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紧嘴巴,用手遮住下巴,抽烟。男人也闷声不响。他显得有些懊悔。
Fumiko,这个给人恋爱感觉的名字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问过s,你妈妈的名字写成中文是什么样的。富美子。他写给我看。我说,哇,又富又美,你妈人如其名。s说,对啊,还有三个儿子。子。
我听了直笑,笑完,我摸摸他的头发,问他,你有没有好奇过你的生母是谁?现在人在哪里。s没说话,摇了摇头。
我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4.
我想走,试着站起来,可小腿却使不上劲,脑袋发沉,整个人都发沉,稍一动就头晕眼花。都怪那两杯鸡尾酒和那半杯威士忌。我的酒量应该不止这样的,我和s一起喝酒,无论啤酒洋酒还是老白干,总是他先倒。我们喝金门高粱,台湾的高度酒,他说他从小就喝,他还不会下地走路呢,他爸就用筷子蘸酒往他嘴里塞,他爸坚信男孩儿就是要喝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硬气,讲义气,有傲骨,老大他是不指望了,老二他也教不好了,他就寄希望于他这个还小,还很有可塑性的老三,从小就培养他当一个小男子汉,s自然是听他爸的,他爸是大男子汉,他自然而然就很有意愿被培养成一个小男子汉。
结果我们对着喝金门高粱那回,s三杯就倒了。我比他强一些,撑过三杯,又给自己添了半杯,一口闷了,还有意识,想笑话笑话他,想偷偷亲一亲他,才靠近他,我也倒了,晕了。
我看了看男人,还是沉默,我甚至觉得我们先前聊的那些内容实在可笑。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听出来s是谁,s的爸爸是谁,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说的是s,陆影,陆念华的三儿子,陆念华,一个黑设会头目,一个十六岁和他一起去台北闯天下,一个砍了人很兴奋,觉得很爽的危险分子,一个和他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弄潮儿阿华。
怪不得男人刚才听我说话时,有一阵,眼神十分古怪,是听到我说什么的时候?听到Fumiko的名字的时候吗?他那时候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他也深谙陌生人交换秘密,彼此有关联的人缄口不言的聊天潜规则吗?那他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我说的台湾的雨触动了他吗?
我点了根烟,撇着头,靠在椅背上抽烟,思索。
还是因为我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透过我自己看到了s——我的脑海里,我的心里,我的眼里全是s,我当然能透过我自己看到他。男人发现了,看穿了,他也看到了那么多,占得我满满的s,他看着s,看到了许多和s一模一样的阿华。
是这些阿华触动了他吗?他再守不住他的秘密,他得说出来,不,是他的秘密自己爬出了他的嘴巴,就像我的秘密堵在我胸口,一有机会,它就急不可待地往外爬。
我偷瞄了眼男人,他的坐姿一点没变,表情一点没变,但他的脸色更难看了,面如死灰。我一下喘不过气来了,捂住嘴咳嗽。
我感觉我也老了,和他一样老。我真想问问他,他对阿华释怀了吗。我问不出口,我既怕他点头,又怕他否认。我既怕不再煎熬的未来,又怕没有爱是永远的,永恒的,长久的现实。
我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名,只有对一个人的爱,如果这样东西也会消失,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男人动了动,手还是放在桌下,人稍微往前倾了倾。他问我:“s问过多桑和咖桑,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吗?”
s没有问过。他和我描述过他的心态,他太想成为他爸爸的孩子了,他不可能去问。但是他也好奇,或者说,这个问题一直没离开过他。他是小孩的时候拼命摆脱它,不去想它,把它埋得很深很深,他大了,和他爸越来越像——性格,样貌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个问题又从他心底盘旋着环绕了上来,他是谁呢,他从哪里来的呢,如果他不是他爸妈的孩子,性格可以后天打磨而变得相似,那样貌也可以吗?
他还说,大哥有主,二哥有机器人,弟弟有他的滑板,他的音乐,咖桑……咖桑有她的雨伞,手套,日文小说,爵士唱片。他说,我一直在模仿爸爸,可我研究所毕业那一天,大家在家里庆祝,我看着自己的毕业证书,我感觉我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去了融市。他去寻找一个答案,一种归属感。
他听过一些流言蜚语,他父亲长居台北,但是有一阵,二十多年前吧,去过融市一次,在那里买下一幢清朝故居。
他想,如果他是父亲和情人的孩子,那房子应该是给情人住的。
他翻到了房屋买卖的合同,找过去,找到了好再来按摩会所,找到了范经理。他和范经理在前台说话,他说,您好,请问这间房子您是问谁租的?
