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王琳虽与我是敌非友,却也算是个识才惜才得,投了他,他自会重用你。”
那样的话,即便我不在,你也可以在这乱世,有安身立命之本。
韩子高依然直视着陈茜。
眼睛有些酸。
气极怨极的时候,他可以忍住泪意,可偏偏却,在他的柔情前,丢盔弃甲。
一双手环上陈茜的腰。
陈茜一愣,怀中的人轻轻颤抖,将头埋在自己怀中,看不清神色。
“我真贱啊......再怎么怨你,一想到你若是......所有的所有的,我都不在乎了。”韩子高语无伦次,而陈茜却听得分明。
他的手渐渐下移,紧锢怀中的人,心里的那些戾气,刹那间烟消云散。
“那就,等我平安归来,再和我算所有的帐。”陈茜抬手摸着韩子高的发丝,“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只要我平安归来,即便你与我算上一辈子,我也奉陪。”
“好......”
韩子高闭上眼睛,有些贪婪地呼吸着这些日子来都没有嗅过得,他身上的气息。
我依然怨你娶妃,依然恨你把我放在心底不知第几位,依然一想到那侧妃怀胎便痛彻心扉,可这些,都比不上你一个“若事不成”。
不去想昨日,不去想明日......
此时此刻,我只要你平安。
陈霸先的圣旨,是让陈茜速速回京。
陈茜准备自率铁骑一万从南皖出发。
而南皖,留下韩子高掌二十万大军驻守。
“太少了,一万太少了。”韩子高走来走去,“你为何不直接从南皖起兵,围了那建康?!”
明知前面是火坑,还要这么大刺刺地去任人宰割吗?
“不可!天下局势本就混乱,若我直接起兵,南皖,北齐,北周都断不会侧目旁观!若是他们都趁机来搅上一搅,南陈必亡!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韩子高恨恨敲了自己的脑袋。
这么明显的一层,他怎么就忘了!真是越来越蠢!越来越蠢!
陈茜抬手止住他动作。
“谁都不能伤你,你自己都不行!”
韩子高瞪他:“你似乎把你自己排除在外了。”
陈茜噎了一下,轻叹了口气,把韩子高拥到怀中:“不要担心我,你关心则乱了。”
“你别避开话头!”
“往后我伤你一分,你便伤我十分。”陈茜把头埋在韩子高颈间,“我明天一早出发,你等我回来。”
韩子高心里一紧。
“陈茜你给我听着。”韩子高一手抓住陈茜衣领,“你若是不回来,我恨你一辈子!”
“恨我一辈子,可不就是记我一辈子。”陈茜嘴角勾起,吻住韩子高。
韩子高一僵。
不可抑制得,他的脑海里,便涌出那侧妃的模样-----巧笑嫣然,眉目含情。
不可抑制得,他便想到,吻住他的这张唇,吻过谁,抱着他的这双手,抱过谁。
陈茜感觉到了韩子高的僵硬。
他滞了一下,慢慢移开,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睡吧,让我抱着你睡,好吗?”
那丝落寞灼痛了韩子高。
前途未卜,尽管他不让自己去想,却也极清楚明白-----这一抱,可能是最后一次。
“子华......”
韩子高叹了一口气,主动回吻。
陈茜眼中闪过万千烟火。
他终于,又一次唤了他子华。
“阿蛮.....”
六个月。
从征战金口开始到如今的六个多月。
两具身体如同浇了油的火花,一触即发。即便有芥蒂,即便有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怨,终是抵不过“离别”二字。
紧紧搂抱,抵死交缠。
一倒一颠眠不得,当恋不甘纤刻断。
“阿蛮.....阿蛮......”
一声一声,总也叫不够。
韩子高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腰酸痛得厉害,而身畔的人,已不见踪影。
他走了。
韩子高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
这人昨夜里拼了命的卖力,便是要让他今早起不来。
“傻瓜......”韩子高摸了摸身畔已经冰凉的被窝,笑着笑着,脸上便漫了湿意。
不愿面对离别,那就,不离别!
想让我驻守南皖,想把我一人丢在这里,不可能!
想要独自去面对未卜的凶险,不可能!
想要我韩子高一直躲在你的庇护下,不可能!
韩子高慢慢站起身。
陈茜,我不需要你为我安排后路。
爱你也好,恨你也罢,无论生死,我都不会,放你一人!
