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分秒流淌,屏幕之中的画面转变不息。
凌晨两点的寂静深夜,天上的繁星都似已进入沉眠,在山谷之中的度假村内,独自坐卧于沙发上的萧禾也开始困意渐生。可正当他用遥控器关掉电视,并迟缓地直起身来打算回卧室睡觉的时候,大门的门铃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萧禾当真是困了。
因为度假村里剧组的安保极好,所以他在开门前甚至忘了瞥一眼猫眼。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日前陶然的正色告诫竟会这么快地落在了实处。
因为门外站着的人居然是玉思允。
一身酒气的玉思允眼见他推开了门,登时香腮微红地歪着脑袋,犹如小心思得逞般朝他吟吟直笑。
“阿禾,不打算请我进来坐坐吗?”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太冷了,先让我进去说吧……”
于是还不待萧禾反应过来,玉思允就如一条猫儿一般机灵地弯下腰从他臂弯里钻了进去,倚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露出了得逞的甜美笑意。
萧禾神色凝重地合上门,神思却逐渐清晰了起来。
他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他在这一瞬间已有些算不清了……沉睡在记忆深处的身影此刻分明真切地出现在眼前,而他却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仿佛是身陷在自己的一场无端梦中。
玉思允的皮肤细腻光洁,莹莹无瑕。此刻在乳白色的长绒线衫下,穿着的是一条曲线毕露的低胸雪纺吊带睡裙。
他记得很久以前她似乎并不喜爱这样的装扮,就算是周末去校外的商场逛街,买一套小猪皮杰的珊瑚绒睡衣都会比送她一条PANDORA的串珠手镯更为令她开心。
“阿禾,你听说过剧组夫妻吧?你还想不想和我试试?”
毫无遮掩之意的直白话语犹如当头一棒,终于令萧禾的大脑彻底清醒,随即他将难能置信的目光投向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从前我总觉得自己不好了,也不敢再来见你,如今咱们也都一样了,我这么多年来的心理包袱反而倒是放下了……”玉思允垂眸浅笑,手臂的摆动令线衫自然地滑落于白皙的肩头,姣好的胸型毕现,不可谓不动人,“对了,其实我还挺好奇的,你的那位,多大了?”
萧禾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多大了?”
“哈哈,你和我还需要掩饰吗?外面都知道,组里也都知道,你是遇上贵人了,能让夏幼聆一家都无可奈何的贵人,帮你和吸血的老东家解了约,还让我们老板手下最信任的陶总监亲自带你……”
“的确。”
“所以她多大了?长得还能入眼吗?要的厉害吗?”
萧禾始料不及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从前的她纯情烂漫,就连在无人处接吻都会悄然涨红了脸,可现下数年未见,不想她竟然将隐晦的性/事犹如吃饭喝水般毫无顾忌地宣之于口,并且泰然自若。
玉思允见他低头静默不语,一时反而笑得更厉害了起来。她笑得肆无忌惮,前仰后合,最后连眼尾都泛出了晶莹的泪花。
“阿禾,你上她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恶心啊?”
萧禾神色一滞,因为玉思允提及的,是他自己都从未肖想过的场景。
这样的场景,仿佛就连设想的行为都是下劣的。
可此刻他的脑海中,却不可自抑般地出现了那日孟漪在美院的地下室中神采奕奕地转圈给自己看裙子的画面。
在无数目光焦距着的演讲台中,她是那样的沈博绝丽、知性动人,可下了台的她却如同一个讨糖吃的小孩子一般顽皮淘气。她的毫无顾忌与眼前的故人是不一样的,她是积极而明媚的,即使在生活中遇到挫折也不会过分怨怼,而是拍拍膝上的泥便又全情投入到另一件热爱的新事物中。
坦白说,孟漪那样的资质,没有一个有私心的男人不愿意和她做权色交易,就算是反着来,也依旧是一样的道理。然而玉思允咄咄逼人的连环问题令他太难作答,此刻的她亦带着饶有趣味的笑容与自己越靠越近,萧禾终而深深地叹了口气,继而让步答道,“她二十六。”
“呀,原来这么小啊,那你算幸运的,我的那位都快六十二了!”
萧禾瞳孔猛然一缩。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难道陶姐没有告诉你吗?”玉思允目色一凛,登时变了脸色,“难道是我疏漏,是我心思复杂,是我自己想多了吗?”