范经理说,你台湾来的?
他没说话。范经理问,你是华哥的儿子吧。s摇了摇头,范经理说,你就是!s问他,那你知道我妈是谁吗?范经理说,你妈早不在了。s问,生病?范经理说,难产。范经理还说,不要告诉你咖桑。
范经理说,华哥很爱你咖桑的,他一时糊涂,你咖桑生了次郎之后,身体就很不好,以前大家都搞不懂嘛,现在都说产后抑郁,产后抑郁的,荷尔蒙失调,精神上的问题,以前就觉得月子没做好,就觉得人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华哥那时候压力也很大,想做贸易公司,美国人不给面子,吃了不少闭门羹,两夫妻在家里难免吵架,发脾气,你咖桑就说要回日本,华哥就说,那你回去,日本人杀了你全家,你回日本去吧!你咖桑真的走了,华哥呢,他哦,难免去找另外的温柔乡嘛。等到小孩要生出来了,他后悔了。他说,他还是爱她。他去日本找她回来。他骗了你的咖桑,他说,小孩是自己朋友的孩子,朋友没法养,他们领回来养吧。
s说,我小时候和爸爸长得很不像的。范经理说,小孩子哪看得出来啊。他打量着s,说,你一走进来,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范经理问他,你来就是想问这些事情的吧。
s说,我暂时不想回去了。他说,你还是没告诉我,这间房子你是问谁租的。范经理听了就生气了,吹胡子瞪眼,大手一挥,随便你,你想待着就待着吧!带够钱了吗?住哪家宾馆啊?你家里人不知道你找过来吧??
s说,我听说你们地下室一直在招技师。
范经理更生气了,你神经病啊?我们没有地下室!
s说,我刚刚看到两个人走下去。范经理要赶他走,结果s第二天又去了。第二天。就是我遇到他的那一天。我们在地下室,肩膀撞到肩膀,我喊住他,拳头朝他挥过去,他躲开了,我又一拳招呼过去,我的胳膊被他架住。范经理从楼上跑下来,劝开我们,劝住s说,好好好,你当保安,你当保安!!
s就这么留在了好在来,起先做保安,后来一个客人点他的单,他接了,后来他自己开拓了巴比伦会所的任务。范经理管不了他,每次看到他,他总是好像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但总是什么都不说。
我不搭男人的腔,男人还是和我说话,换成他滔滔不绝了。
他说:“他不是没人要的小孩,只是当时的情况很复杂。”
他说:“阿华一直打自己耳光,说他鬼迷心窍,犯了大错,说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让Fumiko知道,我说,那就说是殷殷和我的小孩吧。阿华看我,看着我,问我,你知道吗,殷殷,有一次,有一次,她……糊里糊涂,一直抱着我喊你的名字。”
我摸桌子,擦了擦桌面,低着头。他和我说这些干什么?他要用他的秘密交换我更多的秘密吗?我还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他的呢,我连我床上的事情都和他分享了。他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我看了眼男人,又低下头,抽烟,不理会。
男人说着:“我去找殷殷。殷殷的肚子好大了,我说,你干吗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她扑过来就打我,她说,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她又说,我好爱你,好爱你。她打自己的肚子,说,我不要这个孩子了,不要了!我拉住她,她挣开来,翻窗从二楼跳了下去,我和小范马上把她送去了医院。”
男人说:“小影是早产儿。他好小一个。我打电话给阿华,我说,孩子生了,活下来了,殷殷走了。我说,孩子我来带吧。我和小范给小孩想名字,他文绉绉的,到底是学国文的大学生,取什么兰舟,崇旻之类的名字,我说,考试的时候写名字太麻烦了,我看到地上的影子,我说,叫影吧。“
“完全是出于我的私心。”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影子,一直跟着阿华。”
“这个孩子也像一个影子,我的一部分,我的影子。他在生理上,血缘上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是因为我,才有了他。他是一个错误,他的生父生母都把他当成一个错误,但是他不是没人要的。”
我问男人:“那你为什么离开他?如果是你养大他,他也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知道吗?他不会日日夜夜想要快点长大,他不会日日夜夜做梦梦到自己被人拉去喂鱼,不会梦到戒尺一下一下打一个人。”
男人明显颤抖了下,低语:“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对不起……”
我皱紧眉,恶狠狠地说:“你和我道歉有什么用?”
