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开它。
【标题:有人听说过冷湾吗?】
1L楼主
如题。我哥哥上个月忽然消失了,留了一张条,说自己要去一个叫冷湾的地方。他前段时间高考失利,心情一直不好,但失踪前忽然态度特别……诡异吧?整天说自己要去一个没有人会再强求他的地方。家里报了警,但他属于成年人,所以我们这片的警察说他们不负责找。他是真的,再也没有和家里有过联系了,连一条信息都没有。这不会是被骗进传销了吧?
沈霁青一条条往下翻看。这是一个非常沉寂的贴子,下面寥寥数语,多数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往下翻了一页,终于又出现了一条切题的回复:
29L
楼主不要担心了,冷湾这个地方是真的存在的。我自己有个叔叔,十几年前为了躲债跑了,也说自己要去冷湾。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去年竟然回来了,说自己这些年杳无音信是因为冷湾和国内不通信号!他说逃到冷湾的都是在外面不顺心的人,机缘巧合去那里避难,大多数人就一直留在那边了。社会福利很好,什么都不干也能领救济金(摊手)
30L 楼主
真的吗?
沈霁青对额外的内容不感兴趣,滑到最底端,又不慎点开一条年代更加久远的连接。这回的题目是:
【标题:有没有跟冷湾沾点关系的进来讨论一下,你们不觉得这个地方怪怪的吗?】
这个论坛里就更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楼主言之凿凿地理论一通,话里话外都在说什么她读中学的时候跟着家里从冷湾搬出来,但一直觉得冷湾这个地方特别可怕。好像人人都是精神麻木、反应迟缓的。发展停滞,以“包容”为名维持着一个病态的社会环境,迟早会崩塌。
“这个鬼地方迟早会发生□□,到时候全世界就都知道它了。”楼主说,“太落后了,我妈心律失常,结果医生直接给她开安乐死???我们家就是回来给她治病的,一回国,好像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冷湾就是有问题,不提别的:你和外界联络中断,根本不参与世界贸易,全靠自给自足。这都2012年了,等到2022年,2032年,这不是跟原始村庄一个样吗?”
这条根本没有什么回复。
奇怪的冷湾。
沈霁青又找了找,确定这是冷湾在网络上仅存的一些记录。他要想知道更多很容易,毕竟眼前是现成的原住民,想必愿意多讲一讲。但知道更多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把手机放下,抬起头。
水声停下,程姜两条细细的手臂放在身后,已经在解背后围裙的带子了。
*
沈霁青饭后不久就自己上了楼,留下程姜自己在楼梯和客厅间踱步踌躇。程月故晚上要回来,他很紧张。这种焦虑让他无心继续和沈霁青的交流,晚饭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不舒服吗?”沈霁青中途问。
程姜摇头,想对他笑一笑,但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晚上的碗是沈霁青自己洗的,一方面是程姜自己忘了,再说就算想起来,他也怕自己会摔碎碗。
有这么严重吗,程姜?就因为你妈妈今晚会来?
程姜把指甲掐进手心里。程月故几点会到?他不愿意去借沈霁青的手机,只能干等着。
很多次他几乎冲到门口:她要来了!但只是风吹在门口的幻觉。
她要来了吗?
程姜缩在沙发里,眼睛盯着钢琴,希望从怀里的婴儿那里得到一点体温。多年不见,妈妈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自己又变成了什么样子?莘西娅似乎被他的焦虑所感染,也显得十分不安起来。他只能六神无主地给她吟唱童谣,那首关于月亮的小曲。这是绝对神奇的歌,因为他连歌词都不知道地唱了几句,心里竟然奇迹般地安定一些了。
他甚至开始分神,强迫自己去琢磨歌词的大致意思。
题目叫“我问月亮”的儿童歌,主人公问了月亮什么呢?
