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郎看着那姑娘滴溜乱转略带失望的秋水明眸,暗中摇头叹气。这姑娘柔美姣好,虽不及贵家小姐娇艳优雅,却别有一番乡野清美的风韵。如此艳福也不知享受,实为暴殄天物。
他振了振精神,扶正小鱼儿的头,在他不满的目光下似乎毫无所觉,对那少女微笑道:“在下江玉郎,这位是江小鱼公子,不知姑娘芳名?”
青衫少女笑道:“我姓史,史蜀云。”
江玉郎眼神微妙地望着那双明如秋水的美目,明明是个未到双十年华的舞勺少女,竟有种无法言说的压迫之意。
他笑而一揖,道:“原来是史姑娘。”
史蜀云咯咯笑道:“江公子何必客气,和我爷爷一样唤我云姑就好。”
江玉郎知道再怎么探听那委托人的名字也是无果,索性也不问了,只与那史蜀云热络攀谈:“不知云姑何方人氏?”
史蜀云倒也爽利,嫣然道:“我自幼随我爷爷漂泊四方,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的人。”
江玉郎又欲继续询问,外面忽然传来船翁史老头的沙哑语声:“云姑,莫要冒犯了客人。快把莲子拿进去,给两位公子尝尝鲜。”
“来了,爷爷。”
史蜀云乖顺应着,走出船舱的同时不忘对着二人莞尔一笑,娇俏动人。
小鱼儿终于哼了出声,江玉郎心情罕见轻松些,回过头笑道:“我方才简直以为你成了个哑巴。”
小鱼儿并不理会,眨着眼笑道:“我可不喜欢漂亮女人,倒是你,看上那位云姑了?”
江玉郎一怔,脸上一热,失笑道:“你误会了……”
小鱼儿伸手捋了捋他额前碎发,笑嘻嘻道:“莫要装了,你骗不过我的。喜欢个女孩子又不是大不了的事,你羞什么。”
江玉郎正欲回答,史蜀云已手捧两朵荷叶,盈盈走了进来:“这是新鲜的莲子,又脆又甜,两位可以尝尝。”
一双纤纤玉手衬着青翠欲滴的荷叶,翠浓似染的荷叶又衬着其上洁白圆润的颗颗饱满莲子,平白生出一种不可方物的美。
江玉郎接过宽大的叶片尝了一颗,不禁笑道:“果然甜得很。”
史蜀云福了福身,笑道:“喜欢就好。二位公子慢用,我先出去了。”
小鱼儿盯着回身出门的史蜀云,笑道:“你真的觉得甜么?”
江玉郎目光流转,微笑道:“鱼兄莫非想说什么?”
小鱼儿道:“你以为呢?”
江玉郎翘起嘴角,目光闪动。小鱼儿笑意深深,微扬着眉头回视他。
莲子入口虽清甜爽口,但最后也只留一缕苦涩。
若是真的船家女儿日夜漂泊,史蜀云怎会有那样一双白皙细腻的玉手?
若是真的五湖四海零落谋生,乌篷船和船上的物件怎会如此崭新洁净?
有趣的是,二人都没有说,彼此心知肚明。
天下之大,唯有对方才能猜出自己的心意。
这岂非是最有趣刺激的事?
第7章 变故陡生
行了几日,又将入夜。
夜幕星河下,江南青葱烟雨被洗去几分温柔朦胧。在一片清濛星月光中,乌篷船轻轻摇荡,一派宁静祥和。岸上亦是一片漆黑,成一道横亘的浓重墨痕,其上偶有灯红摇曳,时已漏断更重。
船厢之内,少年并肩而躺。江玉郎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瞧着合眼入眠的小鱼儿。他已数了三千下,小鱼儿呼吸声依旧均匀得很。
江玉郎瞧准时机,悄悄向小鱼儿怀里摸了过去。手指灵活的拨开衣襟,试图寻找秘籍的踪迹。
他虽然无法奈何小鱼儿,但他素来谨慎周全,这秘籍还是先看一看为妙。
突然,小鱼儿翻了个身,正冲着他的脸。江玉郎吓了一跳,手指僵硬地保持在对方衣襟里。
小鱼儿未曾罢休,一条手臂还搭了上来,臂弯轻轻一勾,就把江玉郎完全锁在怀里。他一条腿也压上了他的小/腹,两人紧/密/相/贴,衣衫缠乱,那人还顺势用下巴靠在江玉郎柔/嫩颈窝。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江玉郎几乎呆愣,气恼和惊吓混杂成了片刻懵然。那人竟不知进退,得寸进尺地蹭了蹭他的身子。
江玉郎气得脸色发白,却听对方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只依稀听得几个词:“你莫要……辜负我……”
如此宁静的夜,一声呓语如平地惊雷。江玉郎动作一顿,胸膛微微起伏着,仔细打量面前人的睡颜。
安然紧闭的双目,张开时流光溢彩,现在闭上的时候敛起满目偃蹇桀骜,只余半分似真似假的宁静谦和,长睫掩下覆过小片阴影。安睡中的红润脸庞无比纯真英俊,较之江玉郎的阴柔更是多有英气。那一道自嘴角到眼角的狰狞疤痕,在月光的洗涮下仿佛也融化清浅。
是一个无比迷惑人的少年。如若古书内极力描绘的沉睡魅妖,无怪千万红颜为其倾心。
没有醒来就好。确认无误后,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慢慢收回手来,乖乖蜷在小鱼儿身旁,掩起眸底凌冽机锋。
转眼又是温软巧顺的面貌,如栖在伞底一片南方流浪的云。
他安然阖目。
毕竟来日方长,何苦急在一时。
而他不知的是,某个人慢慢睁开眼。目中盈溢狡黠笑意,仿佛水心落尽蝴蝶,阳光照入穷渊。
江玉郎,你可莫要辜负我的信任啊。
毕竟你如此有趣,提前翻脸总不好了不是?
