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鲍伊唱他会无拘无束。那首歌是他的往生咒。我记得,L-A-Z-A-R-U-S。秀秀说,这是圣经故事里的一个人。耶稣说他会复活,他病死四天后真的复活了。他是耶稣的神迹之一。
我听到业皓文和蜀雪说话,业皓文问:“要去医院看看吗?”
蜀雪说:“不去了,不管他了。”
我睁开眼睛,蜀雪坐在了我边上,他点了根烟,自己抽了一口,递给我。我抽了一口,拿在手里,胳膊蹭蹭他的胳膊,我们两个都笑了。业皓文对着我们干瞪眼,我说:“大少爷你别急,我无情无义,蜀雪是有情有义的。”
蜀雪笑着摇了摇头。我忙仰头看星星,找月亮,月亮半圆,腾在绵绵的云山上,我顿时诗兴大发:“此情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啊!”
业皓文听笑了,低头点烟。蜀雪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我靠着蜀雪,说:“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念诗还是蜀雪念得好听。”
2.
我和蜀雪一起去过一场生日会,我在辰老板的牌局上认识的朱老板为一位李老板操办的。朱老板直接找的我,就找了我,我去和范经理报备了下,范经理让我和蜀雪一块儿过去,两个人好互相有个照应。遇到这种聚会外卖的活儿,范经理回回都会说,酒不要喝太多,不要乱碰别人给的东西。他还特别针对我“谆谆教诲”:钱小宝,你个死屁精,狗改不了吃屎!再偷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手!
从前好再来有一个男孩儿就是在这种聚会上染上了毒瘾,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年纪轻轻就死了。据说死的时候浑身找不到一块好的皮,全烂了。
范经理常拿这件事要我们引以为戒,警告我们:一个个早就半死不活了,难不成真那么着急想躺棺材?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我们都没把范经理这句话放在心上,毕竟我们这群孤家寡人,上没老,下没小,风水轮流转,伴侣时常换,有钱喝酒,没钱舔粥,临到死,身边也不知道有没有个人,那可不就是一了百了了吗?
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别太年轻,也别太老,老成老马那样,进了殡仪馆被人扒光了化妆,换寿衣,一身皱橘子皮被人看了去,我不要。我希望我死的时候,要是有人难过,想为我哭,他不要哭,我给十殿阎王都洗过头,洗过脚,擦过牙,他们不会亏待我,下辈子我投胎,待遇一定不会差。我会开心,极乐,幸福的。
出发前,我支会了朱老板一声,谁知朱老板一听我还要带个人去,打听个没完,他倒不问价钱,就问身高体形,健康状况,籍贯家庭,和查户口似的,我发了张蜀雪的照片过去,朱老板才算消停。
生日会在一个什么山什么岭的独栋别墅里办的,我不记得具体地址了,我和蜀雪叫了车过去,朱老板报销,他也挺够意思的,还在别墅门口等我们。我在车上和蜀雪说,我们这个圈子不大,说不定到了那儿能碰到很多熟人,结果跟着朱老板进了别墅,我和蜀雪都傻眼了,屋里聚着的人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但很多我都觉得眼熟,看上两眼,凭记忆上网搜一搜,我就能把他们的生日星座血型身高全报给蜀雪了。蜀雪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说,也没什么,平时多看看电视剧。
李老板生日会上的那些帅哥俊男不属于好再来,更不属于四季广场,他们属于一些杂志T台,一些电视电影的演职员表,一些电影学院的学生名册。
朱老板说:“你们先自己逛逛,李老板马上到了。”
朱老板还说:“李老板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大。来来来,先和你们介绍下这位王老板。”
生意大不大我不知道,那栋别墅是挺大的,人很多,除了李老板之外的老板也很多,蜀雪一会儿就被一个赵老板搭讪走了,我呢,打量我的人有的是,就是没人来和我搭话,我去搭讪别人,他们也只是单纯地和我搭话,没人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我和盒盒微信聊天,我说:从前我是好再来的秋香姐,到了这儿我成了石榴姐了。盒盒发个哭笑的表情,回:那你和蜀雪趁早溜了,天星宵夜。
我一找蜀雪,他到院子里去了,正站在泳池边和人喝酒。我回:蜀雪到哪儿都是秋香啊!
