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就这样?”
秀秀亮出笑容,弯弯的眉眼里,神色暧昧,她的眼睛盯着我,嘴里发出“哦”的声音,低低的,弯来绕去的。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潜台词是他有没有完整地复述给你听他告诉我的事情。”
秀秀说:“讲了啊,偷拍的事情嘛。”
我补充:“他还讲他去做基因筛查什么的。”
秀秀点了点头,一笑:“或许他想和你卖个惨吧。”
我说:“那可惜了,我听过见过的惨事太多了,他这一桩还排不上号。”
秀秀点了点头,笑容松弛了,声音放松,温柔地说话:“他的人生没遇到过什么不幸的事情,在这件事之前他最大的不幸应该只是喜欢一个人但又得不到吧。”
我说:“看到他,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充满了不幸,没钱没车没房,看到他,我想不到一件好事。”
他是来自我的过去的幽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从前和我有过很亲密关系的一个人死了,从前,我是一个多优秀的学生,从前,我有父亲母亲,我有弟弟,社会关系。这个社会上原本是有我的一席之地的。
秀秀说:“不幸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人生也不能全都由不幸组成吧?”
秀秀把头发束到耳后去,望着医院的地砖,声音轻了下去,说:“蜀雪,我不能离开他。”
我看她,一时奇怪,业皓文会在深夜靠在她身上哭,我觉得他们是分不开的,她在担心什么呢?我笑了笑,拍了两下她的手背,她看我了,我便说:“你这算是曲线救国了吧。”
秀秀想了会儿才有反应,她掐了下我的虎口,啼笑皆非:“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内心这么阴暗的人嘛??”
她又说:“再说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离开他或者怎么样。”
“或者怎么样?”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她盯着我,有些生气了,“你干吗这么咬文嚼字啊,我们说话聊天又不是写小说,写剧本,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要精准到位,我们说话……”她叹息,整个人更柔软了,她靠在我肩上,挽住我的胳膊,“语言是很暧昧的,模糊的,我们都伪装在语言里,有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有时候我们还会自己欺骗自己,自己隐瞒自己,说的话里面,回忆里面,只留下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她道:“我要回风顺一阵,业皓文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我很怕他自杀之后变成厉鬼,要了他妈妈的命。”
我笑:“按照一般逻辑,应该是他先杀了他妈再自杀吧?”
秀秀也笑,呼吸喷在我颈边,痒痒的。她道:“他不是一般人,你不要用一般逻辑推理他。”
我说:“反正我弄不懂他,反正,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秀秀摸我的手背,说着:“小时候,我和他在他家后院玩,那天才下过雨,我穿着雨鞋去踩水塘,好开心啊,因为才下过雨嘛,很多蜗牛啊,蚯蚓啊就都跑出来了,我踩死了好多蜗牛,业皓文就开始哭,一路跟着我一路哭,一路捡那些蜗牛的尸体,他把它们收集起来,给它们挖了个一个小小的土坑,埋葬了它们。”
我说:“有钱小孩儿的内心我真的不懂。”
秀秀还在追溯那件童年往事:“我就问他,我说,业皓文,你可怜它们吗?他点头,我就很奇怪,我说,那你可以跟我说嘛,让我不要踩它们,他说,可是我看你玩得很开心。”
秀秀说:“他会纵容别人作恶,”她抬起眼睛看我,额头上是一道道挤出来的皱纹,我试图抚平那些皱纹,她说:“有钱小孩子的内心是不是很扭曲?”
我们一起笑了。
秀秀问:“你微信拉黑他了吧?”
我删了业皓文的号码,删了他的微信,我把手机拿给秀秀看,正好范经理在好再来的工作群组里发了条语音,我们一起听。老范扯着公鸭嗓骂街:我去你妈的,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我对你们太失望了!
