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殊心情大好,终于退后一步,装作一副心胸开阔的样子:“算了,不与你计较,走吧。”
出了石室,谢逢殊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向一边跟在绛尘身后,待转过几个拐角,眼前霍然出现一个向下的通道。
妖魔宗果然是被镇压在了塔下。
绛尘停在入口处,从袖间拿出一个黑色的小铃铛递给谢逢殊。
铃铛很小,不过通体漆黑,上面粗雕了些花纹,底下没有铃舌,只挂了一枚山鬼铜钱,谢逢殊摇了摇,没有声音。
“系在腰间。”
谢逢殊看了一眼绛尘的腰间,果然也同样系了一枚。
“渡厄境与人间不同,仅是隐匿仙气还是会有人察觉。”绛尘见谢逢殊系好了,抬步往塔下去,又回头看一眼谢逢殊,叮嘱道,“跟好我。”
下去的路刚好够两人并肩而行,通道兜兜转转见不到尽头,青色的塔壁上开始浮现出一些图文和壁画来。谢逢殊本就觉得这条路漫长无聊,便边走边转头去看墙上的图案。
壁画画工粗糙,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时有残缺破损,却天地海陆、神佛妖魔皆有。第一幅是两军交战,诸神在天,半空中还有无数神兽龙虎;第二幅、第三幅画的都是一条龙与一名男人缠斗,最后男子身死,白龙腾空,正是他在塔上看见的那一条。
谢逢殊慢了下来,皱起眉仔细看了片刻,指着第二幅中的男人道:“这是……蚩尤。”
他在西南见过蚩尤神像,和这幅画中的人一模一样。
绛尘看了一眼,简短地答了一声“嗯。”
谢逢殊指了指第三幅:“那这是谁?”
绛尘答:“夸父。”
谢逢殊只听说过夸父逐日,累死于大泽,这幅画却和书中记载完全不同,他心有疑虑,却没有说出口,只接着去看下一幅。
后面画的依旧是那条青龙,展翅腾羽于半空,它面前是无数青面獠牙的妖邪恶鬼,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有的正在分尸而食,拆骨吞肉,看起来万分可怖。
谢逢殊终于忍不住问:“这画的是什么?”
没有听到绛尘的回答,谢逢殊朝身边的人看过去,却见对方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幅画上。
谢逢殊也跟着将目光转了过去。
最后一幅和前面或盛大或可怖的画面不同,单单画了无尽群山,山崖上有两个人遥遥相对,衣袂纷飞。
因为画面模糊,谢逢殊看不清两人的容貌,只见到绛尘站于画前,抬头仔细端详。
他神色如霜,周身泛着冷意,过了许久才开口。
“画上那条龙名为应龙,非神非魔,非仙非邪,是与天地同生神兽。
“上古之时,盘古开天之后力竭而死,神佛邪魔初现,盘古体内三清之气化为三天,供养众神于空;阴邪之气化为大湖,名为封渊,压诸魔于湖底,又命应龙镇守。”
谢逢殊一愣,低头去看自己腰间的刀。
“之后女娲造人,人界逐渐分为五大部族,炎黄与蚩尤于逐鹿相战,战火肆虐,民不聊生。女娲痛心于人界疾苦,又青睐炎黄,于是召应龙相助。应龙先于逐鹿杀蚩尤,再于大泽斩夸父,助力炎黄统一人界。”
战火纷飞之中连杀两名人界统领,即使绛尘说得简略,谢逢殊也能听出其中的惨烈血腥,他忍不住打断道:“应龙走了,那封渊怎么办?”
绛尘笑了笑,答:“是啊。
“应龙一走,封渊失守。妖魔冲破封渊结界入了人间,那时才是真正的天地浩劫,生灵涂炭。”
“后来呢?”
“后来应龙诛魔弑妖,镇压妖魔宗于渡厄境。”
谢逢殊想到了湖底塔上的应龙石刻,不知道为何,心中居然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绛尘似是没有察觉,接着道:“应龙因为连杀两名人间神,又镇压诸魔,心性不稳,接连弑杀让他沾染了邪气,入了魔。”
谢逢殊心中一惊,霍然转头看向绛尘,绛尘没有看他,停顿了许久才敛目道:“应龙闯入天境,弑神杀仙,屠遍半个天界,血染九重。最后,女娲于大梵天请燃灯古佛……诛杀应龙于须弥山。”
他最后这一句说得很慢,语调低沉,谢逢殊心中怔然,并未察觉,他只是抬头看一眼画中的人影,赤袍乌发,眉眼不清。
谢逢殊有心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女娲怜悯众生受战火之苦,始召应龙,却因此将人界推入炼狱之中,这算慈悲吗?