第二日,江上船只渐渐多了起来。
江水金黄,急湍甚箭,偶尔激起的雪白浪花在阳光下碎裂成颗颗水珠迸溅,如碎银般闪闪发光。
两岸风物倏忽而过,只见些微模糊色彩,似倾覆的油彩粉墨,洋洋洒洒染了红尘动了人间。苍旻蔚蓝,天水一色,难分难舍。
江风抚面,曜曜日色映得小鱼儿面上的疤痕微微发红,更显得少年活力潇洒:“咱们慢慢走,好好看看这风景。”
江玉郎慢了半拍地点头称是,困得眼神迷蒙。昨晚他心事如麻辗转反侧,结果一夜未眠,而身边的小鱼儿倒是睡得香甜。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身旁这个始作俑者,江玉郎暗忖着不由凉飕飕地横他一眼。小鱼儿笑吟吟地收了声,眼神看得江玉郎心里没底。他干脆不再强撑,懒洋洋地趴在一旁打盹。
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揉了揉他的脸颊,又恶劣地掐了一把。江玉郎吓了一跳,连身子都弹了起来,而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道:“莫要睡了,辜负大好时光。”
江玉郎顶着被捏红的白皙脸蛋,以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顺势又皮笑肉不笑瞪了他一眼。若不是因为这人,自己用得着此时补眠么?
小鱼儿并不在意,只是很奇怪自己为何会做出那样一个极为亲昵的动作。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的江玉郎很真实,真实得让人喜爱。
他看得见他的心,他的感情,他的想法。而不是像地宫的时候,他用蛇蝎的毒辣和隐忍掩饰和保护真实的自己,身上有一层扎手的冰凉尖刺。在身中“情蛊”剧毒后,他们朝夕相对,这才令他有了机会拨开少年眼中重重迷雾,捉那一点最渺远也最真实的心思,如同在茫茫夜空之中,捉那一颗钟情的星。
所以,他二人关系的进展,简直还要感谢萧咪咪那情蛊。
当然,另外一半原因也是因为江玉郎没睡醒时候眯着水蒙蒙的眼睛,白白嫩嫩的脸颊略略染上几丝红晕的样子也很可爱。
小鱼儿为自己的想法发笑。手边突然被扯了一下,原来是江玉郎扭过身去瞧着船的后方。
水声忽急。后面飞速驶来一艘快船,船上插着一面迎风招展的镖旗。紫金色的底上绣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金狮,须发尽张,威风凛凛,似要矫跃而出。
江玉郎精神一振,奔到船边,大呼道:“双狮镖局是哪一位镖头在船上?”
“是哪一位呼唤?”
一条紫面短髭的大汉自船舱探出半个身子,而剩下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们仍在有条不紊地驾驭着船只,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水手。
快船渐渐靠过来,江玉郎已迫不及待地笑道:“是我!李大叔,你还记得我么?”
紫面大汉瞧了瞧他,本严肃威猛的神情一转,讶然喜道:“这不是江大侠的公子么!江公子,你怎么会在此处?”