秀秀看我,我和她说了说前因后果。起因是盒盒去和老范说他妈昏迷了,老范琢磨着好再来说不定能再开业,可自打盒盒妈那么一闹,还有上次警察搜查的事,好再来关门前,技师的人数已经大不如往昔,要是再开业,老范怕没人接活儿,这样别说赚钱了,亏本也不一定,他也拿不定主意,那天就在群组里问了一句要是好再来重新开门,有谁愿意来上班的,谁知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提那些先前还留在好再来的,就连之前离职的也都纷纷响应。这才有了上面那番话。
秀秀说:“范经理人挺好的。”
我点点头,不知怎么,我想到了九个手指的阿丰的故事,他的风光无限,他的敢爱敢恨,人人都对他和什么黑帮老大的过往津津乐道。
我说:“可惜好人很难有好报的。”
秀秀隔天就离开了融市,她的离开像是拉开了什么序幕,在她之后,更多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我身边离开了。
8月15号,凌晨四点半,我,小宝,盒盒还有s难得四个人齐聚,我们在天星吃宵夜,小宝请客。小宝找了份新工作,他在迎春路上的一家拳馆当上了前台,底薪一千八,包吃不包住,要是拉到客人报班,一个客人能抽一百块的成。他和我们说: “迎春路384号根本没有电影院!”
我们全笑了,连盒盒都笑得很开心。自从他妈昏迷之后,盒盒一个人打三份工,早上五点去工地搬砖,八点收工,去快递点报到,派发快递,到了晚上十点多,他去一间夜店上班,当调酒师。重症监护室的收费不菲,有了这三份收入,盒盒才勉强能达到收支平衡。我好久没看到盒盒了,觉得他瘦了很多,烟比以前抽得更凶了,耳朵上的耳钉不见了。s说,盒盒把耳钉卖了,他全身上下,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盒盒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还是s的。s还是老样子,话不多,穿西装,穿皮鞋,抽万宝路。我时常觉得他和业皓文或许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也不是很懂s的内心世界。
我们点完菜,阿铭从角落的一张圆桌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四点半的天星,只有我们这一桌和阿铭那一桌。阿铭说:“我表弟,跑船回来了!给他接风,今天没办法招呼你们了啊。”
我说:“你忙你的吧,我们就随便吃点。”
我看了一眼他们那桌,十来个人围着一张圆桌,桌上好些啤酒瓶,桌下还摆了一箱啤酒。围桌聚餐的人各个都面红耳赤的,都像喝多了。他们中有几个人也看我,起先只有三个人,目光先是扫视般扫过去的,他们三个转回去,很快又转了回来,还多了两个人一齐看我,目光是直勾勾的,几乎凝固在我身上。这五个人里有一个光头,啤酒肚。这个光头曾经让我抱他的脚暖他的脚。
我喝茶,双手放在桌上,叠在一起,小宝剥花生米,问我:“你怎么了?怎么出汗了?”
我摇摇头,说:“遇到熟人了。”
小宝看了看阿铭那桌,小声问:“以前跑船认识的人?”
我点头。盒盒点香烟,也瞄了他们一眼,s没看他们,抬头看电视。电视上正重播晚间新闻。
忽然地,阿铭那桌爆发出一串笑声,一个皮肤黝黑的瘦男人脱了上衣站了起来,他举高了双手翻着白眼扭动起了身子,丑态百出。他们那一桌都在笑,阿铭扭头看我,也笑。
我喝茶,倒茶,小宝不剥花生米了,舔舔嘴唇,一看桌上,说:“怎么半天不上菜,不然我们换一家吃吧?二十四小时的肯德基,效率很高的,还是我请客。”
“哈哈哈哈哈!”
