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看看能不能从那个假王塘竟的口中问出些什么吧。这都是小事,城中百姓的口粮才是重中之重。你明日无比派遣差役挨家挨户的去领钱粮,帐要放好,莫要丢了,以免有不长眼的趁机伸手进来。”李承欢没有深究,他隐隐觉得此事有些古怪,若是寻根究底恐怕会牵扯出巨大的麻烦。而且这个麻烦恐怕不仅仅是针对他的,陆迁的反应很奇怪,让他有些警惕。
如果事涉萧胤,他便要更小心些才是。
回到屋里,他摊开一张信纸,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开始给萧胤写信,来淮州月余,他每日一信,从未间断,将他在淮州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都尽数写在了信纸上,与萧胤分享他的一切。也不知道萧胤能否及时看到。
偶尔也能收到萧胤的回信,大多都是思念和关怀,极少提及朝中诸事,但是字里行间,李承欢依然能感受到萧胤莫大的压力,此时应当正是诸王角逐的时候吧,他却远在淮州,无法看到,也无法参与,不免有些担忧。好在父亲也会给他写家书,说些朝中动向,萧胤已渐渐在朝中站稳脚跟,北凉的战事依然胶着,战厉南似乎在一次战场厮杀里受了伤,现在整个齐国北境的军队都退回了国线之内。
皇帝的心意似乎日渐明朗,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可是真是如此吗?
李承欢想到上回的信里,萧胤写到京都已经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池塘里的水已经结了冰,睿亲王府也快打理好了,再过几日,便可以搬去王府居住,希望李承欢可以早点回京,睿亲王府太大,有人陪伴方不觉寂寞。
李承欢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他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明月,回顾了这几个月以来的种种,便如同梦幻一般。
某日清晨,李承欢醒来,推开窗户,便看到了屋外白茫茫一片,竟是昨夜下了厚厚一场雪,李承欢有些喜悦的披了衣裳出去,感受着冬日的凉意。
“少爷,怎么不穿好衣服再出来?”子辛搓了搓手,埋怨道,“这样大的雪,可冷了,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好?”
李承欢回头看了子辛一眼,突然展颜一笑,在银白的雪幕里,却灿若春花。
“下雪了,真好。”
“是啊,真好啊,瑞雪兆丰年,来年淮州必定是个好年景。”陆迁抱着剑靠在廊柱上,感叹。
“陆参将还关心这个?”李承欢笑。
陆迁高深莫测的沉吟片刻,才说道:“大人或许不知,粮草对一只军队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几餐饭,而是数百上千条人命呐,朝廷的补给若是不够充足,将士们吃不饱,体虚乏力,兵器都拿不稳,上了战场便是九死一生。”
李承欢怔了怔,“黑甲尉也是如此?”
“黑甲尉在西境,西境地处蛮荒,无力自给自足,若是朝廷的补给不能及时赶到,我们便只能吃无毒的草叶充饥,若是恰逢战事,为了有足够的体力,我们也只好杀战马……”陆迁说道这里,沉默下来,他想到那次朝廷迟迟没有粮草运往西境,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爱马宰了与众将士分食,便觉得唏嘘。
李承欢默然,原来即便是大名鼎鼎的黑甲尉,也有如此落魄绝望的时候。
“不过,现在有殿下在京都,西境的军卒便要好过多了,至少没人敢再在运往西境的粮草上动手脚。”陆迁说道。
李承欢点点头,沉默了半晌,突然说道,“我们去角舍看看吧,今日下了雪,也不知道他们屋子里会不会进水。”
子辛有点开心,忙说好啊好啊。
李承欢便回屋换好了衣袍,又披了件大氅,这才在诸人的拱卫下往角舍行去。自从在醉月楼遇刺,一众护卫更是形影不离,生怕再有什么意外。
角舍是李承欢在衙署附近开辟的一片废弃院落,寻了工匠简单修葺了一下,城中居无定所的乞儿与落难无家可归的百姓便被安置在此处。每日衙里会派人来送米粮,以确保诸人都可得温饱。
渐渐的,一些有破落居所,却无粮过冬的百姓也听闻了此事,寻来此处登记领取米粮,角舎也因此渐渐热闹了起来。
许从文每日都要来此巡视一番,见到差役们没有偷奸耍滑,用心办事,这才放心,闲来还会呆在里头与众人说说话,这里的人大多没有田地,又无一技之长,身体虚弱,邋遢肮脏,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活做,若是没了接济,便只能等死。
许从文便请了大夫为他们看诊,又请了先生教里头的孩子们读书,渐渐的这难民的居所,竟也多了一份书香文气。
虽然里头的人大多依然面黄肌瘦,虚弱不堪,但相较之前的落魄,精神面貌已然好了许多。
李承欢诸人到的时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见到李承欢来了,便纷纷跑来欢喜的叫道:“同知大人安好,同知大人又带了好吃的来嘛?”
