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另一个人的习惯,一旦养成,轻易就成了依赖。
更何况,那是长达数十年的依赖。
要戒,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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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副驾驶位下了车的朱芸扯了扯礼服的裙摆,走到唐雨杺身后轻扶了一下她的背,提醒她:“雨杺,外头冷,快进去。”
唐雨杺回头看了她一眼,把展开的喜帖合上,塞回手包里。摇了摇头,说:“你和耗子先进去,我去机场接个人。”
朱芸立马很紧张地拽住了她搭在肩上的外套一角,说:“我跟你一起去!”
“不了,我想自己去。”唐雨杺轻轻抓了一下她的手,安抚道:“别担心,我有好好吃药,不会有事的。”
朱芸还想再说点什么,被郑凌浩的一声轻咳打断了话音。
唐雨杺的视线转向了跟在朱芸身后的郑凌浩,朝他摊开掌心,说:“耗子,车借我用一下。”
“你要开车?”郑凌浩不确定道,“能行吗?”
“怎么?怕我带着你的车同归于尽啊?”唐雨杺说了句玩笑话。
近身处的两人面面相觑,气氛更僵硬了。
“行了,不用为难。”唐雨杺收回手,低头在包里掏手机,说:“我自己打车去机场就行,你们不用跟看犯人一样看着我。放宽心,去机场接人的事我姑妈也知道,她同意的。”
“薇姨她……”朱芸半信半疑地问,“真同意你,一个人去?”
“嗯,回头见。”唐雨杺拿起手机冲她摆了摆手,点开打车软件,转头往酒店的反方向走。
“诶,雨杺……”
郑凌浩快行几步把追过去的朱芸拽了回来,劝道:“芸芸,咱们出门前不是说好的嘛,不可以把这种紧张的负面情绪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医生都说了,不能逼得太紧,你别给她压力。”
“我藏不住情绪,你别拽着我,她一个人我不放心。”朱芸看着唐雨杺走远的方向,挣扎着想摆脱束缚。
“芸芸!”郑凌浩拽牢了她,“你看得了她一时,看不了她一辈子,你得给她一点空间。”
“可是……”朱芸欲言又止,很不安地看着开了出租车后车门正上车的唐雨杺。
郑凌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继续劝道:“那可是鹤哥,就算我们不行,我们总该对他有点信心。”
“阿鹤?”朱芸望着已经开远的出租车方向,愣了许久,有些感慨:“是啊,阿鹤回来了。都五年了,雨杺她,一定不会放弃跟阿鹤见面的机会。”
那辆出租车汇进了车流间,看不见了。
朱芸收回视线,还是有些不安,回手握了握郑凌浩朝她伸来的手。
“对,耗子你说得对。不会有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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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大厅。
唐雨杺站在川行的人流间,盯着手机里最新存入的那个号码踌躇了好一会儿。
直到亮起的屏幕灭了,她还是没能有勇气按下拨号键。
悬在屏幕上的手指蜷起,深叹了口气。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来见他了,可临门一脚,她还是胆怯了。
故人重逢,难免顾虑重重。她比谁都想了解周鹤的近况,明明有很多话想问他,却也同样害怕知道他的消息。
对周鹤最后的记忆,被冻结在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年周鹤没给她留下一字半句,像是在刻意躲着她,从她的世界一夜蒸发。
五年,他一定变了很多。
而她,也一样。
忆起旧事,唐雨杺不由皱眉,握着手机在持续恍神。
近身处有人止步。
黑色皮鞋下踩着的影子被落地玻璃窗外的斜阳拉得细长,一路延至她脚下。
“雨杺。”
轻沉和缓的话音像是隔着缥缈虚无的时空,似真似假,在她心头撞了一下。
唐雨杺一瞬抬眸,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年轻男人。
是周鹤。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黑色滚轮的行李箱,修长白净的手指垂搭在拉开的伸缩杆上。搭着箱子的右手手腕上,很随意地缠着一条款式简约的领带。
在透窗而过的光晕里推着箱子,面朝着她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他比从前瘦了些,紧致的下颌线勾出了棱角。头发也剪短了,面部轮廓被凸显得愈加立体清隽。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内里暗纹的黑色衬衫开了两颗扣,前行间敞口衣襟下的精致锁骨隐约可见。
再没了年少时的青涩,长成了一个年轻男人该有的成熟稳重模样。
唐雨杺定睛看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很努力地想在他身上找出一点从前的影子。在他止步对她笑时,视线最终凝在了他的酒窝处。
“好久不见。”周鹤说。
很客套的寒暄,是久别后能料想到的疏离感。
唐雨杺停留在他酒窝处的视线低了下去,不怎么敢回望他的眼睛。想回应他的这声“好久不见”,却被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话到嘴边,没了声。
一枚黑色圈戒,嵌着一枚精巧的钻。看款式,像是对戒中的男款。
是婚戒?