又有人大笑,笑得频率又高,声音还很尖锐。那光头也站起来了,他摸那个瘦男人的脸,作势在打他,还作势拱他的屁股。那一桌人笑得开心极了,他们全看我。
“操。”盒盒骂了声,跳了起来,我拉住了他。说:“换个地方吧。”
盒盒打过人。有一次,一个客人在上他的时候拿手机拍他,他们吵起来,盒盒大打出手,那个客人直接被拉上了救护车。据小宝说,盒盒刚到好再来的时候,每天都打人,打客人,打别的技师,还好不打范经理,但是搞得范经理一个头两个大,后来s来了,盒盒也打他,但是打不过,那之后他就不怎么打人了。小宝说:“s和盒盒的关系比较原始,像演《动物世界》。”
我又看s,s不在我对面坐着了,s走到了那个光头身后,抄起他们桌上的一只啤酒瓶砸在了那个光头的脑袋上。光头惨叫一声,抱头滚在了地上,s踩住他的头,那光头没声音了。
“操你妈!”那一桌人一下窜起来五六个,全瞪着s,s不说话,手里捏着那半只碎了的啤酒瓶,站得笔直,站得很稳。他的手也很稳。没人敢动,连我都不敢动,我觉得下一秒,s可能会杀人。
四下寂静。挂在前台后面的电视机里,一个女主播字正腔圆的播着新闻。那是一则和死亡有关的讯息。
“据台湾方面消息,台湾黑社会喜连胜帮主陆念华已于14日晚下午三点于台大医院因肺移植手术后并发症过世。”
电视上放出了陆念华的照片。照片是张黑白照,他站在一家叫夜想花的夜总会门口,穿条纹衬衫,喇叭裤,嘴里叼着烟,眼神锐利。
s嘴里也叼着烟,他吸了一口,拿开了香烟,弹了弹烟灰。阿铭出来打圆场:“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来,坐啊,坐啊。”
小宝问我:“你觉不觉得s和那个黑社会老大长得好像啊?”
何止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看盒盒,他坐下了,抽烟,喝茶,眼皮耷拉着,睫毛盖下来,不说话。
过了两天,我从医院回宿舍,在小区门口,我看到s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s也看到我了,放下车窗和我挥了挥手。
“走了啊。”他说。
我点了点头,八月份,融市又闷又热,他穿扣子扣到最上面的白衬衣,贴身的黑西装,头发往后梳,嘴里叼着烟。车上,我看不到的暗处,有一双手伸过来替他点烟。香烟点上了,s冲我笑笑,拉了下衣襟,烟雾从他的嘴里钻出来,升上去,贴着黑色窗玻璃纸的车窗也升上去。
s就这么走了。
8月18号,早上九点,我去看冯芳芳,王阿姨才帮她擦了身体,抹了点润肤乳,她闻上去很香,像一树茉莉花。床头有个果篮,里头塞满火龙果,我挑了一颗,站在床边切。我看了眼冯芳芳,她的一只眼睛耷闭着,另一只眼睛半睁开,眼皮在抖动,她醒着。我问王阿姨:“她今天拉屎了吗?”
王阿姨说:“拉了,蛮好的啊,颜色正常,也不软。”
我看冯芳芳,对她笑了笑,又问:“胸口的疹子好了吧?屁股后头不脱皮了吧?”
冯芳芳快速地眨动着眼睛。
王阿姨说:“不啦,都好啦!这不夏天太阳好,下午我就让她侧着身子晒晒屁股。”
我说:“是得晒晒。”
我在毛巾上擦了擦手,摸冯芳芳的头发。冯芳芳那半睁开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她抿成一道线的嘴唇也在抖动,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她在生气,试图躲避我的抚摸。我看得出来。我能理解她的心境,她一定感觉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猪,我和王阿姨就是两个恶毒的屠夫,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讨论她的身体,她的隐私,把她的尊严踩得嘎嘎地响。她受不了了,嘴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我端着拌了蜂蜜的火龙果靠近她,她想推开我,手上小动作很多,王阿姨看到了,就来摸她的手,握住她的右手揉搓她的手背和手指,笑呵呵地和我说:“你一来看她,她就特别灵活!你瞅瞅!”
