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地行驶在帝都西城宽阔平坦的街道上。
江楚烟轻挑了一角窗帘,向外看去。
西城权贵云集,这时分许多人家都要入宫赴宴,沿街的门户几乎都停了车马,大街上熙熙攘攘。
金吾卫也知道今天人多眼杂,一改平日里的懒散,在上峰的指使下来回巡逻起来。
江楚烟看清了金吾卫的巡逻路线,眉梢微微蹙起,就将帘子放下了。
对面的江汜似乎对她的举动了如指掌,忽然静静地问道:“怎么不看了?”
江楚烟轻轻摇头,止住了立刻打道回府的念头。
覆巢之下无完卵,惠安长公主府濒近宫城,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长公主府未必会比宫中更安全。
她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大哥今日在宫中,务必……小心。”
江汜终于睁开眼,面上仿佛有一瞬意外的情绪。
但他只是看着江楚烟,少女却已经重新侧过了头。
江汜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目光一转,掠过车厢角落里。
那里倚着一柄收拢起的油纸伞。
他注视太久,以至于江楚烟也不得不看了一眼——那伞还是那日/她借给江汜的那一柄,后来江汜说要亲自送还给她,最后却还是使了个人送回知心院里。
或许是绀香担心下雪,就随手把它放在了车厢里。
江汜目光落了片刻,江楚烟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就重新闭上了眼。
江楚烟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觉得他今日精神很好——他今天眼中有种别样的锐光,而当眼睑遮蔽了那光华,他苍白的肤色和淡色的薄唇,就显出一股说不出的倦色。
她有心想关切几句,但他们兄妹的情分实在太过淡薄,又让她觉得唐突而说不出口了。
或许是因为值门卫识得长公主府的车驾,江楚烟这一乘车并没有受到太严苛的检查,就被放进了宫。
江汜在云英殿前同江楚烟分开,她继续向后去,到了云华殿里。
云华殿和左、右两偏殿中坐的都是女客,这时候宫宴未开,人却已经到了大半,宫人在门口将名号唱出来,江楚烟进了门,就有身份高些、能在殿中走动的女眷来同她说话。
这些人不敢小觑惠安长公主府的声势,对着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也是一味地逢迎赞扬,听得江楚烟微微生起腻来。
她应付得厌倦,就听见三声静鞭响。
众人都凛然入席,惠安长公主和惠妃肩并着肩,后头跟着李婕妤和郑容华,从殿后徐徐步出。
这个组合其实怎么看都颇有几分怪异,但满座的人就好像全然没有发觉似的,恭恭敬敬地行礼,依着长公主的口风欢喜地说着话。
江楚烟心中不觉有些荒谬。
她随着大流举杯、敬贺,服侍她这一桌的宫人仿佛提前得过吩咐,态度十二分的恭敬,即使她不饮不食也不妄自多言。
大殿中歌舞翩翩,宛然真是一场人间富贵极处的盛会,甚至原本应该是宴会主角的一双新人却也不曾见过踪影。
勋贵、百官列席的云英殿里,天子仿佛不胜酒力地闭了闭眼。
梁首辅正在天子席前君臣谈笑,见状就跪直了身子,向一旁的内相褚茗道:“陛下想必是龙体微倦,可要退席休息一时?”
褚茗神色平静,微微地颔首,就带着两、三个内监一处,扶着皇帝往离席后殿去了。
大殿上云蒸霞蔚,没有几人敢于直视丹墀左右,少了几道身影似乎也没有被谁留意到。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飘下起雪来。
飞檐底下挂着朱红色的灯笼,泛红的光线照在雪片上,白雪也显出些淡淡的绯色。雪已经下了一段时间,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穿着牛皮靴的脚踩上去,冷意就没过了踝。
雪片叠着雪片,前殿的丝竹管弦之声渐渐远去,就能听见飞雪簌簌的声响。
绀香从殿门口溜进来,脚下还有些冰冷,怕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只能轻轻地跺着脚,道:“下雪了。”
江楚烟看着殿中飞旋的舞姬,似乎有些出神,闻言微微愣了片刻,才问道:“什么时候下的?”
绀香摇头,转头间向上看了一眼,忽然道:“殿下出去了吗?”