程姜以前想过这个问题,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一些天真烂漫的譬如“为什么天是蓝色”的俏皮话;或者这是一首叙事曲,其中月亮给提问者讲了个故事。
但无论真实情况是怎样的,他不得而知。
程月故自己也不懂这首歌原本的语言,只记得调子,用“啦啦啦”代替歌词。“我问月亮”的调子唱起来有点像是一个人把气息含在舌头下面,情绪很浓,哼歌的时候有一种格外温柔的氛围。他之前工作的月亮剧场以前其实也不叫月亮剧场,而是被人们直接称为“剧场”。他接管了剧场后给它起名为月亮,也许是为了怀念不会再回来的妈妈,又也许只是想要留下童年时期的幸福。
属于程月故的温情和神奇的魔法。
程姜感觉有一条细细的,酸涩的线从鼻腔一直延伸到眼角。他突然想起程月故没有他的照片,但他有过一张她的。他对照片的记忆很模糊,但他习惯把这种东西夹在日程本里,照片理应是在的。
他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在见到妈妈之前,他必须想起她的面容……一定要回忆起来!程姜自己都不知道找那张连上面内容具体有什么都不记得的照片有何意义,但身体操控着他翻开所有行李,最后连夹缝里角落都没有放过。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我问月亮”这首歌是真实存在的。
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找一找~注意听的时候先不要看歌词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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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耐心与阅读,鞠躬~
☆、chapter 13
程姜到底也没能找到照片,但当他在翻找的时候,敲门声终于真正地响了。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跑下楼去开锁,差点摔倒在楼梯间里。
起初他以为是又一个幻觉,但门一开,一切都变成真的了。
门口的陌生女人在摘下帽子。
门口的程月故在摘下帽子。
门口的妈妈……
女人穿着合身的黑色羽绒服,腰部是同色的抽褶腰封,显得她身形苗条。她嘴唇涂了厚厚的一层红霜,脸在灯光下显得白极了,头发光光地梳向脑后,双耳垂上各飞下来一只黑白陶瓷鸟。她比他矮一点,一手拿一顶黑绒女礼帽,一手扶着一只象牙白色行李箱,却丝毫看不出旅途疲惫。
她没他记忆里那样年轻,但依然漂亮。
“妈妈……”程姜局促地后退半步,求救似的回头看钟。
十点已过。
沈霁青不知什么时候也转下来了。他到了门口,几个人挤挤挨挨地站在玄关处,显得很不体面,但程姜莫名放松了一点。沈霁青礼节性地向继母问好,连续问了好几句,才停了客套,不一会儿就再度消失在楼梯上。
现在终于轮到程姜做什么了。
他伸出手,正试图替她关门,程月故自己手一碰,门就自动合上,被熟练地上了反锁。随后他又有意带她四处转转,介绍一遍一层的设施与房间。但她说自己以前来这儿小住过,什么都明白,他便闭了嘴。
刚长途奔波的程月故身上有一股混杂着尘土,烟雾与蒸汽的混乱气息,所以莘西娅不肯让她抱。她收回了手,开始自然而然地说起自己现在做一份企业管理的工作。工资很高,程姜也觉得这工作适合她,但他眼见着她准备开始说关于他的话题了。
程姜深吸一口气,终于掐准时机插进一句话来:
“不管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吧。可以吗?”
他等待她的回应,好在她没有拒绝,于是他逃回客房。大小两人都已经洗过了澡,可以直接睡觉。莘西娅现在晚上已经不需要一遍一遍起来喝奶了,甚至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自己睡着。
这非常好。
程姜摸摸她的背,给她再次唱月亮歌,等她睡着后把她放在床靠里面的地方,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了下来。
但是这天晚上他睡不着。
见到程月故,忽然又想起关于她的其他。
妈妈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扎辫子。在程姜小学前的夏天,她不上班的时候常常会给两人都涂上超市里卖的劣质驱蚊水,然后领着他去剧场后面的小树林玩。程姜讨厌驱蚊水的味道,而且他不觉得它管用,可是妈妈坚持每次都给他涂满裸露的胳膊和腿。
在程姜印象里她喜欢戴一顶明黄色印花布遮阳帽,帽子的花色在他眼前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树林里有一棵枝干粗壮,有很多分叉的树,他跳到足够高就可以坐在分叉的地方,甚至可以再往上爬。程姜从来都不喜欢户外活动,且因为程月故总逼他爬树,他最怕去小树林。但是程月故说小孩子就应该到处跑跑跳跳的 ,所以他又不得不去。
每次他跳不上去的时候她就用力往上推一推他,随后程姜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看程月故年轻的,仰在阳光里的脸。身处高空而难以控制的恐惧和妈妈明艳的快乐的脸混合在一起。
她在他最后的记忆力印象最深的画面是这样的。
他想念她又不敢看她。他给她开门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说来奇怪,他同她生活在一处的时候离不开她,她走后疯了一样试图填补她留下的空缺,但等她重新回到他的生活里来,他又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她。
因为他已经脱离了程月故。他没法允许自己再回去了。
