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看到,宁味的眼眶都是通红的,打了哈欠后眼睛才湿了点。
两人相顾无言。
宁味扫了眼出声道:“杏花?”
“嗯”淳于沉点头,想在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干巴巴站着。
宁味伸手将花接进来,扭身从床头搬了个琉璃花樽过来把花插进去。
淳于沉也没说话静静看着她动作,天色亮了些,她的脸慢慢看得清楚了些。
凌乱细碎的额发,脸蛋圆润,白着一张脸唇上是点点粉色,都是很淡的颜色,显得一双眼如墨,眉如黛。
也不知是不是刚起身,没了往日那股子清冷,多了点莫名的娇憨。
插好花宁味才看过来,将怀中地花樽堆到他眼下。
淳于沉愣了会开口:“好看。”
得了赞叹她眼睛一亮,抿了点嘴角,将花樽挪动到案中间,垂眸:“我知道你的。”
这话没头没尾,又不像自言自语,淳于沉怔怔接了句:“什么?”
宁味抬眼看他,白仁黑瞳中似乎穿透了往昔:“我五岁之前是长在边疆的,那时候齐王是我爹的副将。”
“三岁那年,初春的一天,我跟着几个大孩子往外跑丢了,遇着狼,是齐王救了我。”
淳于沉想起之前种种,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她对他多加照拂纵容,原来是为了报恩。
心里酸涩起来,面上的笑快要挂不住,她待他不同终究还是因为齐王。
她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声音低沉了许多:“他把我举起来让我骑在他在肩膀上飞快地往营地跑,一路上都是他的笑声,他说他要当爹了,得快点回去。”
“就在那天,你出生了。”
面前少年微微侧开了下颌,目光别扭地望着院子角落,她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他对你是欢喜的”。
他对你是欢喜的。
淳于沉手紧握拳,任由这话在脑海中反复。自庆功宴上,齐王忽视他之后,他在宫中的日子便越发举步维艰。
他不是没恨过,每每被人羞辱,他都对他恨之入骨,他不懂,为什么自己明明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对他就是如此罔顾肆意轻视。
可她却对他说,他的父王是喜欢他的。
宁味撇了撇花枝:“我还听我爹提过,你的母妃并非是什么军妓,她也是贵族之后,只不过她非我族人,当初你母妃追你父王的马蹄声曾响透了整个草原。”
身边的一切都慢慢淡去,淳于沉脑子中近乎空白,回头望着宁味,只剩下眼前那双漆眸。
过去的十几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只丑陋不可见光的蛆虫,只能爬行在肮脏无光的夹缝中。他咬牙喘着一口气,多得是不愤,不愤为何有人生来高贵,而他却生来便是污点。
他从来没有选择过什么,却成了众矢之的的错处。
而今眼前,天色已经大亮,他才恍然觉得自己并非是身处黑暗,而是自己盖在一片沾满日积月累灰尘密不透风的琉璃片下。
她过来,用手擦掉了灰尘,光就照了进来。
日头彻彻底底地出来了,少年背着光立在宁味的面前,轮廓都被模糊得不清楚。宁味伸了一个懒腰,眼中干涩对上太阳光,眸子湿润逼出点点泪光。
她是个不爱落泪的,夹紧唇瓣自顾自想把泪水憋回去,水光四溢她看到少年的眼也红了点。
抬手揉了揉,睁眼淳于沉便背对着她了。
小没良心的。
熬了一整晚,宁味困得不行拖沓着绣鞋窸窸窣窣往床边走想去补个回笼觉。
“你……”
她步子一顿,正对铜镜中,可以瞧到少年急切的神色。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
宁味又伸了一个懒腰,没有回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忽而想起来他在大殿上向她告状的委屈眼神。
当真和咕噜十分相似。
她继续懒懒散散往床边走,红唇张合问了句:“昨日的花呢?”
淳于沉没想到她会在这气氛下突然问这个,一时局促地捏了捏袖子,脸上讪讪的结巴:“没……没……摘”
屋里的人已经甩了绣鞋爬上架子床钻进垂幔中:“明日补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反杀,ko!
