自然要阻拦。可一向温柔的太子妃偏偏一反常态。众人无奈,东宫里只得差数十卫兵护着,送她们出东宫。
对李令辰一行人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好机会。在李令辰命人伏击太子妃马车之时,明德帝伴着苏如意去泛舟游湖了。太子在这关头出事,他心中怀有疑惑,不管事态如何发展,他都不可能高兴起来。李令辰是以找到谋害太子之人为由入宫觐见皇帝的。巡守的侍卫来来往往,他们望了李令辰一眼,旋即收回了眸光。
明德帝由苏如意扶着走下了画舫。
李令辰跪在明德帝前满是义愤填膺。
明德帝不咸不淡开口道:“太子在这关头遇害,是不是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