陈茜离开南皖的第二日,韩子高一人轻骑,离了南皖。
离开南皖前,他安排了可靠的人手驻守南皖。
陈茜离开前将南皖的大权放到了他手上,他自会提拔安排各方面的人才,这样一来,即便他离开南皖,有那几人的互相制衡合作,南皖也断不会乱。
至于宴会上想对他发难的那几人,韩子高并不放在心上,那几人有什么本事他很清楚,与其发罪,不如好好利用。
“韩大哥我要跟你去!”王二牛请求和韩子高一起去建康。
几年前的黑瘦男孩不知不觉间也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小将。
韩子高一直把他看作弟弟一样。
“不,你乖乖待在南皖。”韩子高抬手摸了摸王二牛的脑袋,换来了王二牛的眼眶一红。
这个动作,韩子高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
“二牛,做好我安排给你的事,不要让我失望。”
“韩大哥!”王二牛吸了吸鼻子,跪在地上朝韩子高长拜。
韩子高最后看了眼南皖,轻笑着驾马而去。
远处青山耸立。
一人一马,在路上愈行愈远。
发丝和着赤红的披风在风中高高扬起,迎着耀眼的阳光。
子华,我来了。
六月。
临川郡王回京。
陈茜不知道,此时的韩子高早已到达建康数日。
“你这么跑来未免太鲁莽了!”侯安都已经碎碎叨叨了两三日。
五月份他送沈妙容和陈伯宗入京后,便一直驻扎在京。
沈妙容和陈伯宗,此时都在皇宫里。
陈茜对侯安都不放心,可不知为何,韩子高却对他无比的信任。
“皇上是想让你留在京城伏击他吧。”
“嗯。”侯安都眼中亮光闪过,直勾勾看着韩子高,“你知道还敢到我这儿来!”
韩子高斜瞅他一眼:“我还没搞清楚你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站到了他这边,可总觉得,你不会叛他。你不是那样的人。”
“照你的说法。”侯安都挑眉,“我这难道不是叛了皇上?”
韩子高轻笑:“不一样。”
侯安都静静看着眼前的人。
想靠近一分,怕他窥探到自己的心思,想远离一份,却又不舍的那种分明是折磨却心甘情愿受着的复杂感受。
“我站在他这边,为的可不是他。”
“不是他?”韩子高疑惑。
“我为的是......”侯安都背在身后的手捏了捏,“我为的,是往后的权势!”
韩子高略略思衬:“也是,江山辈有人才出,皇上手下的老将也该让贤了。”
侯安都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按时间来算,过两天他就来京城了。此次,你们有把握吗?”
侯安都狂傲一笑:“要成大事,就不要瞻前顾后。”
一侍卫进来,在侯安都耳边说了几句。
侯安都点头:“送进来。”
韩子高站起身:“要我回避吗?”
他来了侯安都府中,要让有心人看到,可不是一件小事。
“不用,这个人,是你的救识。”侯安都神秘一笑。
当侯安都口中的旧识进来时,韩子高生生愣了好一会。
这,可不仅仅是旧识!
韩子高脸色变了几遍。
“胡闹!”
眼前的这人,不是素子衣又是谁?!
“胡闹,真是胡闹!”韩子高上前几步,一把拉住素子衣衣袖,“你跑到建康做什么?!回去!”
不想,素子衣比韩子高还要惊诧。
“哐当”一声,她手里的糕点碟落到了地上。
韩子高拉住她衣袖带着薄怒训斥她时,她才回过神来。
“韩子高!”素子衣顺势抱住韩子高,将头埋在他怀里,眼泪一下便冒了出来。
这下反倒是韩子高不自在了。
“你怎么还哭起来了......”韩子高总是拿素子衣无可奈何,从当初第一面起,就被她吃的死死的,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过,简直像是个讨债的,“我,我错了还不行?别哭了......”
侯安都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这素子衣和韩子高之间......
韩子高花了些时间才弄清事情的原委。
陈茜征讨张彪时,韩子高和侯安都驻守大航,就和侯安都提过火头军里的素子衣。侯安都本就因素子衣做出来的菜式对她有点印象,又听韩子高说那是他好友便又多了一分留意。
此次侯安都领旨从吴兴一路“护送”郡王妃和世子来京,一来众军在丹阳,金口,吴兴,建康四处奔波胃口都不大好,二来自己也对那几年还在吴兴做千户时偶尔吃过的菜式有些怀念,便一并把吴兴的火头军也虏了来。
素子衣被莫名奇妙弄到了建康,加之一直没有韩子高的消息。饶是她平日有些马虎,却也隐隐觉得建康气氛的不对。
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子,却在今日见到了熟人,而且这熟人还是韩子高。
“我真的很害怕.....”素子衣止了啜泣,有了韩子高在身边,胆子也大起来,“他们二话不说就抓我们来了建康,太可恶了!”