卿贵妃:嘤嘤嘤
(好吃抱头痛哭,真的求个收藏求个评论啊,各位小天使们)
32、夜谈
入夜,蓬莱宫。
近几日宫里风声紧,众人都是人心惶惶的。蓬莱宫中人早已受了罗衫提点,一言一行相较往日更加谨慎,只一心想把自个宫中那位高神给伺候好了。
天抹黑,宁味用了晚膳之后,宫人便早早将宫门落了锁。
殿中,云裳正跪坐在一旁教宁味打四喜络子,案几上堆着各色丝线。
宁味卡在一个结上,手挽了几次都没系好,云裳搁了手上刚打好的一个,凑过来看,盯了好一会突然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无奈:“好娘娘啊,奴婢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的,怎么能打成这副样子。”
说着将宁味的手举起来看了看,红绳绕白指紧紧密密倒是好看,赞叹:“不过,别说您这手,捆起来倒是好看。”
宁味听闻皱眉,双手用力扯了扯,没扯开,倒是把红绳子勒紧了几分,手指上一下辈多了好几条红红的印子。
见没开,宁味咬唇又要继续用力,被云裳眼疾手快给按下来痛惜道:“娘娘您可别这么作践这双手了,一会子罗衫姐姐进来瞧见了,又得说我了。”
言巴起身往外头走:“奴婢啊,去给您去寻个小点儿的剪子把绳子给您绞了。”
宁味点头,有点无措地看着手上缠绕的红绳,靠上软垫望着吊梁无力地叹了口气。
没一会门栏传来响声,她猜应是云裳回来了,急忙坐起身,却瞧见罗衫面色凝重慢慢走进来。
她身上套着件暗色斗篷,发髻微微湿润,冲宁味恭敬地行了个礼。
宁味眼眸微动出声:“出什么事了?”
罗衫没有答话,自顾自转身将殿内的门窗一一关好,才行至她面前将自己手掌摊开,露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盒子。
她打开盒盖子,里面中静静躺了颗冒着冷气的白色药丸。
手中红绳不知如何散开落地,宁味丹凤眼扬起,瞳色漆黑,默然地伸手取过盒中的药丸,仔细在鼻尖嗅了嗅,半晌出声:“哪里来的。”
罗衫垂眼压低声音:“外头。”
“那人说,只要娘娘见过这个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药丸名为冷玉丸,色泽如白玉,由巫医用寒域珍极为贵的药材制成,自带一股奇异的香味,入宫前祖父曾将她叫到书房特地辨认过这个东西。
冷玉丸有个别名,假死丸。
此丸一出,便是祖父在提醒她,出宫的时机已经快到了。
宁味觉得自己的心中猛地被点了把火,连同着灵魂一下子燃烧跳跃起来,她尽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神色。
这一天终于来了。
颤抖着将手中的药丸放回玉盒中,她怔怔望着地上缠绕成团的红绳,仿若这几年的时光,一缕缕一丝丝在宫中缠成了死结,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再也不会回来了。
***
养心殿。
这些时日淳于侯多半是胤断断续续昏迷着的。今儿
日暮之时他倒是清醒过来,觉得精神好了不少,竟也能凭借自己的力气坐起身来,靠在攒金丝软枕上沉重地喘息。
皇后从外殿端着汤药进来,见他坐起来,一时欣喜地扑过去,声音哽咽:“陛下可好些了?”
眼前的女人金簪红妆,却是眼眸湿润,楚楚动人倚靠在他床榻前。
淳于候胤的心思难得柔软了些,出声安抚:“哭什么,朕这不是好好的吗?”
皇后抬手抹了抹泪,跟着应声:“是,陛下是好好的。”
“臣妾……臣妾就是等得太久了,日夜盼着陛下好起来,眼下亲眼见着陛下醒来,太高兴了。”话音刚落,两行清泪便顺着她脸蛋滑落,她手忙脚乱地掏帕子去擦。
没想到淳于侯胤却先她一步,伸手将她的脸颊捧住,动作轻柔地擦掉了她的眼泪言语温柔:“一国之母,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皇后垂眼,脸颊一红,娇嗔道:“陛下惯会取笑臣妾。”
见她模样淳于侯胤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大拇指细细摩挲着她的脸颊,白皙细嫩没有一丝皱纹,他忽而长长地叹了口气。
皇后仰头不解:“陛下叹气做什么?”
淳于侯胤慢慢躺回软枕上,看着绣龙纹明黄色垂幔喃喃自语:“朕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呸呸呸!”皇后拧眉,声音急促,慌乱上前,要去捂他的嘴:“陛下不要乱说,陛下是真龙天子万寿无疆!”