“陶姐并不和我聊工作以外的话题。”
落地灯昏暗的光影下,玉思允一时花容失色。
她艰难地吞咽着,想要把刚才脱口而出的胡话全部咽回去。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萧禾的神色是那样冷静而清醒,显然是将一字一句都记进了心里。原来从那个年迈男人怀中撒娇讨好费尽心力地挤掉李妍拿到这个角色,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的用处了,过往的一切都是来不及又回不去。
玉思允终而犹如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蹲在了地上,仿佛一朵被尘世糅烂的蔷薇花,美则美矣,却再也不复骄阳下枝头中的焕然生机。
“阿禾,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和他开始了,你都不知道吗?你真是个傻子,原来你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啊,真是太惨了,这世上大概唯一比我惨的人就是你了吧,真是抱歉啊……可我没办法啊,我想出名,我想红啊,我不想一辈子都做普通人!你是知道的,我这么漂亮,戏也好,从前在班里就没有一点不如人的地方,但为什么快毕业了人人有戏拍就我没有?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呢?”
一股脑儿地说完后,玉思允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止不住地边笑边抽噎着。
眼前的那个沉默的身影终而缓缓靠近了自己,玉思允惊喜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即将得到一个梦寐以求的拥抱,却不想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蹲下身来,抬手将她凌乱的衣服仔细地理整齐,随即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现在已经很成功了……恭喜你,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
玉思允泪眼朦胧地轻喘着气。
原来,就算想要借酒装疯,也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妄想。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自古以来人尽皆知的道理。人生之中既然已经做了狠绝的决定,就没有再回头的余地。得陇望蜀不但会令前功尽弃,可能还会害人害己。
玉思允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到底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糊涂人。
此刻她的酒气褪下了大半,人也总算是清醒了过来。在渐渐平复喘息后,她恍若有些自嘲般地抬眸说了声谢谢,继而目色明利地移开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具有安抚意味的手掌,利落起身,再不回头地夺门而出。
木屋内一时又恢复了寂静。
玉思允来去似风,宛如什么都没带来,也什么都没带走。
第11章
山里的夜晚格外静谧,恍若自然万物都在此刻安心休憩,然而在关灯躺下的这个深夜里,萧禾却再也无法顺利地进入睡眠。
他难以自抑地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他想到了自己刚刚迈入大学校园的时候,因为入学时的综合分排至全系第一,所以毫无悬念地在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在全年级师生面前进行了发言。这本应当是个很好的开始,却也意料之外地成为了他大学生活并不顺遂的开端。
他受到了导演系中名导之女夏幼聆的追求。
他其实十分欣赏夏幼聆的父亲夏凯明,因为他的封神作《沉醉山谷》真的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电影,不仅剧情出色,灯光摄影水准也是一流。即使十多年过去,再度重温佳作,也依旧能令人觉得妙不可言。
然而这一份欣赏是不能这样转换的。
他可以和夏幼聆成为朋友,偶尔散步吃饭,一同探讨电影美学,却无法因此而违心的与她恋爱。
但是在夏幼聆的世界观里,既然萧禾选择了和她成为了朋友,那下一步必定得是男朋友,若是不答应,那之前和她做朋友的那份心意也都是欲拒还休、别有用心,并且更是对她个人魅力的一种极大侮辱!
正式婉拒夏幼聆的那天是个周末的下午,学校里并没什么人,而且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是在从食堂走到对面景观花园的路上。
那一日,夏幼聆的脸色很难看,她厉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甚至字字句句语带威胁,颇有着逼他必须点头首肯的意味。萧禾其实原本还觉得对她有些歉疚,但在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当时真的有在庆幸,自己的选择竟是如此正确。
然而夏幼聆的威胁并不是空口白话。
很快的,萧禾就感受到了自己在校园生活中的切实变化。
班上的同学们开始逐渐不和他讲话,大大小小的剧组来学院中挑人,他也永远被系里的老师排除在了试戏名单外。就连被拒的理由也是十分简单明了,你不合适。
孤立。
一场毫无理据的孤立发生在了向来融洽待人的萧禾的生活中,只因他没有答应那位风风火火的名导之女,他便仿佛站在了学校中所有人的对立面,就连期末的汇报表演没有人愿意和他一组,没有一个人。
萧禾记得那天傍晚的雨下的很大。
狂风咆哮,雷雨交加,教学楼外的一排柳树都被疾风吹弯了腰。
班级中的同学们已经在形体教室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期末表演的排练,唯独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风雨交加的教学楼台阶上抽着烟。
这么大的雨,烟点了又熄,点了又熄,直到最后压根便点不起来了,他便随意地将烟卷搭在了指尖,静静地注视着纸卷中的烟草被打湿,打烂,最后跌在地上,与一滩稀泥无异。
萧禾想自己应该是得做一件穷凶极恶的事,才会引得从前憧憬无比的大学生活变得如此不顺利,处处受排挤。可他却想不到处处以礼待人的自己,难道单凭着不接受夏幼聆的求爱,就是这一切被允许发生的原罪吗?