上首四张坐席,这个时候已经空了大半,竟只有惠妃娘娘一个人坐在上头了。
江楚烟眼睫微垂,淡淡地道:“大约是觉得殿里闷吧。”
她语气有些轻,绀香不由得去看她的神色,只觉得她心中仿佛有什么事似的。
身后那个一直恭顺的宫人却忽然道:“小姐也可以出去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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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正一刻,苍山负雪,万籁生寒。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片,从山谷口蛮横地吹进来,仿佛要将一切阻拦的事物都席卷撕碎,却吹不散山谷之中浓郁的血腥气味。
残躯断肢纵横在这片战场上,乌色轻甲的铁卫身上浸透了敌人的血,出鞘的长刀在雪地里反射/出一截冷光。
高高的山石上,朔风吹卷宽大的披风,猩红的里料猎猎作响。玄衣男子挽住掌中的硬弓,箭锋遥遥地对准了夜色中奔逃的深紫色身影。
与寻常箭支迥异的锋镝激射而出,带出一阵锐利的啸声。
帝都八方的城门像凶兽的巨口,在风雪夜里沉默地合拢着。
而就在同一时刻,宫城原本已经紧闭的西门忽然徐徐地打开了。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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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守西门的金吾卫不曾提防来自身后的刀刃, 提着灯走下城墙的卫士只来得及在灯影里照见一条突兀的影子,就被人捂住口鼻一刀割破了咽喉。
四处都传来“扑通”“扑通”有人栽倒的闷响。
片刻,有人在黑影里打了个呼哨。
同样穿着金吾卫服色的卫兵拉动了滚轮, 包裹着赤铜皮角的实木巨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里缓缓地开启了。
整装完毕的军伍已经严阵等在城外, 为首的男子肩头已经覆上了一层雪,在大门打开后微微停顿了片刻, 翘首望向遥远的东、南、北方向。
暗沉沉的风雪和夜色遮蔽了一切。
今夜因为皇宫大宴的缘故, 左右金吾卫都被抽调了许多人手, 在皇城中巡逻。
导引宾客的宫城南门附近把守最为森严,但东、西、北三面也因此故,人数不比平日,防守也松弛许多。
那些受邀入宫的官员和女眷们,此刻大约正沉醉在宴饮之中。
金吾卫左指挥使魏明英家中的女眷,早在宫宴的消息确定之后,就纷纷报了病事,只有一位庶枝的女眷入了宫。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有几片掠过盔甲的遮蔽,融化在了他的眉毛上,冰冷而湿/润,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他抬手抚了抚怀中的书札, 扬刀一挥,率众循着洞/开的宫城门向内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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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之上歌舞升平,无边的雪夜里不知道隐匿了多少潜行的身影。
大内相褚茗袖着手, 低眉顺目地站在偏殿门口,像一尊没有生气的入定老僧似的。
偏殿里掌了灯,人影被烛火映在明瓦的窗格上,孤零零的一个,高而瘦削,手撑着多宝格,肩脊微微低偻,仿佛在无声地颤抖。
三皇子、岐王闻人和率着一部私兵赶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情景。
窗格间那道身影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嘈杂,闻人和却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仿佛有一瞬的气短。
身边和身后的人身上传来的金铁气味重新给了他勇气。
他微微地笑了笑,对着褚茗拱了拱手,道:“褚大伴,我来叩见父皇,劳烦褚大伴通报一二。”
褚茗还是那副袖着手的姿态,眼也不抬,平平地道:“陛下倦了,正在殿中休息,谁也不见。”
三皇子面色不由得变了变。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道:“父皇这些时日身子不适,万一龙体欠安,出了三长两短,大伴怎么担待得起?”
“我是父皇的长子,自然有服侍在父皇膝前的责任。”他微微眯起眼,道:“大伴倘若偏要横加为难,本王也只能视作你……。”
“包藏不臣之心。”
他抬了抬手。
四面八方却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
有人从黑暗中喝道:“三哥,你带私兵直入宫城,又意欲何为!”
三皇子眼眸遽然一缩,扭头向声音来处看过去。
刚刚从内书房结业未久的五皇子在几位内侍和金吾卫的拥簇下,缓缓地走到了灯火晕光之中。
两位不久前还在云英殿上,分列天子左右,姿态一个比一个驯顺乖巧的皇子,突然猝不及防地在这个时刻重新相遇了。
五皇子年纪尚轻,看上去还有些单薄,但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仿佛对着三皇子身后严阵以待的亲卫们也毫无惧意。
三皇子心中一片冰冷。
他看得见五皇子身后孤零零的几个人,也听得见夜色里……四面八方纷沓而来的脚步声。
他忽然冷笑一声,道:“本王的好弟弟,你算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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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上书房里,悄然退席的惠安长公主闻人亭将手中一叠奏折丢在了桌面上。
她神色冰冷如霜,目光从身前数名紫袍官员身上渐次掠过。
“陛下叫本宫回来处理国事。”
她冷冷地道:“你们要给本宫看的,就是这些?”
