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程姜觉得他应当是看见了自己的体重数据,因为他觉得沈霁青之后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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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安娜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一勺一勺喝妹妹给她熬的土豆汤。她微微侧耳,听着房门外妹妹和一个陌生男子的争论。妹妹在央求说:
“再等几天吧,警官,我姐姐这才醒过来两天。她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你们再让她去看尸体,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好歹让她缓一缓吧?”
“你也说她醒了两天了。”男子说,“再加上她晕过去那一天,已经三天了,尸体可等不了那么久。再说了,只让她看一看,在正常的状态下辨认一下是不是她认识的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可是先生——”
“让我跟她说几句。”
脚步声在她床前停住的时候,黛安娜仍然低着头慢慢喝汤,一点都没有配合的意思。当警官礼貌地进行自我介绍,并将刚刚对露娜说过的要求重复了一遍后,她一言不发,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
“小姐?”
“我不想去。”黛安娜嗫嚅着开口,“她要杀了我。她会杀掉我的。”
但没人管她的胡言乱语。来客耐心地开解她道:
“她伤害不了你了,小姐。她追杀你的时候自己掉进湖里淹死了。”
黛安娜情绪微微激动起来,两只抓着碗的手有点发抖,差点把剩下的一点汤底全扣在被子上,尖声嚷道:
“她要杀我!她为什么要杀我?她闯到我家里来,把我从窗户一直追到树林里,她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我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有做过啊!”
“放松点,已经过去了。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你吗?”
黛安娜沉寂下来,没有答话,而是低着头开始继续喝汤。她舔干净最后一口软土豆块,把碗放到床头柜上,才抬头去看站在房门口的妹妹。妹妹站在门框下的阴影里,一张小脸有点泛灰。她快步走到床边,一下下去拍黛安娜的背,把姐姐毫无血色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
“就看一眼。”许久,床上的女人妥协道,“我只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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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带莘西娅去了一次医院,开了点美林。
大概因为她从来没吃过退烧药的原因,效果出奇地好,周一就又活蹦乱跳上学去了。可是程姜的睡眠质量却留在了原地,虽然如今已经都能凑足到七小时,但在没有闹钟的情况下,他照样过一会儿醒一次,只是不知道时间间隔是不是一刻钟。
他宁愿自己回到之前有点失眠危险,但好歹能暗无天日地睡好五个小时的时候。
程姜沉沉地叹气,从床上爬起来,替莘西娅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往外去。夜里整栋屋关了灯,走廊里黑漆漆的,他只是借着一点窗外的月光往楼梯下面走。一楼有个小客厅,和厨房挤挤挨挨地撞在一起,中间是细细的玄关。他打开一扇门,后面几步路后又有一扇;无数门一扇一扇有秩序地打开,终于有一扇后面有了东西。
个子高高的少女半张着苍白的嘴唇,用手背在上面擦了擦,抹干净上面的雨水。她随后把湿漉漉的十指插进头发里,极随意地梳了梳,小心地避开头发上的发夹。
也许是光线的原因,发夹的颜色有些晦暗不明。
“我要回屋去了。”她驻足说,眼睛下面是平静的微笑。
但那笑容与她上半张脸搭起来显得违和极了,像是把一个小孩的脸接在了她眼睛下面,让程姜只能把目光移回到她上半张脸,那里是她没有了瞳孔的蓝得发白的眼珠。她径直向他刚刚走过来的位置走去,门已经给她打开,她走得畅通无阻。程姜从后面看她,见她的轮廓越来越矮,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孩子特有的摇摇摆摆。
去吧。他伸长了头注视她的背影,心里却想着:那里才是你该去的。
女孩身后的门又开始一扇一扇关上,一直关到他身后的这一扇。关着的门上画了立体画,看起来像是蜿蜒而下的楼梯,眼熟极了,却不知道是哪里的。楼梯的一阶台阶上坐了一个人,画得栩栩如生,对他露出满是笑意的眼睛。
你也回来啊,程姜。那人无声地说,笑眼一闪一闪地发亮,亮得灼眼。他觉得自己眼眶发热,想要走过去,可是一眨眼,画面变了。从二楼的楼梯上又下来一个人,只有浅浅的轮廓,长头发,长裙子,是个女人。女人手边还领着个小孩,看不出性别男女。三个人坐在一起舒适和谐极了,像是房子里本来就该是这么几个人似的。程姜往前一步,女人和孩子的轮廓就越来越浅;可等到他仓皇后退,后背抵在门上的时候,画中人的形象却越来越丰满,几乎马上就要脱离墙壁走出来一样。
画上的男人偏过头与女人接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他不该指望太多,自己不是早就知道吗?