“呵呵”淳于侯胤喉间笑了两声:“可惜了,皇后,朕不能护你一生一世。”
此言一落下,大殿之中鸦雀无声。
淳于侯胤再偏眸去看的时候,见皇后如同一个破败的木偶般跌坐在地,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仿若入睡一般。
就在他要开口时,忽然听到一道铿锵有力之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叹君生早。若得生同时,誓拟与君好。年岁不可更,怅惘知多少。咫尺似天涯,寸心难相表。
皇后慢慢抬起头颅,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眸光沉如深海,巨浪翻涌,红唇张合没有停歇,字字珠玑:“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来世愿同生,永作比翼鸟。”
淳于侯胤哑然无言,皇后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抿唇微微一笑,泪花闪动:“陛下是臣妾的夫,无论陛下去哪臣妾都会陪着。”
说完将衣袖掀开一侧,露出手腕上乌黑的筋脉,笑颜越发温柔动人:“陛下说时日不多,臣妾便也时日不多了。”
她的红唇在烛火下,像极了日暮时最后天边久久不散的晚霞,声音依旧是泠然动人的,不过多了几分决然:“既是不能同生,那同死便也是臣妾的福分了。”
淳于侯胤眼眶也热了起来,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位皇后竟然可以为了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恍然想起自己在过去几年里对她的苛责忽视,又如何能对得起如今她今日声泪俱下情真意切的真心?
思及此处,他不顾身体猛然起身一把将皇后死死按在怀里,闭眼连说了三声:“是朕负了你,是朕负了你,是朕负了你啊!”
皇后乖巧地伏在淳于侯胤的肩膀上,表情木然,眸中漆黑冰冷一片,全然没有刚刚的深情。
等到淳于侯胤睁眼时,看到的又是她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睛。
皇后垂头脸上满是愧疚之色:“这么多年,是臣妾没用,没能给陛下诞下一个皇子。”
“倘若……有了一个嫡子分担,陛下也不会劳心至此,都是臣妾的错!”
淳于侯胤此刻哪里舍得多说一句,忙出言安慰:“皇后不必怪罪自己,是朕忙于国事,对你多有疏忽。”
“陛下是一国之主,勤政爱民是本分,只是如今情势,臣妾为一国之母也免不得顾虑重重……”
说着皇后甩了裙摆起身在床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咬唇高声道:“臣妾恳请陛下,立即下旨废了臣妾的后位,改立宁妃为后!”
淳于侯胤大惊,眸色变化沉声道:“这是为何?”
皇后伏在地上,朗声激动道:“臣妾虽贵为皇后,但膝下无子,母族无权,且臣妾已时日不多,不能再替皇上守望大周。”
“而宁妃她出生尊贵无比,母族文武皆具,家中又有诸多子弟相助。若来日她若是当了太后,即便天有不测,她也必可以替新帝震慑前朝后宫,稳固大周江山。”
皇后此言确有几分道理的。
来日皇帝驾崩,无论是哪个皇子成了新帝,朝堂之中都免不了纷争四起,内斗不断。而齐王已逝,边境骚扰不止,军心溃散,要是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只怕新帝会面临内忧外患的困境。
但若谢宁味成了太后,官员顾及谢家自会有所收敛,朝堂上官吏内斗之势便可削弱些许。
对外,谢宁味之父谢逾曾为大将军,在军中也颇有威望,可起稳定军心之用,而其母王宁华的母族王家,家财万贯可支撑粮草。
最重要的一点是,谢宁味和皇后一样没有子嗣,剩下的皇子中无论谁成新帝都和她没有丝毫关系,不用担心外戚专权操控新帝。
淳于侯胤是个聪明人,几息之间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只不过他还有些顾虑,谢宁味进宫为妃本就是他和谢家博弈的结果,当初谢家老爷和他有过约定,眼看倘若自己驾崩,那谢宁味出宫便是定势。
但若此刻反悔,将谢宁味架为太后,无疑便是将再次将她绑在了皇宫之中。这样出尔反尔,他担心谢家会与皇家撕破脸面。
见他久久没有出声,皇后心中不免有些恐慌。
难道他看出来了什么?还是自己进言的时机不对惹他怀疑了?心中百转千回,终于听到床榻上的人出声:“皇后为大周思虑周全,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