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韩子高看到面前的男子,面上分明写着局促二字,一时间心境复杂。
他向来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和陈茜称兄道弟,以前这么想,现在,更是如此。他深知这人的优秀,珠光月华,不过如此。陈茜对自己的照拂,子高怎会不知,但就是如此,他便更不能拿些琐事去烦扰他。
他能追随陈茜,受他的几分照拂,已经很知足,更何况,自己这条命都是陈茜所救,他又怎可再让他不好行事。
韩子高已然猜到,陈茜所指,怕正是徐州厅堂之事。
其实,他对结果已经很感激,入兵打仗,本就是他心之所向。此事中,连些皮肉之罚都没受过的他,自觉这个结果真真已是陈茜的大照拂了。
而陈茜,竟以为是自己的不信任嘛?
“大人。”子高僵在空中的手终于找回了知觉,白皙的手指轻拈着茶杯放下,“属下追随大人已有数月,往后也一直会追随大人。于属下而言,只有大人才让属下全心地追随。”
我追随你,因为我信任你。
陈茜只觉的胸中豁然开朗。
其实他早该明白,韩子高这样的人,在决心追随自己的那一刻,不就已经是信任了吗?而他这些日子,真是庸人自扰了。
然而,一想到这人对自己身体的不在意,陈茜仍是止不住质问。
“五小姐已说与我,你膝盖伤势如何了?我听闻你当日便背着荆条跪了几个时辰,你大可不必如此。”陈茜恨不得亲自查看韩子高的伤势,却终是担心子高窥破他的那些心思,关心的话在嘴里转了几圈,终于吐了出来却带着几分生硬的味道。
“已大好,皮外伤而已,大人多虑了。”并未想到陈茜会直接问出来,韩子高愣了一下,才开口道。他倒是如实回答,那些小伤,比起战场上士兵的伤势,不足挂齿。
明明知道韩子高所言非虚,而且那些伤势若放在自己身上完全可以忽略,但陈茜就是不愿意看到韩子高一脸无所谓的神色。这种感觉,让陈茜有些无力。
“你应该对自己的水平有个正确的估计的。”陈茜冷不防又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韩子高这句话真是没听懂。他眉峰蹙了一下,眼神看了过去,里面的疑惑并未加以掩饰。
“路遇那吊睛大虫的时候,我自有打算,你不该鲁莽地跳出去。”陈茜说着觉得又显生硬了,补了一句,“太危险了。”
显然,韩子高的注意力只放在了前面。
“大人,属下的错。”子高忙起身,单膝跪在了地上,“请大人责罚。”
语气......诚恳十足。
陈茜:“......”
他的意思,难道听起来是在秋后问罪吗?
是他表达的问题,还是这人理解的问题?
貌似,这几日,他是越来越发现这人的“愚笨”之处了。
陈茜一时哭笑不得起来。
“子高啊子高,我倒是才发现,你除了头脑聪明通透外,怎的就找不着别人言语中的重点呢?”陈茜失笑,索性将手中已半温的茶水一口气灌了下去,那品茶的耐心,是被又气又笑地,磨了个七七八八。
子高听此一言,才明白过来陈茜的意思,竟生出些许不好意思。
他依陈茜隔空虚扶的手势站了起来,重新落座,有心化解自己误解引起的小小尴尬,笑道:“属下倒是不担心,大人英明,怎会让卑职等人受伤,大人的三箭,可是把那大虫逼退了许久。”
本是化解尴尬的话,说着说着,子高的心里生出了认真。陈茜这个人,总让人无端的信任。仿佛再大的事,只要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样子,下面的人也生不出丝毫退缩。现下,就吴兴态势,驻守长城县实属一招险旗,但他相信陈茜,这一千左右的军士相信陈茜。
没有理由,信任和追随,赴汤蹈火。
韩子高不知,他的话,让陈茜心里生出了几丝悸动。“怎会让卑职等人受伤。”陈茜心里咀嚼着这话,他当然不会,他要尽力护着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也要尽力护着他。
罢,有时候,这人不愿拿自己的事说与他,那他,便尽力护着他就是。
既然想护他,那便不需要原因。
☆、第 43 章
“你今日去修建栅栏了。”陈茜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他一手扶着衣袖,一手在杯中添了半盏的茶。
“是的。”韩子高如实地颔首点了一下。
陈茜放下翠绿欲滴的茶壶,茶壶磕在几案上发出轻微的清脆声响。