但她会发现他的现状已经大为脱离她的预料,进而会刨根问底地想要知道为什么,而他会无从回答。他们之间的家庭时间早就不复存在,重新开始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是朋友了。
也许他们从来也不是朋友,说不定那和母子关系是冲突的。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程姜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他侧过身去,在黑暗里凝视窗户所在的位置,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视力模糊。他这才发觉眼眶里已经蓄起了水。
他没有移动,也没有揉眼睛,而是静静等着它们落下来。眼泪涌出的速度很慢,他等了许久,才有一小滴水珠离开他的右眼,紧贴着他的脸往下滑。他翻过身来,又把右边的脸侧向床铺,倾斜之下左眼的泪水也流了出来,一小滴水一直流到右眼的位置,沿着眼眶向下慢慢转下去,突然就不见了。
也许融入了右眼眼泪留下的泪痕里。
*
没人知道程姜夜里哭过。
到了第二日早晨,所有人便穿着整齐回到客厅,一起坐在桌前吃早饭。
沈霁青不喜欢买寻常的黑白吐司,反而喜欢那些里面添加了各种难以察觉的配料的品种。程姜已经连续吃到过洋葱,豆沙肉松和无花果面包。他自己以前从不知道连面包都能翻出这么多花样来,于是总是怀着一种虔诚的探索态度去吃。
程月故不关心面包里有什么,倒是他自己总猜来猜去,而沈霁青也不给他正确答案,只是逗他说:
“因为放了一种蔬菜。”
程姜只能又回到起初的慢动作咀嚼状态,再不确定地问出一两句猜测。沈霁青这一点很奇怪:光凭这一两句平淡无奇的对话,他就能笑得厉害。程月故不予反应,程姜也不知道该不该笑,又不想沈霁青一个人笑着尴尬,只能慢慢地把嘴咧开,定一定,又收回来。
他继续吃饭,再找借口离开餐桌。
他开始思考程月故现在是怎么看他、怎么想他的。
程姜尽量模拟出自己十七八岁的行为方式,也尽可能地在程月故面前显得若无其事。他万不得已拿莘西娅去当这个缓冲,让程月故抱着她,把话题全往她身上引。程月故改问起他如何照料孩子等无关紧要的细节,不过没有再像在电话里那样责备他,只是叹了好几次气。
新年共放了三天假。
是程月故带他去办理了身份入籍,并一直说他们的入籍手续会完全顺利。
“因为你们完全具备“中国人的近亲属”的条件,同时还都是无国籍人,不牵扯到放弃之前的国籍之类的琐事,你知道吧?”
程姜不知道,但他点头。
程月故看看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没事。”他含糊其辞,“我昨晚做了个梦。”
“什么梦?”
现在他不想说也得说了。“我梦见我去申请入籍,工作人员让我阐述为什么要来申请文件,从哪里来,为什么要离开以前的地方。我对他说我要离开冷湾,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理由都说了。结果他拿起一张表格,对我说:可是你不正是要申请冷湾的国籍吗?”
“都是傻话。”程月故说,“冷湾没有国籍一说。”
“我知道。”程姜低头看着鞋尖。
他们在公安局排了半小时队,填了三份申请表,又当场给自己和莘西娅拍了免冠证件照。工作人员说申请提交后公安机关会对申请人的家庭情况,政治历史和申请理由进行审批,随后申请会在各个相关部门转一圈回来发放证件。
“入籍一定能批下来吗?”从大门里出去的时候程姜禁不住再问。
“我不是说过,不会有什么问题。”
“要批多久呢?”
“用不了多久——小姜!你傻站着做什么呢?”
“不是红灯吗?”
“没看见车行道这会儿已经转红了吗?这就相当于人行道转绿了。”
于是他赶紧三两步跟上去,坠在程月故身后过了十字路口。
程月故穿着小小的漆面高跟鞋,一分钱硬币宽度的根向里收,但走了一路也没有折断,反而飞快。她直接打车带他出来,也没告诉他另外还计划去哪里,他只能盲目跟着。
他们转过宽阔的街道,进入一扇小白栅栏。
又沿着小路走了许久,程月故推开了一扇灰色的门。
门里是许许多多的人,人人打扮得和程月故一个风格,一些坐着,一些站在小窗口前,一些走来走去。程姜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不知程月故上哪里去了,只听见无数小高跟鞋的声音滴答滴答作响。
终于她挤开人群走了回来,把一叠大小不一的东西塞到他空着的那只手上,有些是印刷考究的小册子,有些是小卡片。
“拿着,别抖抖索索的。”她语出惊人:“自己记着自己的储蓄卡账号,上面有我给你的三万元钱。幸好今天人少,不然不知道得排队排到什么时候呢。”
“给我的什么?”程姜用英文震惊地问。
“一副没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别傻站在门口挡着人家。”他们前后脚出了银行的那扇小门,她继续说:“怪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但既然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也不多说什么。这边生了小孩长辈是要给红包的,我没赶上,这次权且补上。”
“可是这也太多了。” 他暗自折算了一下,发现当初要莘西娅也差不多是这么多钱。而在冷湾,三万人民币等同的货币数量同时足够一个单身男人在无收入的情况下生活六七年。
“你要再往前算,你飞回来的钱也是我出的。你跟我计较这些做什么?”
“可是——”
“还是说你真以为那个穷的要死的政府会给你们支付这笔钱?做梦吧。”
程姜不出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妈妈的一章。
说到这里,我决定穿插一点写《玻璃人》时期的过程花絮。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