说着还带着些怯意地瞪了眼侯安都。
韩子高哭笑不得。
侯安都摸摸鼻子,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黑了脸道:“你一个儿郎哭什么哭,比个娘们还不如!”
素子衣也看出来韩子高和侯安都关系不错,心里有了些底也不那么怕侯安都了。
“哼!”素子衣哼了声,便转向韩子高,“哥,你不知道,他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吴兴城里不小心撞到的人。我说怎么那么拽,原来是个当官的!”
韩子高听不懂“拽”为何意,却也知道断不会是什么好话,向侯安都投过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侯安都难得的懵了。
“哥?你们?还有什么撞了我?”
“是我义妹......”感觉背后被只手拧了一下,韩子高知趣地迅速改口,“义弟!”
侯安都没听清韩子高前面的话,恍然道:“我说呢,我还记的你以前说过这小兄弟是你的好友。”
素子衣心里还记恨着这些人的蛮横,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坐在韩子高身边。
韩子高无可奈何之余,心里又想了几年前打过的念头。
素子衣和侯安都也算是有缘份。
若是这次可以平安度过,撮合撮合这两人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此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侍卫,向侯安都低低禀告了什么便退下去。
侯安都的神色严肃起来,带着些紧张,带着些期待,带着些兴奋。
韩子高心里一跳。
“他,到城外五里了。”
☆、第 124 章
建康。
皇宫。
金銮殿。
临川郡王回京,陈武帝在金銮殿宴请郡王,叙叔侄之情。
“贤侄驻守南皖一年之久,辛苦了。”陈霸先看着座下愈发丰神俊朗的陈茜,眼里意味不明,“来,喝酒!”
“侄儿不敢,为皇叔效劳,侄儿荣幸至极。”陈茜举杯,一饮而尽,那目光向四面不经意扫了两眼。
他倒不担心酒菜有问题。
陈家的人,从来都不屑在饮食上做动作。
只是今日这金銮殿上的侍卫,可是和寻常不太一样啊。
连那四侧的屏风,也多了不少。
陈茜微微笑了一下。
酒过三巡。
“你父亲去的早,朕当年带着你在军营历练,四处闯荡。这不经意间,你已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士卒,成了我陈国举足轻重之将。朕离了你,真是一刻都不安哪。”陈霸先长叹一声。
“皇叔谬赞,折煞了侄儿。”陈茜忙离席拱手。
“朕这两年身子越发的不爽利,每每思及你皇婶,总觉得啊,是老天要送朕与你皇婶团聚......”
“皇叔真龙之身,定当长命百岁!”陈茜抬头。
“唉......你也不用说这些话哄朕开心。国态不定,朕又病体缠身,心里总想着这日后的江山社稷。”陈霸先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茜,“你的几个哥哥弟弟,也是不中用的,成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朕思来想去,这日后我陈家能承朕大统之人,也只有你了......”
陈霸先话音未落。
陈茜便“咚”单膝跪地:“皇叔误再言此话。”
陈霸先眯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陈茜,良久不发一言。
大殿里一时静谧无比。
“咚”的一声清响,陈霸先手中的酒杯轻轻放下。
“若有一日,朕驾鹤西去,你可要好好辅佐你的兄弟。”
陈茜心“咚咚”地跳起来。
快了。
“侄儿定当尽心尽力,万死不辞。”
“呵呵。”陈霸先低低笑了两声,拿手在须上抚了两下,“当年,王莽弄权欺上瞒下,曹孟德携天子以令诸侯,司马炎专权欺幼帝......”
陈霸先突然止了声。
他抚着须,似笑非笑看着大殿下跪着的陈茜。
如果他知趣的话,那今日便用不着动手。
陈茜慢慢站起身来,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陈霸先眼里一道冷光一闪而逝。
“当年,韩信打下大汉九成江山最后却落得坑杀的下场,蒙恬赫赫战功追随公子扶苏冤死汉中,李牧三次退秦百里却被迫死塞外......”
陈茜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从大殿的中央飘到了空中,飘到了四处。
二十年。
从十七岁到三十七岁。
他跟随了他二十年,为他效力了二十年。
他照看了他二十年,替他劳心了二十年。
可二十年的时光和亲情,终是抵不过猜疑和忌惮。
似乎有一声低低的叹息,在空荡的大殿内漾了一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