李承欢便朝陆迁示意了一下,随行的护卫们便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拎去内堂,给孩子们分了吃,孩子们见状顿时叽叽喳喳的追了过去,像是一群欢快的小鸟。
有一位小姑娘却没有跟去,而是躲在一旁偷偷看李承欢,李承欢见了,便朝她招招手,“你怎么不去?”
小姑娘慢吞吞的走过来,怯生生的叫一声“大人”,就不说话了。小小一只,个头刚及李承欢的腰。
李承欢看了一眼陆迁,陆迁耸耸肩,不明所以。
“来,跟大人说说怎么了?”李承欢一把抱起小姑娘,将人抱进一处廊下,寻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
“大人会离开淮州吗?”小姑娘扬起脸问道。
李承欢顿了一下,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大人来之前,小兰和哥哥都只能睡在街上,和狗抢饭吃,小兰不想再睡街上,也不想再和狗抢饭吃,大人一直留在淮州好不好?”小兰轻轻捏着李承欢的一角,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期盼的看着李承欢。
李承欢心头一酸,摸了摸小兰的头发,安慰道:“没事的,就算大人走了,小兰和哥哥也能一直住在角舍,直到你们长大可以出去做工养活自己。”
“真的吗?”小兰有些不信,她虽然小,但从小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深知今日的一切得来不易,全因面前之人曾说了一句话。
他说只要他还在淮州一日,便不希望在街头看到一具尸体,于是他们这些天不管地不收的流浪乞儿便有了角舍,她害怕一旦同知大人离去,一切又回到过去。当他们体会过人过的生活后,便再也不愿意去过畜生一般的日子。
李承欢点点头,微笑道:“真的。”
小兰便高兴的抱了抱李承欢的胳膊,然后害羞的跑开了。
许从文在一旁看着,羡慕道:“怪哉,我每日都要来看望他们,他们习以为常,你三五日才来露一面,众人皆当你是救世佛。这是何故呀?”
李承欢拢了拢大氅,笑道:“大概是因为我瞧着面善吧。”
“难道我瞧着凶恶?不应该啊,我觉着我长得也十分和善来着。”许从文不信。
陆迁便道:“许大人这岂不是明知故问,大人来之前,淮州何曾有角舍。况且自从淮州闺秀们知道大人置办了角舍,救济穷苦百姓,纷纷自主捐了首饰钱粮给府衙,这才有了余钱为大家置办了干净的新衣,百姓们自然知道是谁在救助他们,不将我们大人视作救世佛,岂不是没了天理。”
许从文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惭愧道:“陆将军说的是。”
李承欢四下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哪里漏水漏风后,便携着众人回衙署了。
回去后,李承欢就角舍的事宜与许从文聊了许久,才由许从文写了奏折呈上天听,希望朝廷能在各处地方都能建立一处角舍,供无家可归的流民乞儿一个栖身之所。
此事所耗甚巨,被驳回的几率非常大,但二人也只能尽力一试罢了。
因为角舍的建立,与李承欢平素的作为,李同知在淮州早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都知道京里来了个了不得的少年官员,让整个淮州成了一方乐土。李承欢的声望日隆,而此事也终于惊动了江南路布政使。
于是一封书信到了东宫。
而许从文的请命奏折也终于放置在了御案之上。
第37章
京都,东宫。
近些日子以来,太子的心情都不怎么好,虽说把讨厌的李承欢赶出了京都,但随之而来的各方面的压力都让他焦头烂额。
不仅因为李承欢这个混账东西,他失去了与户部尚书李郸搭线的机会,痛失一绝大助力。因为刺杀的失败,父皇对他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而最让他恼恨的是,萧胤不仅没死,反而因为父皇对他的歉疚而越发得意。
原本朝中是没有萧胤什么说话的份儿的,但因为此前之事,父皇给了他莫大的权利,从而让他在朝中迅速的打开了一条路来,尤其是刑部与大理寺,竟然已经隐隐在向他靠拢,这对于太子一方的势力是非常不好的讯号。原本坚不可摧的太子党,渐渐有了不稳的趋势。这让他即恨又怕。
而让他最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萧狄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也在想方设法的倒贴萧胤,他脑子果然是坏的。若是萧胤真的站稳了,他倒了,萧狄能有什么好下场?
就在太子气的要吐血的档口,一封来自江南路的信函到了他的书案上。
是江南布政使曹阔的弹劾奏疏,曹阔是他的门下,江南路的一方封疆大吏,掌管齐国最富硕之地,常年为太子一脉输送源源不断的财源,以供太子驱使,乃是他最重要的一只臂膀,此时来信恐怕事情不会太小。
他忙是匆匆将信封拆了。
一段官方文字后,就提到了淮州。淮州不就是李承欢被发配的地方么?
