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慕槐没有回宿舍,她心里烦闷,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的走着,脑子里都是爷爷这些年来的黯然,以及李韵笙今晚的失常。
爷爷老了,他的师兄也老了,难道他们真得此生都不复相见了吗?
盛慕槐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最后干脆不想了,在操场的角落里坐下来,把已经不知看过多少遍的辛老板的《贵妃醉酒》又调出来。
辛老板的声音总能让她一秒入戏,看着他卧鱼闻花,以及喝醉后衔杯的种种娇媚神态,她一个女性都浑身酥麻,为之倾倒,恨不得能把他立刻娶回家。
有时候她想,辛韵春和爷爷真的是一个人吗?
辛老板的风采,让她愿意永远在台下仰望,肝脑涂地做门下走狗。
一个人怎么能那么美?她从前多恨自己生的晚,不能亲眼目睹他盛年的风采。那时候她梦想有朝一日穿越,就要穿越到民国,看一出辛老板的戏。如果有幸跟他搭上一句话,她一定会兴奋地几天睡不着觉。
她像是一个狂热的粉丝,只要想到偶像,心中就永远是赤诚的热爱,炽热与憧憬。
可是爷爷呢?爷爷就是爷爷,不管他是辛韵春,李韵春,还是个捡破烂、看大门老头,都不会改变。他们是至亲的亲人,她在爷爷面前永远不需要伪装,永远也不用小心翼翼。
在她心里,辛老板和爷爷两个人既没办法分开,又没办法画上等号。她对辛老板和对爷爷的爱是不同的。
作为辛韵春的粉丝,她能懂得为什么他不愿意让人见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也想拼命替他维护他曾经在别人心中的美好。
可是作为孙女,她却只想让爷爷不要那么孤单。这种彻骨的孤单是一个孙女填补不了的,她毕竟没有参与过爷爷从前的人生。
“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戏台上辛老板唱道。
醺然的贵妃脚下翩然如飞,舞动着雪白的水袖,手搭在两个宫女的身上,同她们趔趄着、摇摆着走入了帷幕。
其实这退场一点也不冷清,反倒热闹非凡。
系统恢复成一片黑暗,盛慕槐退了出来,这才察觉身体都已经冻得快没有知觉了。
她站起来,踏着树影慢慢往宿舍走。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把决赛比完吧,这是送给爷爷的礼物。
***
复赛和决赛的日期只相隔不到二十天,盛慕槐立刻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除了一定要上的课和吃饭时间,她都泡在练功房里,直到帮她配戏的同学走了,她还继续排练到深夜。
决赛前三天,她穿上全套行头,和配戏的同学彩排了一遍。效果很好,所有人都非常满意。
刚刚卸妆换回自己的衣服,连手上的红宝石戒指都没来得及脱,唐姣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对她说:“槐槐,快点去宿管那里,你老家来了电话,说有急事找你。”
“什么事?”
“不知道,说是很急,快去吧。” 唐姣扶着膝盖说。
临近决赛了,如果不是有真正要紧的事,无论是爷爷还是班主都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的。
盛慕槐忽然觉得遍体生寒,是不是爷爷出事了?
她拔腿就跑,心咚咚直跳,用最快的速度从教学楼跑到了宿舍。
宿管阿姨朝她投来了同情的一瞥,指着公用电话要她自己去接。
她刚拿起话筒说了一声“喂”,于学鹏焦急的声音就传来:“槐槐,你爷爷进医院了,现在还昏迷不醒,医生说很可能有生命危险,你快点回来一趟。”
盛慕槐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又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是什么病?”
“医生说是脑溢血。我今天去看他发现他倒在院子里,赶紧送到县医院又转到市里的人民医院,已经两三个小时了,他一直都没醒。槐槐,快回来吧,别留遗憾。”
于学鹏知道长辈去世,小辈如果不在身边会有多大的遗憾。
“好,我立刻打票回家。” 盛慕槐说。
她挂了几次,可话筒怎么也对不准地方。脑溢血,在三十年后都不一定救回来,现在这种医疗水平……
爷爷会死吗?她不敢想也不愿想,但这个问题却一直在脑子里循环。
唐姣随后赶到,问她:“槐槐,出什么事了?”