不光和我道歉没有用,他的道歉根本没有用,没有人能预见未来。我只是在发泄。我需要发泄我的郁闷,不快乐,而他,他需要道歉。
我看着男人抽了口烟,男人的眼里都是光,雨已经停了,那不是雨珠反射在玻璃上,映进他眼里产生的光。
我问:“那你到底为什么走?”
男人说:“一个制片人知道我是同志后,企图侵犯我,我反抗,他就威胁我,说我要是说出去,他保证我在台湾再没立足之地。我打了他一顿。之后就被唱片公司雪藏了,日子很不好过,我去打工,小范帮衬我照顾孩子,那段时间很累,小影的身体又不是很好,肺炎住院,我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小范说,去找华哥吧,我说,不行。他自己偷偷去找了阿华。Fumiko跟着来了,她可怜孩子,想领养他。我那时候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好起来,我知道他们能给他更好的生活。起码他以后上学,他是有爸爸,有妈妈的。你知道吗,这很重要,不然你去学校,大家都说你是没人要的孩子,久而久之,你就会觉得你真的没人要。一旦有人对你好一些,你就会一门心思跟着他。这不好,爱不能一下给一个人太多,不然别的人什么都分不到。连你自己都分不到。”
我抓了抓头发,我又有些怀疑男人的真实性了。我千里迢迢来到斯里兰卡,走进一间这么隐蔽,这么冷清的小酒吧,我遇到这个男人,他的经历和我这么相似,他的经历还和我的经历有那么多重叠。他是真的么?我是真的么?现在是什么时候,几几年几月几号?我已经老成他这样……难道我到老也是孤伶伶一个人,只能在夜里和年轻的自己追忆s吗?
我喊了声酒保,那酒保转头看我,我比划着,说:“两杯威士忌,两个人。”
酒保点了点头,送来两杯酒,一杯给我,一杯给男人。我松了口气。
男人问我:“你去了他的葬礼吗?很隆重吧?“
我摇头,说:“没有,但是确实很隆重。”
s的大哥没有去,他信天主,奉行天主教形式的丧礼,坚持死者要在教堂和主告别才能安心赴死,s的二哥和弟弟去了,走在送葬的大队伍里,我看了录像,浩浩荡荡一队白衣人,跟着抱着遗照的s走在马路上。
根据他爸爸的遗嘱,s分到融市的一间老房子,还继承了父亲在所有公司的职位。他爸爸还在遗嘱里特意嘱咐他,要他好好照顾咖桑和哥哥弟弟。他爸写道:他们都让我宠坏了,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有这个担当。
男人又说:“我在台湾待不下去了,就去了内地。”
“阿华来看我,气的要死,说,你住的什么鬼地方!小范说,华哥,出门就是公车站,菜市场,不要太方便!”
“他买了间大房子给我们住,我和小范给他交房租,房子太大了,我们两个住,显得很空,有一天,我们路过四季广场……四季广场现在还在吗?”
我说:“还在,不过马上要拆了。”
“也不知道那些阿猫阿狗的都怎么样了。”男人低声问。
我说:“范经理蛮好的,中气一直很足。”
男人笑了,他笑着说:“我很想小影。我想他快点长大,快点幸福,快点学会爱一个人,快点有人好好爱他,又想他不要那么快长大,那么快认识到世界上很多的不幸,小影现在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大人了呢?”
他看着我。我有些懵,不太懂,我和他说了那么多s小时候的事,s和我的事,s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s的……
我打了个酒嗝,捂住嘴,再看男人,他还看着我,眼神费解,我突然懂了,我说的一直都是s。s,一个代号,一个简称,一个可以用来指代随便什么人的字母。
我问:“你是说陆影吗?”