他不禁仔细看了下去,然后便看到了李承欢仗着自己背景深厚,身侧又有黑甲尉护航保驾,在淮州任性妄为,恐吓大小官员为他马首是瞻,经历司刘经历因为不满他的恶行,多说了几句便从此消匿无踪,至今没有下落,恐怕已经遭了毒手,通判赵介因为递了条子向他说明淮州内情,条子半路就被截获,当晚就受到了黑甲尉的恐吓,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来杀身之祸,如此心狠手辣一意孤行,实在让人齿寒,不仅如此,他还为一己私利,强征乡绅富户的钱粮为己私用,惹得民怨沸腾,整个淮州已然成了人间地狱,民不聊生……
太子看到这里,愣了一下,李承欢有这样大的胆子?这样狠的手段?他从前居然没有看出来?他回想了一下从前李承欢的模样,虽然风流跳脱,但是为人清风和月,与世无争。难道是因为在他跟前隐藏了本性,实则是这样坏透了的胚子?
太子觉得自己真是识人不淑,越看这份奏呈越是怒不可遏,心里却突然升起一股扭曲的兴奋与畅快。
他将施冉子请出来,与他一同参详此事应当如何操作利用,方能最大限度的打击李郸和萧胤。
而与此同时。
御书房内,萧胤正在向皇帝陈述关于追击侦破京都以及北方各州县之内北凉暗探的事情。
“战将军已经退回了境内,转为防御,战事对我齐国不利,若是不能尽早拔除境内的北凉暗探,儿臣恐怕会对前线战事更为不利,请父皇允儿臣加大搜索范围,将他们一网打尽,解了战将军的后顾之忧。”萧胤长身而立,站在御案前向皇帝禀明情况,面容俊美而沉静,这段时间他已经在京都朝堂初露锋芒,而皇帝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的情绪,这让他更笃定了皇帝的心意。
皇帝垂着眼皮,面容依然苍老而虚弱,他听着萧胤的话,却好似并不如何在意前线的局势,只是点点头,轻轻咳了几声,才徐徐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黑甲尉是你带的亲兵,用起来也顺手些。”
“是,父皇。”萧胤松了口气,无论如何黑甲尉都要在他的手里才行。
皇帝依然垂着眼,打开了一份地方上呈献的奏折,看了一眼,是淮州知州上呈的,淮州能有什么事儿?他眯眼去看,看着看着不禁笑了起来。
这李承欢还真是能折腾,让他去地方上做个同知,也能玩出这么多花样。角舍吗?心意确实是好的,可若是举国施行,这靡费朝廷如何担得起啊,如今战事连绵,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前线一直需要钱粮供给,国库依然入不敷出……他不禁抬眸看了萧胤一眼,朝他招了招手,“老二,你过来,看看这个。”
萧胤微怔,举步上前,恭敬的将奏折拿过来快速的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许从文将李承欢夸的天花乱坠,简直像个菩萨下凡普度众生一般,后面还请旨,希望举国州县都能建立角舍,帮扶那些无以为生的困苦百姓。
“你觉着如何呀?”皇帝淡淡的笑道,似乎心情不错。他是十分喜欢李承欢这孩子的,聪慧有才又有纯善的一面,尤其是那神来之笔的画工实在叫他喜欢,只是这小家伙也是个不省心的,好端端却要卷入老大和老二的事情里去,他是不想李承欢搅和进去的,因此太子弹劾他,要赶他出京时,他便允了,离开这是非之地也是好事,瞧瞧,这不是做的风生水起么。
萧胤的面容也不禁柔和了一些,缓声道:“李大人的心意是好的,能救得一州的穷苦百姓已是莫大的功德,若是真能举国施行这番仁政,自然是天下百姓之福祉,只是现下战事紧张,前线粮草尚且不足以支撑,朝廷哪里有余钱去设立角舍呢?”说道这里,萧胤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待战事结束,国库富足时,当可一试。”
皇帝又点点头,觉得萧胤的分析可圈可点,有些满意,又问:“你与李承欢的关系很好?”
萧胤闻言心中一惊,袖中的手微微握起,但很快他就恢复了镇定,说道:“回父皇,儿臣回京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唯有李大人愿意与儿臣亲近,后来儿臣遇刺,李大人不顾自身安危为儿臣挡下那致命一击,差点丢了性命。儿臣心中不胜感激。”
“哦,他对你倒是很好,难得有人这样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可莫要辜负他的情谊。这样的赤子之心,现下这世道可不多了。”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感怀莫名。
萧胤忙是回道:“是,儿臣自当好好回报李大人的。”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还是纯粹就此事发些感慨,但这都让萧胤升起了警觉。他和李承欢的事情,究竟能不能让父皇知道呢?父皇究竟对此事抱有怎样的态度呢?会厌憎他,还是会睁只眼闭只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