挫败感犹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就当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所有人抛弃了,就当他已经开始质疑自己是否从小选错了爱好、长大又填错了专业的时候,在这个被遮天蔽日的风雨即将吞噬掉信念的黄昏,有一个并不能称作熟悉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他们这一届中男生们公认的班花。
那就是玉思允。
玉思允推掉了班里原来的重磅大群戏《茶花女》中玛格丽特的角色,来邀请他和自己一起演绎《罗马假日》中男女主浪漫一日游的经典桥段。
在排练对戏的日子里,萧禾这才发现这位在班上平日里话并不多的女孩,在表演中竟是位不折不扣的天赋型选手,她不但肢体流畅,背词极快,就连场景入戏也不需要过多酝酿。他们的合作,实在是比想象中顺利得多太多了!
虽然在最后的期末汇报表演中,他们并没能获得一个特别理想的成绩,但尔后他们收获的,却是比表演名次更为重要的东西。
萧禾必须承认,自己无法忽视这个用行动解救他于灭顶难堪中的美丽女孩。
玉思允善良而勇敢,拥有着超群的坚韧品格,他无法不被她吸引,十九岁那年的自己,就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她了。
那一年,当他在春日的盏盏桃花下问着她是否愿意接受自己表白的时候,玉思允当即便喜难自胜地抱住了他的胳膊。而她当时回应自己的那一句话,其实到现在他也都还记得。
——笨蛋,我当然喜欢你啊,不然我为什么放着能拿第一名的玛格丽特不演?跑来和你演放弃爱情的Princess Ann呢?”
每一段爱情的萌芽都是甜蜜而美好的。
然而他们走在了一起的消息,还是刺痛到了骄傲的夏幼聆。
夏幼聆延绵不绝的怒意令他们在校园中仿佛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同伴,在那段阴霾难散的大学生涯中,他们就是彼此的光。
相互宽慰,相互扶持,相互成长,并支持着对方一直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时候的他们总觉得,得熬一熬,或许熬到毕业就好了。
然而如今的萧禾却可以用自己这些年的切身经历,给出这道题的标准答案。
因为直到顺利毕业,直到他迈入人欲横流社会,直到他在酒吧中错遇上孟漪时,这样的日子都还是没有能熬到头。
玉思允确实是实至名归的璞玉,她是天生的演员,或许生来就应该属于最为华丽的舞台。
如果当年的他们没有走在一起,她也必然不会随着自己被夏幼聆一家连带着打压。她不会接不到一部戏也拿不到一句词,甚至不会在精神煎熬之下最终选择去走向那一步……
但这世上,又哪有这么多如果?
若是人生再重来一次,坚持自我的他还是会选择拒绝夏幼聆,渴望成名的玉思允也应当依旧会在毕业前夕选择那条青云直上的成名之路。
今夜这一场悄无声息的深夜交会,其实就如同开解了这么多年来二人盘亘在心中的一个隐隐心结。直到开诚布公、言语剖解的那一刻,他们才恍然发现,原来旧曲早已比他们设想得还要早,便已划上了休止符。
前尘往事或许早已消逝于分手那年的夏日暴雨中。
而此刻就连残留于心间数年的少许灰烬,似乎也因为今夜的这一场意外吹散于夜风中,再也无迹可寻,更无可追忆。
至此往后,了无遗憾,也抵消愧歉。
在这世上,每一天都会有前仆后继的人被琐碎的心事所萦绕。
恰如此刻,孟漪愤愤地觉得这事儿都得怨朱嘉。
若非他那天莫名其妙地点明了自己令人遐想偏偏的“金主”身份,她这两天才会总是会想起萧禾,想他伤有没有好透,想他现在在做什么……
可分明在先前出差的这十几天里,她就连他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想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