盛慕槐说:“我爷爷进医院了,我要立刻回家。姣姣,我没时间了,麻烦你帮我向老师请假。”
她急匆匆地回宿舍拿上钱和证件,背着背包就往校外跑,却被保安拦下了:“干嘛呢?现在是上课时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急昏头了,都忘记学生无故不能出校了。
正在这时,李韵笙的校长配车出现在门外,盛慕槐眼睛一亮,赶紧挥手拦住了车。
车在校门口停下,李韵笙把车窗摇下来,问:“慕槐,什么事儿?”
“校长,我爷爷病危,我要立刻赶回去,您让保安通融一下吧。” 盛慕槐请求说。
“你爷爷病危?” 李韵笙的脸色一下严肃起来,立刻打开车门说:“快进来,你要去火车站是不是?我捎你去。”
盛慕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当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轿车掉转车头,往前门火车站开去。
盛慕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上还戴着爷爷送她的红宝石戒指,下意识地用左手一遮。可是她心中突然一凛,爷爷不仅是她的爷爷,也是李师伯的师弟。爷爷还是辛韵春啊!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爷爷真的不在了,那师兄弟两个不就天人永隔了吗?
复赛那天李韵笙喝醉的模样,以及他坐在那间窄小的屋子里,呆呆看剧照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眼前。
他们在一个科班长大,又一起组建戏班,一起巡演。这么多年,难道就是这个结局吗?
“槐槐,你还好吧?别急,吉人自有天相,你爷爷一定会挺过来的。” 李韵笙安慰她。
盛慕槐艰难又决然地移开了左手。
那只硕大的鸽血红宝石钻戒陡然出现在李韵笙的面前。
这——李韵笙瞳孔一缩,这是韵春的戒指。
“这是教你辛派的师父给你的吗?”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不,不是。” 盛慕槐看着戒指低声说:“是我爷爷给我的。他的名字叫盛春。”
“盛春。” 辛韵春的本名。
李韵笙的身体颤抖了,他突然拿起盛慕槐的手腕把它拉到面前,那红宝石戒指还像当年一样流光溢彩,灿烂光华。可是却不再戴在原主人的手上。
盛慕槐的爷爷就是韵春,可盛慕槐的爷爷刚刚病危。
他放开了手,盛慕槐能感受到老人手上磨出的厚厚茧子,以及那宽厚手掌下的虚弱。
“我和你一起去,我要见到他。” 李韵笙说。
什么教务,会议,新秀赛评委,都不如师弟重要。
盛慕槐点头。
下了车,李韵笙托关系买了最快的车票。盛慕槐一路上都在祈祷,爷爷这辈子过得太苦了,好不容易熬出头,她还没有让他享过福。老天爷,如果你有眼睛,就不该让爷爷出事。
“你爷爷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李韵笙轻声开口。
“……不太好。” 盛慕槐回答。
她想,确实该在李韵笙见到爷爷之前给他打个预防针,她不想让李韵笙在爷爷面前露出惊讶或者错愕的目光,那一定会让爷爷很不好受。
“他脸上被划了一道,破相了。我们原来一直靠糊火柴盒,捡废品,看大门为生。后来我们加入了凤山京剧团,爷爷给戏班子拉胡琴,又教我们唱戏,快乐了许多,只是他始终没有再登过台了。爷爷他,他不想让以前认识他的人知道,他这辈子太苦了……” 说着说着,盛慕槐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定很难过。” 李韵笙的心揪起来,师弟是那么要体面,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呐……难怪他再也不肯见自己。可是他怎么会在意这些事情呢?
“是啊,可是爷爷从来不说。” 小时候,因为脸上的疤,他们被许多人歧视、嘲笑过,可是爷爷从来都没有在那些嘲笑的人面前露出任何难过的表情,只是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那些闲言碎语。
原来从小爷爷就那么爱她,体贴她。
盛慕槐捂住眼睛,无声地靠在窗户上流泪。
火车终于到站了。她和李韵笙打了一辆三轮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人民医院。
问了好几个人以后,才终于在病房外找到了于学鹏,他看到李韵笙时明显有些惊讶。
盛慕槐急急地抓住他问:“班主,爷爷怎么样了?”
“清醒了一会儿,现在睡着了。” 于学鹏紧皱眉头:“你进去看看他吧,医生说他年纪大了,情况也不容乐观。如果再次陷入昏迷,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还有,千万别刺激他。” 他补充一句。
李韵笙本来跟在盛慕槐的后面,听到这话又停下了脚步。
盛慕槐回过头轻声说:“师伯,您先在外面等等吧。我先看看爷爷,等他睡醒了,慢慢跟他说。”
李韵笙点头。
她走进房间,看到爷爷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鼻子上还插着吸氧管。
他的身体被白色的被子包裹着,单薄的几乎没有起伏。什么时候爷爷已经这么瘦弱了?
