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高筑的城,树木,营帐,马匹,叛军......烟消云散。
候安都沉默地站在高处,眼皮微阖,看不清神色。
他没有想到,韩子高突然变得......如此狠辣。这是要让叛军一个不留......
他记得,以前在大航屠城时,韩子高还因为此事打了自己一拳。
可这短短几年......
“觉得我狠毒?”韩子高眯眼,“候兄难道看不出来吗?留异手下的军众,很忠诚。我没有信心收服他们。与其养一群可能随时扑上来咬你一口的狼,不如就地击杀!”
“你,比我想象的,更宜为将。”候安都长出了口气。
韩子高沉默。
以前有个人,曾对自己说,为将者,当懂得取舍,当狠得下心,当学会牺牲。
他韩子高,比候安都想象的,更宜为将。
而那个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宜为皇。
为皇者,当怀仁,当冷酷,当无情......
桃花岭一战后,留异几乎全军覆没,后随此子留忠诚逃窜至晋安。
三月中,侯安都俘虏留异家眷,凯旋而归。
六月,右将军韩子高,清远郡公候安都大破留异,班师回朝。
本来按照原本的速度,五月中便可回朝,但是韩子高伤情不定,候安都便放慢了整个队伍的速度。
“你不必如此,我撑得住。”韩子高劝过候安都。
“已经得胜,不着急赶路。”候安都只是淡淡道。
韩子高自醒来以后,便有些不好意思提起当时昏睡之前让候安都娶素子衣的请求。毕竟,当时的举动颇有逼迫之嫌,更何况,素子衣不顾礼节守了自己一夜,又用酒精替自己降了温,虽然他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但终究不好再主动提起婚事。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六月五日,终于回到了建康。
建康城里很是热闹,立在两边夹道欢迎的百姓很多,若是再细看一眼,便会发现多为妙龄女子。
年轻绝色的将军,鲜衣怒马的将军,即便是有着些对名声不好的传闻,也挡不住建康城适龄女子的倾慕。
黑亮的骏马上的将军,盔甲明亮,赤墨披风像是雄鹰的翅膀般铺开在马背上,腰侧的佩刀随着动作的起伏微微晃动,腰间的软剑闪着森森寒光。
一朵朵的香味扑鼻的花瓣从道路两边向中间撒来,摇着手中手绢的妙龄女子数不胜数。
南陈女子多柔弱矜持,但这并不代表她们不会对着心中的英雄无限憧憬。
“年轻就是好啊,我要是年轻,说不定比你更受欢迎。”候安都侧眸看了眼身畔的人,挑眉笑道。
“候兄正值壮年,可别说如此泄气的话,我倒看着,有很多姑娘对着候兄怀春呢。”韩子高若有若无看了眼候安都,有心试探。
若他无心于子衣,自己也好早日为素子衣另寻良人。
“子高说笑了,我们都已经结了亲,候某又怎么窥探其他女子。”候安都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韩子高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其实从很多角度看来,素子衣是配不上候安都的。
也是自己当时的逼迫,才求来了这一门婚事,不过也好,候安都这句话便足矣证明,他不会亏待了素子衣。
韩子高此刻心里只求一件事——快快面了圣回府吧,再这么硬撑着在大太阳底下晃悠下去,堂堂右将军从马上一头栽下来,可就闹出天大的笑话了。
永昭殿。
“此次留异之乱平定,二位爱卿功不可没!特授右将军韩子高假节、迁贞毅将军、东阳太守!封清远郡公候安都为侍中、征北大将军,仍回镇京口!”
“谢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茜脸上带着的喜意倒是真真切切的。
留异一直是他心头一患,拖了半年之久都没有结果,如今终于平定,虽然留异携子逃了出去,但已是再没有蹦跶的本事和机会。
而这次的功劳,陈茜心里也清楚,大半都要计在韩子高头上的。
他就如自己曾经所预料的般,一步步,成长成了一名真正的将领。
但终究,和自己越来越生分。
陈茜说不清,心里是欣慰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但是陈昌的事,却无论如何都要给个交代。
上次韩子高即将出征,他也没有个恰当的处理办法,这件事便不了了之,这次韩子高得胜回京,自己也给了他相应的风光,若是要求他给陈昌陪个不是,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韩子高面了圣,谢了恩,便回了将军府。
刚回了将军府,韩子高就再撑不住如同千斤重的身体,歇在了屋里,直睡到了晚上。
却不知,在这期间,数十个携帖子登门拜访的各大人家的管事,都被素子衣挡在了门外。
然而有人,却是素子衣无论如何都挡不了,也不敢挡的。
“皇上,我家将军归途劳顿,已经歇下。”素子衣低着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瞧瞧这位,当了皇上可真是端的架子大,逞威风!自己还时不时要下跪,切......