我瞅着,用勺子舀起一小块火龙果放进自己嘴里,嚼得很碎了,吐回勺子里往冯芳芳嘴里塞。她不肯吃,整张脸都憋红了,她的脑袋这才很轻微的左右摆动了下,我说:“对你好的。”
王阿姨捏住她的下巴,哄着她,也说:“大姐,吃一点,吃一点,对你好的,大姐。”
冯芳芳的嘴巴张开了些,我趁机把勺子塞进去,王阿姨半扶住她的肩,拍拍她的胸口,拍拍她的背,冯芳芳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但是冯芳芳并没有放弃抗争,她用自己鸡爪似蜷起来的右手撞我,打我,力气不大,时不时来一下,那一碗火龙果快吃完时,我被她的指甲刮到了手背,好在王阿姨悉心照料,她的指甲不长,我的手背上只是红了一道。
没一会儿,周主任来查房,看到我,我们互相点头致意,冯芳芳没什么起色,也没有变得更糟。周主任翻了翻她的记录,和我说:“后天我去风顺一趟,白天估计赶不回来,小蔡帮忙看着,不用担心的。”
我问说:“您出差?”
周主任叹了声,说:“我的老师走了,八十多岁了,肺一直不好,家里人说走得很平静,他老人家想得穿,早几年身后事就安排好了,这一辈子也是见多了生生死死了,脑外科的专家。”他看了我一眼,“巧了,他也姓蜀,这个姓还挺少见的。”
周主任说:“我去风顺奔丧。”
我爷爷就是脑外科的专家。
8月19号下午,我坐火车到了风顺,我打车去了市郊的殡仪馆,我在殡仪馆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晚上,我睡不着,抽了半包烟,打开手机,连上直播软件,开了间房间。好再来歇业的时候我全靠这个直播软件赚钱,不过自打我的脚痊愈了,不坐轮椅之后,打赏的人数直线下降,经常有人留言问我怎么不残疾了。我打算攒了点钱之后给自己买一台轮椅。
凌晨两点时下雨了,雨点很大,啪嗒啪嗒地打外面的雨篷,我自己摸自己,射了两回了,还有人在看,我就继续摸,有人留言说,把腿掰开,我把腿掰开来;有人留言,把屁股翘起来,我翘起屁股,跪在床上;有人留言,想把几把塞进你的嘴里,我对着镜头张开嘴,舔嘴唇,舔牙齿;有人留言,马上找一个男人来干你,我给你三百块。我笑出来,我说,我在风顺江河大道67号迎宾旅馆302房,你们谁要来可以来。我不收你们钱。
我退出了直播,关了手机,我把反锁了的房门打开了,把灯都关了。我等了很久,没有人来。除了雨声和一些零散的脚步声,没有一点别的动静。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殡仪馆,雨还在下,我在路边的杂货店买了把伞,我等在殡仪馆的停车场入口,九点十五分,一辆大巴车开进来,找了个停车位停好。我爸捧着我爷爷的遗像第一个下车,我妈给他打伞,我的弟弟捧骨灰,走在后面,他的老婆牵着他们的儿子给他打伞。小孩儿在吃棒棒糖,眼神天真,东张西望,他望到了我,大眼睛眨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来,我妈认出我了,她把伞塞进我爸手里,往我这里走过来,我爸一愣,往我这里看过来,我弟弟招呼后头的亲戚从另一边出去,说着:“大家慢慢,慢慢,这边走。”
我看到几个亲戚从伞和伞的缝隙里张望我,他们的表情如出一辙:疑惑中透着股兴奋。
他们有的撑黑伞,有的撑花伞,还有两把透明的伞。
我妈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说:“我来看看爷爷。”
我妈用皮包打我,砸我的手,砸我的脸,我的头,骂道:“回来丢什么人,现什么眼!”
她还说:“遗产没你的份!你给我滚!滚!”
我的伞被她打到了地上,一辆大巴车开过来,我们挡了它的道,司机摁了摁喇叭,我妈还在打我,一下又一下,我把她拉到一边,大巴车蹍过那雨伞,我擦了擦脸,说:“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