应龙屠戮仙界,血染九重,却是因苍生入魔,便罪无可恕吗?
谢逢殊想着,又突然回神——女娲乃大地之母,创世之神,谢逢殊心中所想虽没有轻慢之意,却也算不上尊敬了。他思绪回笼,想起与绛尘初见时对方说的话,缓缓开口道:“初见之时,你说自己修道无慈心,既不渡自己,也渡不了众生。
“当时我觉得你冷心冷肺,不像个佛修,想在想想,也没什么错。渡己已难,何况渡人?”
观本心不净,观众生皆苦,这世上千百种因果,谁又能保证一定渡得了谁呢。
绛尘看着谢逢殊,忽然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谢逢殊愣住了:“什么?”
绛尘双眸澄澈如琉璃,看着谢逢殊道:“我当时是为了让你走,才这么说的。”
谢逢殊:“……”这和尚有时的确是讨人厌。
绛尘眼中带了一点笑意,道:“我昔日想渡众生,于是做了众人都认为正确的事,这却成了我的心魔。后来我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了罪业,却至今未觉悔意。”
他声线清冷,回荡在空旷的石道之内。
“渡人也好,渡己也罢,九死不悔,便是大自在了。”
谢逢殊看着他,心中郁结突然消散了不少,笑道:“也是。”
他一有机会就要卖个乖,厚着脸皮脸道:“我当时说要渡你飞升,虽然如今还不知道能不能兑现承诺,但对于遇到你这件事,我也算是九死不悔了。”
壁画之前,绛尘静静看了他半晌,温声道:“走吧。”
第34章 渡厄境3
塔下的场景与一层别无二致,一样是曲曲折折的通道和石室,偶尔会听到嘀嘀嗒嗒的水声,转过一个拐角又立刻不见了,寂静得如同刚才的声音是错觉。妖魔的数量陡然增多了起来,谢逢殊与绛尘行走于通道间,时常会见到它们游荡于塔间的身影。
或许是塔中邪气太盛,谢逢殊越走越觉得有如大石压顶,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他仰头想舒一口气,一抬眼,正和顶上一个妖魔面对面。
对方无鼻无耳,一张脸上满满的全是赤红色的眼睛,只有下颌处长了一张成人巴掌宽的嘴,里面的尖牙密密麻麻。它四足挂在通道顶上,只垂着头,牢牢盯着谢逢殊。
谢逢殊差点直接抽刀。绛尘却先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不要妄动。”
谢逢殊便僵着身子,看着头上的东西慢慢爬过,塔下通道很低,到头顶时对方几乎要贴近谢逢殊的脸。
谢逢殊并不十分害怕,他只是忽然觉得这邪祟熟悉得很,好像在哪看过似的。
他一时没回过神,连低头都忘了,眼睁睁见对方越来越近。
下一刻,绛尘忽然伸出手贴于谢逢殊后颈,轻轻往下一带。他动作并不算用力,却带了一点不容辩驳的意味,谢逢殊被迫低下头,靠在了绛尘肩上。
“普通的邪祟五感并不灵敏,只靠气息辨别来人,召阴铃带了魔气,使佩戴者不易被察觉。”
绛尘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谢逢殊额头抵在对方左肩,才明白对方是以为自己被吓到了。他心若擂鼓,有些好笑,又有些高兴,干巴巴地答了个:“哦。”
那东西慢慢爬远了,绛尘放开手:“走了。”
谢逢殊却没起来,还变本加厉地搂住了绛尘的腰,整个人都挂在了绛尘身上,口中还装模作样念念有词:“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等它再走远一点。”
绛尘:“……”
其实若是谢逢殊抬头,便可以看见绛尘虽皱着眉,眼中却带了一点柔和的笑意,可惜他窝在绛尘怀中,只听见对方加重声音喊了一声:“谢逢殊。”
谢逢殊见好就收,淡然地直起身,讨好般对着绛尘扬唇一笑:“接下来咱们去哪,见那个宗主?”
绛尘点点头:“镇魔塔地上明塔九重,镇压妖邪,地下九重,羁押众魔。封寂在第八重。”
“第八重?”谢逢殊愣了愣,“妖魔宗的宗主被关押在第八重,那第九重是谁?”