刚刚穿越的时候,爷爷的身姿还很挺拔,即使破了相,人也求个干净清爽,从来都打扮得体体面面。
她走过去,轻轻握住了爷爷枯瘦修长的手。
盛春的眼睛动了几下,睁开了。
第74章
爷爷还很虚弱, 意识不是很清楚。
盛慕槐两只手都握住他的手,在他身前轻声唤:“爷爷。”
盛春看向了她,眼神先是如婴孩般的一片迷茫, 慢慢慢慢地才聚拢了些,将她认了出来。
“槐……槐。” 他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一半边的脸和身体不能动弹。
盛慕槐心中酸胀,强忍住泪, 安慰他道:“爷爷, 槐槐回来看你了, 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盛春嘴唇颤抖着,费力地往上扬了扬。
他张嘴说了些什么,盛慕槐听不清,把耳朵凑在他身边,才听到他说:“我好难受……”
盛慕槐的眼泪唰就下来了。
“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的,爷爷你还要听槐槐唱戏呢。” 盛慕槐反复说。
“戏——” 爷爷口齿不清地呢喃,半闭双目, 似乎意识又陷入了混沌。
盛慕槐于是蹲在他床边,小声给他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辛老板扮的杨贵妃模样犹在眼前, 唱着唱着,她的音调变成了从来没有过的荒腔走板。她看见爷爷的眼角流下一行泪来,他用虚弱地声音合道: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不是小嗓,完全是虚弱的本音了。
盛慕槐把头埋在爷爷的手臂旁,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爷爷又睡着了。
很快,医生就过来告诉他们,病人还在急性期,需要静养,家属今天最好不要再探望,等第二天白天再来。
李韵笙一直在门外守候,没能见辛韵春一面。
可为了不打扰爷爷的恢复,他们还是离开了医院。李韵笙和盛慕槐就住在离医院只有一街之隔的宾馆,方便有什么事随时照应,于学鹏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只能先回家,说好明天再过来。
那天晚上,盛慕槐又把她知道的爷爷这些年的遭遇都告诉了李韵笙。
他向来十分有精气神,走在路上都能看出是唱武生的,可现在脊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空了,颓然地坐在那里。
但很快,他恢复了原状,说:“慕槐,我会打电话把评委的活儿给辞了,这些天好好照顾他。这里的条件毕竟还是有限,我想等韵春身体状况稳定了,带他去首都接受进一步治疗。”
盛慕槐当然没有意见,首都的医疗条件是地方省会比不了的。不管怎么样,必须让爷爷接受最好的治疗。
第二天,于学鹏和李雪梅一起来了,李雪梅手上还拿着一个保温桶。
一看到她,李雪梅眼睛立刻红了,把她拉到怀里说:“苦了你这孩子了,这么关键的时候还要回来。”
“梅姨,别这样说。” 盛慕槐听得鼻尖一酸。
“嗯,咱们不说这些。我给盛老师熬了粥,医生说今天可以开始吃流食了。要不你去喂他吧?记住别多搬动,让他的头侧过来,慢慢吃。”
盛慕槐接过保温桶,看了李韵笙一眼,他说:“我和你一起进去,在旁边看着,不叫他看见我。你看这样好吗?”
盛慕槐的心里越发酸,点点头,拿着保温桶和勺子碗进了病房。
爷爷还不是很清醒,脑袋侧向一边,连脸上泛红的疤痕都没有了血色。
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给爷爷喂粥。
一勺粥送进他嘴里,他尽力地咽下去,可嘴角不听使唤,总又漏出来一些。盛慕槐很耐心,每喂一口都用纸巾给他擦干净嘴角,吃了不多以后,盛春又闭上了眼睛。
李韵笙一直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脚下似乎坠了千斤。
他几乎不敢认,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曾经风华绝代的辛韵春。
在他有关韵春的回忆里,最早、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坐科时那条长长的队伍。他们排着队去太平园唱戏。
自己走在韵春的后头,月白竹布衫包裹着他削瘦的身体,四月枝头的芳菲让他脸上也散发着霞光。
他发觉自己在看他,便朝他微微一笑,眼睛映出了杏花的倒影。
那时候李韵笙还有争强好胜之心,却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师弟能获得那么多人的喜爱,成为鼎成丰最红的童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