盒盒大笑。
我又找了找朱老板,他在客厅里和一个我在偶像剧里看到过的镶边角色勾勾搭搭。小明星,脸好白,窄腰长腿,胜过我太多了。满屋子都是胜过我的人:个比我高的,身形比例比我好的,样子比我好看的——我看了都想多看几眼的,气质独特的——我看了都想上去搭话的——我去了,他和我说他是话剧演员,他点了根烟,问我要不要抽,他自己卷的烟。我没要,更加没劲,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在平层大别墅里打转,从客厅转到厨房,从影音室转到桌球房,从花园转到玻璃温室。我喜欢客厅的墙漆,我喜欢餐厅里的长木桌,我喜欢厕所里摆的香薰油,我喜欢院子里长条状的游泳池,我喜欢泳池边的玻璃吧台,吧台上的冰雕,冰雕下面的紫色射灯,紫色射灯下面的玻璃鱼缸。好多热带鱼在鱼缸里摇头摆尾,游来游去。
我转进了一间摆了好多书柜,书柜里塞满书的房间,应该是书房。我也喜欢这些书。我抽了一本书,摸了摸封皮,打开来闻了闻。书是一本诗集,写诗的人叫方泯。书房和院子就隔着两道落地玻璃移门,院子里有DJ打碟,有人脱光了乱跑,有人从跳板上跳下泳池,溅起老高的水花。几乎所有人手里都拿着酒杯,身边至少都贴着一个别的人。我翻开书,看书。
看了没几页,蜀雪从外面进来了,他松了口气似的点了根烟,笑着看我,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举起手里的书,说:“诗集。”
“诗集?”蜀雪扫了一眼周围,走到我边上,也抽了一本书,还是本诗集,他瞅瞅我的,我瞅瞅他的,两本的作者是同一个人。还是那个方泯。
蜀雪读的书多,我问他:”你读过吗?这个人有名吗?”
蜀雪摇头,他身上酒味很重,他抽着烟翻书,说:“小宝,诗要念出来才是诗。”
我纳闷:“那不念出来是什么?”
蜀雪拿着书坐在了地上,弹弹烟灰,仰起头,笑着对我说:“是死的字。”
我念我看到的一些死的字:
在那个夜晚,
我们相爱。
在那个夜晚,
一切走向终点。
“好像有点意思。”我咂摸咂摸,说。蜀雪没说话,认真地看书,我凑过去看了眼。他看的那些死的字是:
我去看你。
现在,马上!
我告诉你。
现在,马上!
我离开你。
现在……
现在…………
现在。
好多字重复地出现,重复地死亡,我感觉我看到好多尸体,有字的尸体,标点的尸体,还有人的。
我说:“我不太懂。”
蜀雪又说:“那是因为没有念出来。”
说着,他咬住香烟,单手捧着那本诗集,站起来,踩着一张椅子,站到了书桌上去。他变得好高,头快顶到天花板了,他没穿鞋,他的鞋去哪儿了呢?他的裤子也不是原先那条了,短袖t恤成了白背心。我仰着脖子看他,竖起耳朵听他。蜀雪念诗。
一开始,他的声音很轻:“我去看你。”
我得从外面的喧闹声里把他的声音分辨出来。
下一句,他的音量一下高了:“现在,马上!”
他低下目光看我,抽了一口烟,笑着继续:“我告诉你。”
这句也是轻的,柔的,像微风、细雨。
我抓了抓耳朵。外头有个男人拍打窗户,喊着:“蜀雪!你干吗呢??”
蜀雪不理他,还在念诗,他不用看书了,他好厉害,已经背了下来,他的目光高高的,说话掷地有声:“现在,马上!”
他的一只手背到了身后去,一只手夹香烟,烟雾离开他的嘴,死掉的字一个个蹦出来:“我离开你。”
“现在……”他顿住。往外看了眼,拍窗户的男人朝他挥手,跳啊,叫啊。蜀雪笑出来,望着外头,嘴唇动了动:“现在……”
很长时间他没接下去说什么,他没动,烟在他手里烧,烟在他嘴边烧,烧得很短了。
我问他:“是不是还有一句。”
蜀雪看我,点了点头,这才说:“现在。”
说出这两个字,他朝我鞠了个躬,自己拍了几下书鼓掌,我哈哈笑,跟着鼓掌,他欢呼,我也欢呼,吹唿哨。我们两个嘻嘻哈哈,这时,有人进来书房了,是个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问我们:“你们干吗呢?”
我晃了晃手里的书,说:“在读诗。”
蜀雪耸肩摊手,跳下桌子,把诗集扔给我,开了移门,飞了出去。
外头有人喊:”老李!”
那中年男人冲喊人的人点了点头。我拍了下脑门:“李老板!”