“你量力而为。”陈茜直了直腰身,左手的指尖摸到了身侧的竹简,沉默了半响才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若不让子高去做事,才是对他的不尊重吧。
作为兵士的一员,修建栅栏是韩子高的责任,他没法要求他别去做,因为他知道,他没法让这人不去担当属于自己的责任。
他能做的,也只有道一句“量力而为”了。
“属下晓得。”韩子高明白陈茜的意思。量力而为,他本来也就是这般做的。
陈茜顿了顿,道:“以后私下里,你大可不必属下属下的,也不要大人大人的,我听得头疼。”
“是,子高知道了。”韩子高从善如流地并未再称属下,眼神闪了闪,又有些不解地问,“不称呼大人为大人,那该如何称呼大人,子高怎敢直呼大人名讳。”
一句话说完,已是三四个大人跳将了出来。子高自己都愣在了那里,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羞赦。
陈茜又一次失笑。
心情,却是好了起来。
难得的今日见着了这人这么多的表情,倒真算的上喜事一件。
“称我的字,子华。”陈茜嘴角露着浅笑,“对了,明日你且到书房来,我想与你商议些许。”
韩子高顿了顿,决定继续从善如流:“是......子华。”
他第一次将陈茜的字念在口中,竟有些许生涩和紧张。
韩子高没有看到,那一刹那陈茜发亮的眼神。
午时过后没多久,天上飘起了一丝小雨,将空气中的闷热消了个大半。
干着活的众人身上卸下了一层疲惫,更是干的热火朝天起来。
韩子高抬起手轻触了下凉爽的雨丝,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一旁刚刚歇了会脚的小兵看的愣了愣,咂舌道:“你生的真是好看呢。”
韩子高知晓自己生的好,所到之处无不万众瞩目。但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人们的目光中有多少是赞叹,有多少是淫邪,有多少是嫉恨,他清楚得很。
没有哪个男儿不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但若那感觉的由来只是可有可无的皮相,那就另当别论了。
“现在呢?”子高玩笑般将带着灰尘的手在白玉般的脸庞上抹了几道,歪着头冲盯着他的小兵眨了眨眼。
这是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
小兵张了张嘴,发愣地看着子高脸上豁然多出的黑手印,噗嗤噗嗤笑出了声:“成花猫了。可还是很好看!你咋地就生的那么白,我从小就黑成块碳。”
韩子高戏虐地看了眼确实黑的像块碳的小兵:“有什么大碍,你这样将来容易娶媳妇。”
“娶媳妇......”小兵一脸的向往,“我将来娶媳妇,也要娶个像你这样白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啊。”
“行了,快干活吧,要娶媳妇,我们得先打赢仗把命留着才能娶媳妇。”韩子高说着把一根削尖的木头抱起放在了小兵怀里。
小兵应承着干活去了,眼里亮晶晶的神色却丝毫未减,明显还在想着娶媳妇的事。
韩子高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去,眼神有些凝重起来。
这一场战争,怕是凶多吉少。
晚间值班的人留下后,换工的一批人接下了众人手头的活。
子高揉了揉酸痛的肩,朝着卧房走去,随行的有三四个都是和自己住一个房间的人,都是极憨厚老实的。子高静静地听着他们扯着嗓门说话调笑,眼里也带着笑意。
“韩子高!”一旁传来一声叫喊,一个人影一闪,挡住了韩子高的去路。
子高定睛一看,却是候安都。
子高身边的王二牛,也就是渴望着娶白嫩媳妇的十四岁小兵,警惕地瞧着面色明显不善的候安都。
这人,找他有何事干?子高心中沉吟着,却是安抚地冲随行的几人点了点头,随着候安都走到一角。
“不知候大人有何事干?”
候安都一时语塞。
他,他好像无事,就是正走路间看见韩子高,一时心里没来由的不爽,脱口而出叫了出来。
候安都心下抓毛,暗骂自己多事,又不想落了脸子,遂摆出一副凶样,狠狠道:“咱两的帐,没完!”
说完,逃也似地转身走了,快速的消失在夜色中。
韩子高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转身走向等他的王二牛,心下,并未在意候安都的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甚在意?