他似是注意到了她异样的视线,戴着戒指的手指蜷了一下。动作稍顿,左手揣进了西裤口袋。
唐雨杺回神,这一刻她才真实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
好像也就只有她一直陷在往事里抽不出身。
这样也好。
抬起头,迎上周鹤的视线,笑着回应他:“阿鹤,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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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肩往搭乘出租车的方向走,很有默契的都没有开口说话。
唐雨杺低着头,看拖行在脚下的两个影子,想起了从前。
雨后地上只要是能倒映出影子的日子,她总喜欢蹦跳着去踩周鹤被雨水打湿的影子。
幼时她曾听筒子里的老人说起过,只要在下雨天用力踩住对方的影子,就能踩走他身上的霉运。
那时的周鹤,很单纯地以为她只是喜欢在下雨天踩水坑。
很细碎的小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想得入神,被走在她左手边的周鹤突然伸手拦了一下。
“等一下。”周鹤说。
唐雨杺止步,转头看他。
周鹤低眸看着脚下,一直揣在兜里的左手抽了出来。解开缠在右手手腕上的领带,把领带暂放在行李箱上。
唐雨杺看着他已没了戒指的左手无名指处。
那里只余了一道很明显的戒痕,是经年累月戴着戒指留下的痕迹。
摘了?
是不想被她看见吗?
那就假装不知道吧。
也免了尴尬。
她盯着那道戒痕,胸口闷得难受。
周鹤斜跨了一步,在她面前半蹲下。伸手,拉扯她松开的鞋带。
唐雨杺的视线被他的动作引了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鞋带开了。
今天是唐薇大婚的日子,婚礼仪式的举办吉时在晚上。唐薇给她准备了一套香槟粉的晚礼服,搭配礼服一起给她的,其实还有一双米白色的高跟鞋。
只是她不习惯穿高跟鞋,临出门前觉得这么细高的鞋跟自己驾驭不了,担心崴脚,换成了平日里穿的白色板鞋。这样的搭配虽有些不伦不类,但起码舒服。
唐雨杺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视线定格在了他手上的戒痕处,潜意识里觉得抗拒。退行着往后躲,说:“不用,我自己可以。”
周鹤抓住了她的脚踝,不再给她后退的机会,抬眼看她:“你穿裙子,不方便。”
唐雨杺微微一愣,手在开叉的裙摆处挺不自在地抚了抚。
这样的着装确实不适合蹲下,她没再坚持。
撇开视线不看他。
周鹤仰头看了她两秒,见她没再推辞,这才低下视线,重新抓住她的鞋带。
怪他大意,收到周康告知她生了病的消息,第一时间往回赶。手上的戒指从跟她别时起就已戴着,像个守心的僧人般,是他平时用来解决异性纠缠的借口,心急下竟忘了摘。
她现在一定在胡思乱想吧?
他知道她一定会介意,可要怎么跟她解释?
现在的他,该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解释?
就算解释了,她会信吗?
脑子很乱,没办法思考。
周鹤拽住鞋带两端,拉紧,系好。近距离起身,一眼望向了她那双能夺他心魄的眼睛。
每一晚,只要入梦,他都能看见这双蕴水含波的桃花眼。梦里的这双眼光色依旧,眼尾弯起,笑得明媚。
浓重的想念,再见时,只化成了四目相对的沉默。
周鹤的视线细细扫过她姣好的面容,比对记忆里的那张脸。
她还是很美,较从前,更艳了几分。只是人却很瘦,瘦的让他觉得心疼。
想起周康在电话里提起的事,周鹤不由心惊。
她是因为生了病,才会这么瘦的吗?