众人都屏息静气,不敢抬起头来直视这位威权日重的长公主。
这样顺从谨慎的态度让闻人亭向后仰过身,抬手捏了捏鼻梁。
她神色有些疲惫,书房的主人不在,不知道是哪个内监在香炉里添了安神的香,柔和温润的香气让闻人亭心中的倦意止不住地浓厚起来。
外面大雪飘飘,天深地白,正是冬日大好时节,凭窗万籁有声,听得见繁雪压得中庭里枯枝断裂的低响。
再远些……再远些……
云英殿、云华殿里的丝管之声太过遥远,细微的声响都被夜色吸收,难以传递到耳边来了。
闻人亭怔怔地向外看了片刻,心中蓦然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悲哀。
她“腾”地站起身来,顾不得长公主的仪态,摘了屏风上的大氅,自顾自地大步向外走去,厉声道:“金吾卫指挥使何在!禁军统领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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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华殿里,宫人低眉顺眼,姿态恭顺,对着江楚烟微微地笑:“公子说,闻人御已死,这宫中小姐想去何处都去得。只是今夜宫中恐不太平,小姐若是要走动,还是由公子陪着才好。”
江楚烟心中一瞬激荡,旋就想到此“公子”非彼“公子”。
谢石的手想必此刻还没有伸到这样的长。
那宫人口中的“公子”,恐怕是她的大哥江汜了。
江汜果然在云华殿后的回廊上等她。
廊外飞雪飘摇,被风吹着穿过檐牙,漫天是深黯的铅灰色,地面是一色夺目的白,江汜穿着件白色的氅衣,站在朱红的回廊里,像一尊意外凋落在异色里的人像。
他听见江楚烟一行人走近的声音,就回过头来,目光掠过绀香警惕的神色,忽而笑了笑。
江楚烟唤他,他就懒懒地应了一声,和她肩并肩地往廊下去。
江楚烟在女孩儿当中也算高挑,但走在他身边,却只有他肩头高,从江汜的角度,能看到少女洁白的发顶旋。
尽管是在宫中,乌锦似的头发依然倔强地梳了个双鬟,一派山川日月般的明丽澄净。
江楚烟似乎听见他喉间溢出的低沉笑声,不由得凝眉侧过头来。
江汜抬手在她发顶抚了抚,忽然问道:“是谢石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要离我远一点?”
他这话突如其来,江楚烟微微有些错愕,顷刻醒过神来,腰间已经揽上一条有力的手臂。
她低声惊呼,半空中的风裹着雪片闯进她口中,让她不得不掩住了口。
挟住她腰的年轻男子展开袍袖,足尖点过屋檐和瓦楞,虽然还裹着一个人,身形却仍然如夜色里的雪枭一般轻/盈,瞬息之间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江楚烟将衣袖遮住了劈头盖脸卷来的雪,到重新踩上实地,才犹有余悸地放下了手。
她对宫中地形十分陌生,举目只看得满眼楼台寂寂,风拂檐下铁马,流银色幔帐反复翻涌鼓动,与高台边积留的雪层呼应生辉。
带她上来的年轻男子背对着她,静静地站在齐腰高的栏杆上,微微垂首向下注视。
风和雪在他衣角鬓梢纠缠,未拢起的乌发寂寂飞舞。江楚烟从他身后看过去,不知道是因为雪夜还是什么缘故,有那么一刻,让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漫长无解的孤独。
她抚了抚心口,因为惊变而凌/乱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江汜听见身后轻缓的脚步声,微微回首。
少女拢紧肩头的披风,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将手扶在了围栏上。
杳杳宫墙之内,高楼下这一片殿堂周遭,宫灯、白雪和夜色之间,不知何时笼起了新的颜色。
穿着金吾卫服色的兵士们手中擎着火把,提着长刀,慢慢地将这座寂静的小殿围住了。
高楼与小殿有些距离,江楚烟看不清楚,江汜的目力却轻易看得到,士兵手中砍卷了刃的刀,和从刀口上滴落的、殷/红的血珠,滚落进被靴底踏脏的灰色雪地里。
禁军和金吾卫在小殿前对峙住了。
北向悠长的甬道上,有个纤细而高挑的身影,身后跟着一众兵士,正脚步匆匆地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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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巍峨高阔的城墙之下,有一部兵马顶着风雪呼啸而来。
城门紧紧地闭着,一旁的侧门却在不知何时打开了,雪片如席般在门洞中吹掠,年轻的将军穿着一身重铠,擎着杆长/枪,独自站在了门中央。
骑兵疾掠,几乎瞬息而至,又在城墙之下霍然勒缰,千骑骏马齐齐人立而起,嘶鸣如雷。
为首的黑衣男子轻夹马腹,肩头朱红披风翻卷,他身材高大,手中捏着柄乌金的马鞭,对着城门下男子遥遥一指。
年轻的将领也已经横起了掌中长/枪。座下的战马蹄掌交错,碎步轻轻走动,是压抑到极致的澎湃战意。
“谢公子。”
他轻轻抖缰,战马载着主人,从城门洞深邃的暗影里轻/盈掠出。
“程巍,受吾主之托,阻拦谢公子入京。”
“在此等候多时,但求一战!”
“江汜要拦我?”
谢石鞭柄低垂,漠然冷笑。
他长臂微舒,身后的青鹫卫使未及反应,腰中长刀已经被人拔/出鞘去,在夜雪中斩出明银色锋芒,与疾掠而至的长/枪重重相撞。
他冷然道:“点火!”
青鹫卫蓦然回过神来,反手从腰后毡囊中摸出一柄火铳,高高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