☆、第 44 章
次日清早,刮着东风,温度降了些许,算算时日,竟是快立冬了,只是这秋日的燥气,还得些日子才能散去。这南国的夏秋,总是混着难舍难分般。
韩子高到书房的时候,正看到陈茜在展开的地图上轻点,眉宇间尽是专注,眼神深邃,不知透过这薄薄的图纸神游到了何处。
听到韩子高的脚步声,陈茜缓缓抬起头,束发的玉冠上垂下两点圆润剔透的翡翠珠子。
“子高来啦。”陈茜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韩子高环顾了眼四周,顿了顿:“你昨日在这书房待了整整一夜?”
陈茜“嗯”地应了一声,语调微扬,“子高如何看出?”
韩子高伸手拈了拈桌上烛台中厚厚的一层蜡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他看了眼火盆里一堆堆的纸灰,还是忍不住道,“你不是都让我量力而为么?”自己却又这般整夜不眠。
陈茜轻笑着摇了摇头:“子高也应该清楚,这场仗不容易,在大部援军来之前,我们得撑住。”
“大人叫我来书房议事,可是有事要安排给子高?”韩子高当然知道此战不利,若有什么他能做的,他定当赴汤蹈火。
“又叫大人。”陈茜看到韩子高愣了一下的神色,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拿过桌上的地图,不再纠结于称呼的事,“你且看这四周地势。”
“长城县南面的河水是和吴兴的水通属一脉,只是长城县的地势起伏陡峭了些,水势因此更为澎湃,东面的树林距离大约十里,却是紧挨着北上的要道。西北处临山,东北处乃是一片平原,视野开阔,正北正是我们来时的方向,我叔父势力所在,援军将会由此而至。西南正是吴兴的方向,东南处多荆棘丘壑。这是大致的地势情况。”陈茜指着地图,缓缓道来。
韩子高看着图纸上贫乏的地名和山脉河流的走向,嘴角抽了抽,眼里写满了诧异。
这.......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怎么看的出来?”脱口而出后,韩子高才意识到自己竟将心中诧异不由地吐露了出来,一时间窘迫无比。
他要学习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这张图纸,他当真只看得出来周围山脉河流分布,却不知陈茜这大段详细的分析,从何而来?
陈茜微微笑着:“你不必自惭,我半生戎马,自是知道的多些,不过是经验而已。你初入军中,连场战争都未真正参加,有何愧之。而且......”陈茜说着又抬起右手轻晃了两下,那手上一道极红的勒痕赫赫在目。
“这......”韩子高眼神闪了闪,“你的手?怎的这般红肿?!”虎口处微微破皮倒不算什么,只是整个虎口至手腕处红印赫然,微微肿胀,边缘处甚至带上了一丝紫胀,竟似充血般。
陈茜挑了挑眉:“而且,我骑了近一夜的快马。”
骑了近一夜的快马?
韩子高皱起了眉头。
陈茜的玉冠整整齐齐,黑发又几缕散在耳边,发尾带着湿意。韩子高定眼打量,才看到陈茜眼角微不可查的血丝,转念间又想到他话语间淡淡的疲惫......
“你并未在书房?反而骑了一夜快马去探查东南地势?!”这个心思缜密的男人,怕是在自徐州来的途中就已经派人将长城县以北的地势情况探了个一清二楚,也只有东南的情况,需要再去探查一番。
只是,敌情未名,孤身一人......
“陈大人,我是不是该说您英勇无畏精神可嘉?”脱口而出的话带着质问和讽刺。
书房一时间静谧异常。
被自己话语中的语气惊到的韩子高,话音刚落便微张着嘴忘了闭合。
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在质问陈茜,还是讽刺般地质问!
他,他不是,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太危险了。
可他方才说了什么?!
陈茜为了战争能多一份胜算以身涉险,他竟然还再质问!他一个活在陈茜羽翼下的没有什么能力的三级步兵,有什么资格?!
韩子高不由低下了头,心乱如麻。
心里酸酸涩涩,堵得厉害,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韩子高下意识地就要请罪。
一只手扶住了呈跪势的韩子高,那手上红痕依旧,和腕上漆黑色的虎头精铁护腕形成鲜明的对比。
“子高。”陈茜背着光,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只那双眼睛,在背光的情况下逾显明亮,“子高,我很欢喜。”
那句话太过突然,那一幕太过浓厚,以后的很多年里,韩子高都清楚得记得,陈茜近在咫尺的脸庞,明亮异常的眸子,和略带沙哑的声音。
“子高,我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