周康只告诉了他唐雨杺生病的事,至于生的什么病,周康在电话里没有细说。言明会在婚礼结束后慢慢告诉他。
“雨杺,你……”周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摸一摸这张他想得快疯掉的脸。
唐雨杺退行了一步,很抗拒地偏头躲开。
周鹤微蹙了眉,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垂下手,站回她身侧。
拿起行李继续并肩往前走。
“雨杺。”周鹤犹豫着问她,“你是不是生病了?”
唐雨杺不由一愣,反问他:“谁告诉你我生病了?”
“我小叔。”周鹤说。
是周康用她病了的消息,哄着他回来的吗?
唐雨杺心里拧了个疙瘩,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心情。
她这会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对他笑了一下,说:“生什么病啊?没影子的事,你小叔骗你的。都五年了,家里大小事你都不愿意回来看看。估计是你小叔实在没辙了,扯了个谎,就是想把你哄回来参加他和我姑妈的婚礼。”
“可是……”周鹤不怎么相信地看着她,“你瘦了好多。”
“我最近在减肥。”唐雨杺故作轻松道,“减肥是爱美女性一辈子为之奋斗的事业,你不懂。”
周鹤抿唇,视线落在她左耳的黑色耳钉处。
她还戴着。
会是真的吗?
她生病的消息,真的是周康编出来,想要骗他回来参加婚礼的借口吗?
“阿鹤。”唐雨杺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叫了他一声。
周鹤跟着停下,挺诧异地看向她张合的唇。
“非得用这样的借口,你才愿意回来吗?”唐雨杺问,“阿鹤,你真的,就那么不想见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有刀子的地方都是键盘它自作主张自己敲出来的,跟我没关系。【求生欲很强又很怂的作者留QAQ】
第五十八章
“阿鹤,你真的,就那么不想见我吗?”唐雨杺问他。
周鹤怔在原地,看着她逐渐抿紧的唇,脑子里嗡嗡作响。
怎么可能不想见?
他疯了一样地想见她!
可他这样的怪物,根本就没那个资格。
他很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在她身边多留一日,带给她的危险就多一分。
即使那只是概率性的问题,他也不愿让她冒这种险。
“雨杺,我……”
周鹤错开视线,攥紧了行李箱,纠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让自己两难的问题。
“行了,逗你玩的,看给你吓的。”唐雨杺打断了他欲出口的话,视线在他泛白的指关节处短暂停留了数秒,继续往前走,说:“孩子大了就是要离窝的,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谁都没理由绑住你,能理解。”
真的,能理解吗?
他自己都不是很能理解。
周鹤没出声,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看着她的影子,一步步慢慢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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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近身处停下。
唐雨杺往后车门边走,正要伸手拉车门,斜后方的周鹤快她一步伸手,侧身越过了她。
骨络分明的手指扣住门把,替她打开车门。周鹤一手把着门边,一手护在车门上方,低眸看着她。
动作很熟练,是在国外常给他的另一半这么开车门的缘故吗?
是啊,他本就是很温柔的人。
对与自己共度余生的那一位,应该更是会爱护有加吧。
唐雨杺觉得羡慕,同时,也很失落。
心底酸涩难耐。
没表现出异常,淡笑着道了声:“谢谢。”
提起裙摆,弯腰坐进出租车里。
周鹤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开了车门,挨着她坐下。
车子启动前行,拐了两个弯,顺着车流开上主道。
司机随口搭了几句话,发觉后座两位都好像没有要聊的意思,很识趣地闭上了嘴。把车载广播的音量调高了些,边开车边听广播里主持人侃大山。
车内的气氛压抑沉闷。
唐雨杺的视线在周鹤曲起的长腿处逗留了片刻。
出租车的空间窄小,他这样的身量缩坐在后排看着是有些憋屈。
不能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了。
唐雨杺轻叹了口气,头往车窗边歪了歪,靠过去,视线转向了车窗外。
车子上了高架桥,开得还算快,掠窗而过的街景糊成了片段状。
长时间看着车窗外,眼睛酸胀。她闭上眼,脑中混乱,想安静休息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微凉的手很轻地托住了她枕在车窗边的那侧脸,动作极慢地把她的脑袋轻放到自己的肩上。
是记忆里熟悉的触感,指间残留的奶糖味道,也似从前一般。
她不由鼻子一酸,差点掉泪。
不能沉溺在这样的一种情绪里,她提醒自己。
睁开眼,枕在他肩上的脑袋一瞬移开,下意识往车门边挪了挪。拉开距离后才快速看了他一眼,低语解释:“没睡着,只是想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