江玉郎笑道:“这就是说来话长了……”
话语间,那紫面大汉已一跃而过,稳稳落在乌篷船上。
史老头恍若未见,仍旧闷头摇橹。史蜀云嚼着莲子坐在船边,青面缎子鞋连一双雪白罗袜均褪下放在一侧,一双玉足弄着水花。
小鱼儿心中隐隐明白了两人的交情,但看着江玉郎兀自欣喜的样子心中竟平添了几分不快,轻笑道:“这位仁兄的轻身功夫,看来还得练练。”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紫面大汉并未听见,含笑走了过来。
江玉郎笑道:“这位便是江南金狮镖局的大镖头,江湖人称‘紫面狮’李挺,硬功水性,江南可称第一。”
他这句话自然是回答小鱼儿“轻功不佳”那句话的。小鱼儿却故意装作没有听见,转头喝茶去了。
只听江玉郎与那‘紫面狮’李挺大声寒暄了几句,道:“李大叔,若是您能提前见到我爹他老人家,就麻烦您帮我向他报个平安。还有,你可否帮忙通传一下李公子白公子他们几人,玉郎会在宜昌上岸。”
李挺哈哈笑道:“公子尽可放心,李某在云汉就会弃舟而行,定会帮公子把话带到。”
他目光一转,瞧见了小鱼儿,自然也看见了两人腕子上的“情锁”:“公子,这是……”
小鱼儿并没有理他。江玉郎面色微窘,转瞬摆上一个微笑道:“这位是在下旅途中结识的一位朋友,有些麻烦事。”
李挺打量了一下小鱼儿,又仔仔细细瞧起了那锁,须臾后惊声道:“这可是传说中的‘痴情锁’?”
江玉郎只好点点头。李挺的目光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瞧了一眼小鱼儿,目中神色惊奇而嫌恶。小鱼儿乜斜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喝茶,并不多言,连正眼瞧都未瞧那李挺一眼,气得他面色发紫。
见李挺欲言又止,江玉郎错开一步,拉开与小鱼儿的距离,低声道:“李大叔,你的气色似乎不好,有什么事情么?”
李挺眉头皱成川字,道:“公子,那人……可是惹你厌了么?”
江玉郎眉毛抽了抽,如此一说倒也有半分道理,只不过他还未摸清李挺的意图,不宜莽撞乱语,便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李大叔说笑,那位公子……”
李挺正色道:“公子莫怕,令尊来时有托,李某自当为公子做主。”
爹爹托付了什么?他有何事需李挺做主?
江玉郎一头雾水,不及细问,李挺已一跃而回。
送走了镖局船只,小鱼儿和江玉郎安安稳稳坐了下来。
江玉郎微笑道:“有了这位李镖头的通传,说不定我爹爹会早日找到解开这鬼东西的办法。我还拜托他通知了我几位朋友,等咱们到了之后来洗尘接风,就方便多了。”
小鱼儿看了看江玉郎神采奕奕的神色,似真似假地挑眉道:“你就这么想摆脱我?”
江玉郎一愣,面上神色浮动,最终闪烁其词地笑道:“鱼兄你……多心了。”
只是,摆脱了这情锁情毒,他们是不是会真的一刀两断分道扬镳?
二人彼此皆是不知。因而他们心照不宣,从不触及“将来”的事情。
仿佛现在的和睦融洽,就是永远。
船走得果然很慢,小鱼儿一路不住地问:“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到了什么地方?”
过了云汉,却早早歇下。
小鱼儿笑道:“现在睡觉,不嫌太早了么?”
史老头“哼”了一声,没有说话。那史蜀云妙目流转,笑道,“前面便是巫峡,到了晚上,谁也无法渡过,是以咱们今天及早歇下,明天一早好有精神闯过去。”
小鱼儿笑道:“呀,前面就是险绝天下的巫山十二蜂了么?我小时听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两句诗,一心就想到那地方去瞧瞧。”
史蜀云娇笑道:“这两句诗虽美,那地方却一点也不美,稍为不小心,就会把命丢在那里,尤其是现在,只怕连两岸的猿猴都叫不出声来了。”
小鱼儿奇道:“为什么?”
史蜀云笑了笑,轻声道:“有些事,你还是莫要问得太清楚的好。”
小鱼儿和江玉郎二人照常合衣睡下。只是小鱼儿听得身边的人翻来覆去,衣衫响动声让他终究忍不住开口:“江玉郎,你又要搞什么名堂?睡不睡觉了?”
江玉郎在黑暗中不发一言,起身点亮了烛火才出声道:“我思虑过了,今晚你我还是……”
话声未完,就被一阵悠长浑厚的吹螺声打断。两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极快地起身穿衣。
“不好!”
泼墨夜色之中,隐隐约约出现了几艘瓜皮快船。船上人影幢幢,鬼头刀和红缨枪的寒芒在黑夜中尤为扎眼。
两人立即低身冲出去,正瞧见衣裳整齐的史老头和史蜀云站在船头。史蜀云娇喝道:“爷爷,他们果然来了!”
史老头面不改色,淡淡道:“我早知他们会来的。”
只听快艇上的大汉呼啸道:“船上的小子们,纳命来罢!”
两艘小艇已直冲过来,艇上大汉高举刀枪。
史蜀云突然轻笑道:“不要凶,请你吃莲子!”她纤手一扬,当先两条大汉狂吼一声,撤手抛去刀枪,以手掩面,鲜血汩然自指缝间流出。
大汉们大呼道:“伙伴们小心了,这姑娘暗器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