“现在是空的。”绛尘答,“第九重往下便是无间炼狱,无人可居。”
谢逢殊看着绛尘,半晌之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想问问绛尘怎么会对渡厄境如此熟悉,但踌蹰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但进塔之后,他一直心神不宁,有股难以言喻的焦躁。
两人接连下了第三重与第四重,越往下妖魔的数量便越多,魔气也越发浓重,谢逢殊闻了闻衣袖,魔气沾了一身,好像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似的。
他耸耸肩,随口与绛尘玩笑:“满身魔气,不像个仙君,像个妖怪。”
绛尘没有笑,彼时他们已在第五重塔,将入六重,在入口之处,绛尘忽然停住了脚。
地下的暗塔不见天日,只隔一段距离便在墙壁上挂了一盏灯,灯光昏暗无比,勉强照亮道路。绛尘抬头看了一眼灯,忽而道:“等一等。”
“怎么了?”
绛尘没有说话,只猛地拽住了谢逢殊,回头走了几步,随手推开了最近的一间石室。
关门的一瞬间,廊上的所有灯齐刷刷地熄灭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外面骤然响起凄厉的嚎哭。
哭声并非单单一种音调,无数邪祟东西在一同哀嚎,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声音刺耳尖厉,响彻整座镇魔塔。
渡厄境入口消失之际,镇魔塔万鬼同哭。
谢逢殊皱着眉,那哭声透过石室直击谢逢殊的耳膜,他甚至觉得那哭声就在他耳边似的,他能清楚地听到其中夹杂着的咒骂之声。
谢逢殊也不敢调息清心,害怕惊动修为高的魔修,只能皱着眉头隐忍。
黑暗之中,绛尘出声问:“你没事吧?”
哭声如同长针,刺得人心烦意乱,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若是和旁人在一起他或许还会要面子不吭声,但在绛尘面前,谢逢殊好像就真的坚持不住了似的低声答:“头疼。”
绛尘静了静,随即靠近了些。
“静心凝神。”
他声线温和,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谢逢殊听得舒服,得寸进尺道:“你再靠近一点,让我闻一闻你。”
绛尘身上有股檀香的味道,闻了似乎能安神,见绛尘不动,谢逢殊自己往前半步,凑到绛尘颈间,去嗅那股味道。
外面可怖的哭喊仿佛又离他们远去了,狭窄的石室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谢逢殊越凑越近,鼻尖蹭到了绛尘如玉的脖颈。
当初他趁醉装疯,在这里狠狠咬了一口,现在那痕迹早已经淡去,谢逢殊忽然又觉得不满足了,居然想再咬对方一次。
或是在脖颈,或是在唇边,留上一个印记,让人一看就明白,眼前这个和尚是我的。
谢逢殊的想法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绛尘突然开口道:“谢逢殊。”
谢逢殊本就满腹鬼胎,被骇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点问:“怎么了?”
绛尘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道:“仙山百年,弹指一瞬。等你回了无明,时间一长,就不记得现在的种种了。”
他言下之意已经说得很清楚,谢逢殊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开口时语气淡然:“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记得呢?”
见绛尘没有说话,谢逢殊继续道:“我也觉得奇怪,虽说这一路你我风雪同肩,但与仙山上几百年的时间相比确实微不足道,我怎么就对你情有独钟了呢?”
谢逢殊笑了笑:“大抵是我前尘见过你一眼,念念不忘,此生总算是如愿以偿。”
石室不见天日,谢逢殊看不清绛尘的表情,只能窥见一点对方沉寂如海的双眸。他叹了口气,问:“非要我说明白,我对你心有绮念,想日日与你待在一块儿,夜夜与你睡在一处,干些佛祖听了会生气的混账事吗?”
绛尘一时哑口无言,谢逢殊不退不避,伸手于黑暗中去拉绛尘的袖子,又将那块衣袖攥在手里。
“仙途渺渺,我们相处的这些时日确实微末如尘。但天地广阔,容得下苍生,还容不下两个人的百年吗?”
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把自己的心意说给了眼前人听,一字一顿,半点不含糊,谢逢殊问:“当时法会燃灯,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无明。今日我再问一遍——你要同我一起回家吗?”
镇魔塔之下,妖鬼嚎哭中,一间方寸大小的石室,全都化作了谢逢殊手中那块素白僧衣的柔和绵软,抵得过俗世的百丈红尘。
绛尘垂目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哑。
“谢逢殊,你要记得你今日的话,不要忘了。”
他声音喑哑,谢逢殊心上一软,刚想开口,绛尘却又不要他回答了似的,低声道:“好。”
你要同我一起回家吗?
好。
谢逢殊心上犹如大石落地,只觉得似乎所求不过如此了。他上前一步,想去摸一摸绛尘的脸,但满室黑暗,他先碰到的是对方的额头,手指再慢慢向下,碰到了鼻梁、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