李老板看着我,我仔细端详李老板。李老板不年轻了,样子不赖,穿花衬衫,牛仔裤,他问我:“你喜欢读诗?“
我抱着那两本诗集说:“我喜欢有文化的感觉。”
李老板微笑,还看着我。好一阵,他才看够了,转身往外走。我跟着他走。
我们去了二楼的一间房间,他脱衣服,我也脱衣服,他身上香香的,他摸我的脸,下巴,脖子,手臂,摸了很久才开始亲我,亲我的脸,下巴,脖子,喉结,手臂,手指。他喜欢慢慢来,我就跟着他慢慢来,也慢慢地摸他,细致地亲他。我们躺倒在床上后,面对着面做,起初他还是很慢,很温柔的,后来他忽然发狠,把我翻过来,用力摁住我的肩膀用力干,没几下他就射了。他抱住我,不让我走,我就任他抱着,他的床很舒服,床单,被单,枕套都是丝的,我感觉自己像一条泥鳅,滑进了一条河里,在水流里睡着了。
说不清睡了多久,我听到开门的声音,醒了,一看外头,天都亮了。李老板还在睡,还维持着抱住我的姿势,我往门口看了眼,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男人一路走一路捡地上的衣服,他步子很轻,走到了床边,把手里拿着的衣服放到床上,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像是凭空出现一面镜子,我突然就和二十年后的我面对着面了。我一哆嗦,坐了起来。李老板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那进来的男人打量我,他的眼神和昨晚李老板看我的时候一模一样,像在我脸上找什么东西。他们的年纪应该也差不多,都得四十来岁了。时间没有饶过他们。
男人站着,小声和我说话,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二十五。”
“真年轻。”男人说,坐在了我边上。
我说:“十七八才算年轻吧。”
我拿了自己的衣服,穿衣服,穿袜子。
男人笑了:”二十五刚好。”
我脱口而出:“我老了会变成你这样吗?”
男人说:“可能没我有钱。”
他问我:“你是模特还是演员?“
我摇头:“都不是。”
他瞥了眼床头的那两本诗集:“你看了?你读诗?”
我点头。他说:“写得不怎么样。”他说,“我就是方泯。”
我愣住了,发白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雪一样轻轻落在方泯的肩头。他点了根烟,烟雾轻飘飘飞起来,和光一样泛白。方泯也跟着泛白。他仿佛一片雪白天地里的一个雪人。
方泯看着我,拍了拍我的手:“唉,你哭什么啊?”
我摸摸脸,我真的哭了。
我说不清,摇着头搓眼睛:“我也不知道。”
方泯笑着说:“我们又多了个共同点,我每天早上起来也都想哭。”
我擦了擦脸,起身找到鞋子,提着鞋子就出去了。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了方泯一眼。他的轮廓变得模糊了,他在白色的光里缓慢地融化着。他看上去很痛苦,他在被什么折磨着。他不享受。他逃不脱。
我给方泯和李老板关好了门。
我这才领悟过来我在哭什么。在一个夜晚,有人相爱,在那个夜晚,一切就都结束了。这太残酷了,这合理吗?方泯和我长得太像了,我害怕我们的命运也相似。我害怕我和他一样找不到说理的人。
我从他们别墅一间厕所的抽屉里拿走了一面随身的小镜子。镜子卖不出什么价钱,我送给一个在路上偶然撞见的,个头和我差不多,一边脸上有酒窝的男孩儿了。
我在客厅找到了蜀雪,他喝得烂醉,喊不醒,身子发沉,我费了番功夫才把他抗起来,拖着他往外走。我试着叫车,可荒郊野岭的,根本叫不到。我坐在别墅外面的台阶上点了根烟,给盒盒发消息求助,蜀雪躺在我边上,头枕着我的大腿,我打字打到一半,他翻了个身,眼看要滚下台阶,我赶紧拉住他的衣领,他干呕了声,吐了出来。吐的时候,他算恢复了些神智,问我,我们在哪里。我说,别墅门口,唉,叫不到车,我正给盒盒发消息,看他能不能叫辆车过来接我们。我说:“他估计还在睡觉。”
蜀雪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拿衣服擦了擦他的嘴巴,凑近了问他:“你说什么?”
蜀雪把他的手机塞给我,我一看,手机正在拨号。他打给一个叫催命鬼的人。
电话很快通了,对方喂了一声,我听出来了,这个催命鬼是业皓文。我想笑,业皓文又喂了一声,蜀雪没声了,又睡死了过去。我只好硬着头皮拿起手机和催命鬼说电话。
我嘿嘿笑:“业老板,不好意思啊,一大早的,打扰了。欸,我先申明啊,是蜀雪打扰的,不是我打扰的啊!”
“他又喝醉了?”业皓文问。
我干笑,业皓文倒好声好气地,没多问什么,叫我发个定位过去。我发过去了,挂了电话,把蜀雪抱起来,让他靠在我身上好好睡。
四十分钟后,业皓文开着他的大奔来了。
我们两个把蜀雪弄上车,我和蜀雪坐后排,业皓文开车,大清老早的,还是工作日,我挺不好意思的,我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我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我和业皓文说:“业老板,真不好意思,不耽误您的事吧?”
业皓文和和气气地说:“没事。”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们,“安全带扣一下吧。”
我点点头,给蜀雪扣上安全带,自己也扣好了安全带,坐得笔直。蜀雪歪在我身上,又开始叽里咕噜说我听不清楚话,大约是觉得安全带束缚了,不舒服,自己解开了,歪去另外一边,脑袋靠在车门上。业皓文又看我们,我笑笑,拉过蜀雪,再要去给他扣安全带,小声和他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我还更小声地说:“我们坐别人的顺风车呢,给点面子。”
蜀雪嘀咕:“我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