我说:“他……”
让我仔细想一想,关于陆影,我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陆影生于91年12月31号,冬天,一年的尾声,离一种新的开始很近。陆影的父亲陆念华当过三年炮兵,复原后和一群外省兄弟组成喜连胜,在台北抢地盘,争角头,一路从台北县打进台北市,打稳了江山后,干走私,开地下赌场、钱庄,偷偷摸摸的钱赚得够多了,他转行做贸易,开发房地产,去越南,柬埔寨,斯里兰卡投资赌场,做公海游轮项目,明目张胆地挣黑钱。陆念华十六岁时离开老家,五十岁时回到台南乡村,出资投建欢乐园游乐场,在里面给阎王造庙,给关公立雕像,过山车叫过五关,跳楼机叫斩六将,碰碰车叫华容道,每年春天,举行桃园三结义大游行,好多红脸关羽,好多黑脸张飞在游乐园里走来走去,吓得小孩子哇哇大哭。他也投资过电影,武侠片,黑帮片,爱情电影,其中一部爱情电影里的一名女演员就是陆影的母亲加藤富美子。富美子二十岁从日本逃到台湾,躲避仇家,她小时候的梦想是写小说,她最喜欢的日本作家是川端康成,最喜欢的日本小说是《细雪》。她曾是台北星星娱乐公司旗下的模特,拍过洗发水广告,拍过丝袜广告,认识陆念华两年后,两人结婚,她和星星解约。婚后,她出演了那部爱情电影。原本那个角色不是她的,某晚,导演来陆家吃饭,富美子穿着和服接待他,导演说,陆太太好适合我们的一个角色啊,她是个日本人,大家闺秀,陆老板愿意太太出演吗?
那时,富美子才生下大儿子一男。她接下了这份演出工作。电影上映后,她陆陆续续接到其他片约,她没有再演任何一部电影。她说,再演就老了,被那么多人一点一点看着变老,好难受。
一男五岁的时候被陆念华的仇家绑架,救回来后被送去了美国,三年后,二儿子次郎出生,家里人对他看得很严,上个厕所都有保镖贴身跟着,在学校里只要有人和次郎多说一句话,那人一定会被好好调查一番,次郎渐渐学会了和书本,和猫,和狗,和宠物老鼠,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作伴。陆念华和富美子的第三个孩子就是陆影了。我现在知道了,陆影的生母不是富美子,但是生父是陆念华。但他还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认为自己不属于那个大家庭,为了成为家庭的一份子,他努力模仿,努力融入。他是最适合讲述“拔苗助长”这个成语由来的人。陆影还有个弟弟,和他岁数相近,父母对他们一视同仁,玩具总是备两份,生日宴会的规模一模一样,从不厚此薄彼。这反而剥夺了陆影的安全感。他说,他觉得这是父母刻意施舍的一种平等。
他对父母的任何关爱都感到战战兢兢。一点快乐一下就会被惶恐所取代。久而久之,他不懂快乐了,他也想重新获得快乐的感觉,听人说抽烟会开心,他学了抽烟,可是一点都不开心,听人说,喝了酒就有乐子可找了,他喝酒,可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乐的,又有人说恋爱让人快乐。他就恋爱,爱女人,爱不起来,爱男人,有些兴奋,男人脱了衣服,他仿佛能看到一把戒尺挥在男人光溜溜的屁股上。
他十六岁,他发现别人的痛苦能带给他很大的快乐,只要他能掌握给与别人痛苦的主动权,他就不再那么惶恐了。他久违地体会到放松。但是男人说爱他,他又紧张起来。爱让他紧张,性使他放松,它们必须分开,不能有一点重叠。他的生活就是这么泾渭分明。
陆念华常常和他说,老三啊,我们做事就是说一就是一,说一不二!我们做事就是要赏罚分明!
男人问了声:“你想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把我拉回了这间小酒吧,我说:“想到很多。”
“他多高?”
“一米八五,八六的样子。”
“样子呢?”
“和他爸很像。”
男人笑了:“声音是什么样的?”
“干脆,有时候听上去有些孩子气,听上去绝对不会和他生气。”
“他确实还不大。”
“不老,正年轻,很好的年纪。”我说。
“他喜欢吃什么?”
“大肠包小肠,卤肉饭,日本菜。”
“吃得来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