“无妨,你们在外守着,朕去看看他。”
素子衣顿时气极,当了皇上难道就听不懂人话了?韩子高重伤未愈又忙了一整日睡个安稳觉都不行嘛!可心里悱恻归悱恻。素子衣却不敢拦陈茜,只得随着陈茜到了韩子高卧房外,眼睁睁看着陈茜一人进去了。
“不知姑娘是韩将军何人?”一皇宫侍卫打扮的人开口问道。
素子衣抬眼,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侍卫。
生的小白脸模样,虽也极其好看,却是远比不上她家韩子高的。
只是,好看虽好看,这眉眼间却怎么看都让人喜欢不起来。
“妹妹。”素子衣简短说了二字。
“哦,我倒是没听过韩将军有个妹妹。”那侍卫笑了一下,便不再说话。
素子衣皱了皱眉,这人说话的语气,不知怎的,总让她觉得阴阳怪气。
“小姐。”一丫鬟使了个眼色,将素子衣叫到了一边。
素子衣向来与下人的关系不错,也没什么主子架子,深的将军府众人的喜欢。
“怎么了”素子衣问。
那丫鬟悄悄看了一眼那侍卫,在素子衣耳边低低道,“那侍卫看着眼熟,像是上次来将军府和大人起了争执的人。”
素子衣的杏眼猛地瞪了瞪。
虽然素子衣不是很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原因是什么,但有一个名字她可是记得很清楚!
陈昌。
原来的建康四公子之首。
那朵诬陷子高的绿茶白莲。
好啊!子高能忍,我可不能忍!
子高不让自己再做什么,但今日这绝好的机会,就算不做什么,也总要好好地整整他!
浅笑着回身。
“也不知我哥哥什么时候醒来,皇上什么时候出来,我们不如在外屋坐坐吧。”
陈昌也没拒绝,随素子衣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却暗地里竖着耳听着里屋的动静——奈何什么都听不到。
竟管不想承认,心里却还是极清楚,堂兄心里,仍旧装着那人......
“请喝茶。”素子衣端过一杯茶,递给了陈昌。
陈昌接过,眼神在素子衣面上转了下。
自己和韩子高的过节,想来这女子怕是知道一二分的,还如此好心请自己喝茶?
这茶,当然喝不得。
“本小姐亲自奉的茶,一个小小的侍卫,竟敢拒绝?”素子衣挑眉。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但你此时此刻,就是比我分位低!
陈昌敛眸。
罢,量她也不敢在此处害自己,不如就喝一喝,许还能换的堂兄更多怜惜,再给这将军府泼泼脏水。
抬手,将那茶盏送到口边。
茶水刚刚沾唇,便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扑鼻而来。
陈昌抬眼看了素子衣一眼,却见她目光灼灼,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心里不禁冷笑,韩子高啊韩子高,你身边的人怎么都如此不长脑子呢......
抬头,一仰而尽。
“咳咳......咳咳。”陈昌剧烈地咳嗽,一口茶水尽数喷到了素子衣身上。
“你!”素子衣瞪眼站起来,却见对面的人唰地弯了腰,神色痛苦地颤抖起来。
“卧槽!黑暗料理还有这效果!你他妈真是宇宙无敌第一大白莲!”不仅为这人史无前例的厚脸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咳咳......咳咳......”陈昌还兀自咳嗽,覆在勃颈处神色十分痛苦。这痛苦到不全是装出来的——那“茶”味道真是......也不知加了什么腌臜物。不过区区一个贱婢,竟敢如此欺我!我拿韩子高没办法,却还是能教训教训你的!的
外面的响动有些大,不惊动屋里的二人都是困难。
韩子高自陈茜进屋就醒了,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索性一直装作熟睡的样子,此刻却是装不住了。
陈茜本是坐在一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看着这人,思量着等他醒来怎么开口和解这人和昌儿,却听到外面动静不对,正要起身,只见方才还躺在床上的人悠悠然起了身,施了礼,神色淡漠道:“不知皇上来,微臣失礼。”
陈茜脸色黑了黑。
这是明显的装睡!幸亏自己方才没做什么丢面子的事——本来差点受到他睡颜的蛊惑俯身亲下去......
心里刚刚庆幸着没丢了面子,又马上被怒火给压了过去。
他什么时候竟然开始对着自己耍这些小伎俩了!
是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耍伎俩!以前也不知耍过多少次!
只可恨自己像个白痴一样还忘不了这人,狠不下这心!
又看到韩子高脸上的淡漠神色,陈茜心里也不知是生得谁的气,冷哼一声,站起身甩袖出去了。
韩子高在他身后无声地苦笑一下,揉了揉有些昏沉的额头,也跟了出去。
“怎么回事!”陈茜脸色不好,问话的语气里满是不耐。
素子衣心里对陈茜一直有怨,但也从不敢明目张胆摆脸色,当年的那顿差点要了她的命的军棍,可是把她对这个男子所有的旖/旎的想法都去了个一干二净的。
“无碍......咳咳,只是喝不惯这将军府的茶,咳咳咳,嗓子不太舒服......”陈昌面上痛苦之色明显,哪是仅仅喝不惯的样子。
陈茜便目光如刀地射向了素子衣。
“子衣,一个闺阁的姑娘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房去!”韩子高看着这情况心里便隐隐猜到了大致情况,顿觉头疼。这丫头片子平日也挺机敏的,怎的今日就惹了这祸事。
韩子高有心支开素子衣护她,但却不代表陈茜会轻易放过她。
“慢!”陈茜沉着脸,“朕今日本便是要把一些旧事理理,此刻既又出了一桩新事,便把这旧事新事一起来计较计较。”
韩子高慢慢低头,掩去了眼中所有情绪。
“......好......”
☆、第 135 章
素子衣惹得这件事本就不大,要弄清楚也是极其容易的。不多时,这来龙去脉便都一清二楚地探了出来。
“素子衣,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可以往皇上侍卫的茶杯里加油盐酱醋,女戒是怎么背的,还不回去反省反省!!”韩子高没等陈茜说话,便冷了脸骂了素子衣。
素子衣垂着头没有反驳,心里也清楚韩子高不过在为自己开脱。
她怎么会好心地只加了油盐酱醋呢......那茶里的东西,便是自己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这陈昌也是个人物,竟能喝得下去......
陈茜哪里不知韩子高做出此等模样不过是为素子衣开脱,一时心里又有些气闷。
这事说起来,可大可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算什么事。
但今日,看着那张对着自己无比淡漠的脸为着另一个女子露出隐隐的忧色,他就是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素子衣!
“朕倒不知,将军府的人竟如此不知礼法!”陈茜微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韩卿是不是觉得,朕不会动你府上的人?”
“皇上恕罪!微臣惶恐!”韩子高抬袖便跪了下去,“微臣对妹妹缺乏管教,今日这无礼之举实属微臣不教之罪,皇上便罚微臣吧!”
“你要替她领罚?”陈茜眯眼,看不清眼中神色。
素子衣脸上露出一丝焦急之色,正要开口,却被韩子高侧头一瞪。
韩子高颦着眉,朝素子衣能看见的方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不可冲动。
“朕还记得,当年你二人第一次见面就打了起来,不想如今,关系竟好到了此种境地。果然是......”陈茜顿了顿,加重语气,“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
韩子高垂着眸,没有接话。
“皇上,属下无碍,不用追究......”陈昌此时不再咳嗽了,声音沙哑地开口。
“你不用管!”陈茜打断了陈昌的话茬,目光动也不动地盯着韩子高。
陈昌低头,眼中闪过一丝受伤。
“韩卿为何不言?”陈茜几乎能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
似乎只要一碰上这人,便失去了理智。
“微臣愿替妹受罚,请皇上责罚。”韩子高叩首。
陈茜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快,他的眼眸一点点,眯起。
“好!那朕便把你的新错旧错一并罚了!”陈茜转眼看向陈昌,“上次韩子高刺你一剑,朕一直没给你个交代,今日,你便说说要他如何向你赔礼道歉?!”
“这事已经过了,属下并不......”
“他自己说要受罚!你便说吧!”陈茜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冷着脸说着。
陈昌心里一跳,堂兄的样子,也不知到底在因什么不快,可他的眉眼间已满是不耐。
“上次也有属下言语之失,若一定要罚韩将军,属下只需一个道歉便可。”陈昌拱手,微微低了下颌,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得意。
“你凭什......”素子衣焦躁地开口。
“你还不给下去,在皇上面前再三失仪,难不成要丢尽我将军府的脸!”韩子高打断素子衣的话,毫不客气地斥责,“还不快下去。”
素子衣捏了捏手,终是下去了。
“韩卿听到了吗。”陈茜淡淡开口,“你便向朕的侍卫道歉即可。”
多么想看到,那张淡漠的脸上,那张骄傲的脸上,多出其他的神色。
哪怕,是怨恨也好。
韩子高却慢慢站了起来。
“皇上,微臣可以为今日的事向侍卫大人赔不是,但却不会为那日的事赔半分不是。”
陈茜定定看他。
“没有做过的事,微臣不会承担。”
屋里落针可闻。
两人如同都入了定般,直直瞧着对方,不发一言。
“呵呵。”一声冷笑响起。
陈昌面带嘲讽:“一个两个,都是犯了错伤了别人却不愿承认的,许是,我早便该在汉水的涛中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