他继续不知疲惫地开门,穿过大片的荒野,从一个玄关口顺手拎了一只箱子,开门到延伸至天际的铁轨上去。他踩着铁轨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整个人罩在黑色的天空里,只在山峦顶尖上穿着一小颗月亮。
他没走几步,就被兜头浇下来一盆盐水和蜜糖兑着的月光,额头湿淋淋地肿得发痛。
火车开过来,把他从铁轨上推倒在路边,同他擦肩而过,发出像是烧开的水一般的声音:咕噜噜。
火车声在程姜醒来之后还不断响着,让他头痛欲裂。
他撑起身子来,用被角擦自己的冷汗,噩梦后的清醒感才慢慢浮现出来来,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哪里是什么火车声?分明是莘西娅的鼾声。
他往儿童床的位置瞥了一眼,正要脱力地重新躺下,忽然想到什么,勉强重新坐了起来。
莘西娅是一个一直睡觉跟小猫一样安静的小女孩。
她从什么时候起有的鼾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55
莘西娅对自己开始睡觉打呼噜的事情毫无知觉。
随后从她被发现这一症状的第二日起,她被跑了两趟医院,而医生的结论都是扁桃体轻微红肿,只给她开了点口服液。口服液的味道说甜不甜,说苦不苦,她十分不喜欢,连续喝了几天,不仅夜间打呼噜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甚至还开始趋向于更严重的地步:她自己也开始半夜一会儿醒一次了。
她一醒觉得难受就会哭,哭声传到本来就睡眠轻的程姜耳里,正方便梦神正好就地取材一顿翻搅。他冷汗涔涔地从床上爬起来,哄着女孩很快又睡着了,才慢慢靠回在墙上,不敢闭上眼睛。他一会儿觉得自己要倒下去继续睡,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要失眠。
他在半睡半醒之间竭力睁大眼睛,盯着微微晃动的窗帘。
窗帘是从两边拉开的那种,因此拉上后中间有一小道缝隙,组合成一个抽象的人形。他一动也不能动地看着那穿裙子的人形渐渐消失,直到它们只剩下两道再平凡不过的亚麻布的边缘。
快睡,他想,睡着了就好了。
但床垫在动:有东西一跳一跳地从他脚下一路上来,停在他胸口的部分。是老床垫里的弹簧吗?一下一下,床垫在摇,他只能紧紧抓住床单才能保证不掉下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柔转的歌声,虚虚实实听不明晰,但他被吓得立刻彻底没了睡意,猛地翻身起来靠在墙上,枯坐到第二天早晨。
他提前请好了假,带好提前挂好的电子号去带莘西娅坐公交车去看耳鼻喉科。
这次不是“扁桃体轻微红肿”了,换成了“腺样体肥大”。程姜从十五岁起没接触过科学知识,刚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说莘西娅长了体内肿瘤,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不是肿瘤。” 女医生四十来岁,大概以前也见过不少这类没什么文化的病患家长,耐着性子和他解释:“腺样体也叫咽扁桃体或增殖体,长在鼻咽顶与咽后壁处,属于淋巴组织。儿童出现这种病很常见,不必大惊小怪。”
程姜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主动问了一句,结果问出来的还是无知的废话,就没再自己出声,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女医生又和他一问一答了两次,给莘西娅开了两种不同的喷鼻剂,让她每天早晚往鼻子里喷。
程姜想象液体喷进鼻子里的感觉,觉得大概就像是游泳初学者跌倒在水里,呛一口水,从嘴里涌进鼻子,或是从鼻腔涌进嘴里。他不是自己跌倒的,因为程月故讨厌他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推了他一把。多简单啊,小姜。怎么回事?你刚学完的动作,该不会忘了吧?
他怕极了那种感觉,从此再也没能学会游泳。
莘西娅也不喜欢这种感觉,每次他给她喷盐水和药水的时候都嘶声地大哭,用手捂着脸不让他碰她。发现捂脸不管用后,她又开始挥着四肢踢打他,这时候他就只能把沈霁青喊进来,由他扳着女孩的脸,让沈霁青对准了鼻孔的位置喷药液。
“你想想,程玥小同学,”沈霁青动手前先好声好气地说,“喷了药就能晚上好好睡觉了,也就是一分钟的事,你就当被小蚊子蛰了一下,好不好?”
“你骗人!”莘西娅红着眼睛尖叫,“没有好,天天喷都没有用。”
“说不定今晚就好了呢?再试一试嘛。”
喷鼻器用了近一个月,效果却并不明显,到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
医生建议过手术切除,但程姜不太确定全麻对于两岁小孩脑神经的后遗症有多大,迟迟没敢尝试,只能还是坚持保守治疗。但莘西娅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并不是保守治疗能压制住的,程姜查过了资料,又得知儿童腺样体连续肿大会影响面部发育,甚至是智力发展。
“这是个概率问题。”沈霁青说。
不,不是的。程姜在心里说,她一定会有手术后遗症,你不明白。如果不手术,她一定会发育异常的。留在冷湾的路一定和他记忆里的那一条如出一辙,而离开冷湾……“那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她在冷湾从来没有得过这些疑难杂症。
一条路走不通,谁又能保证另一条能?
一条路走错了,下一条就是正确的吗?
出路是没有的。
程姜把右手从脖子左边伸过去,死命去掐后面的一小块骨头才堪堪终止了这个念头。它在夜里重新复苏,令他醒来的时候,莘西娅正好也把自己呛醒了。她每天晚上都要翻来覆去醒好几次,有时候醒了能继续睡下,有时候醒了就哭,声音很小,抽抽搭搭的。
他悄声问:“要我给你拿点水吗?”
水杯里只装了半杯水,是白天放在保温杯里剩下来的。他把女孩扶起来,另一只手给她递水,可是手伸到途中被床架隔了一下,杯口歪斜,往莘西娅脸上洒出一点水,也许正好洒在她鼻子上。
莘西娅“啊”地一声,狠狠一挥手,直接把玻璃杯打到了床架上,碎成了两三块。
“别动,别动,我来收拾……”
莘西娅仰倒在床上,脸上的水随着她的动作有漏了几滴进她的鼻子里。大概是呛喷鼻水的记忆太深刻,她不肯安静地躺着,又捂着脸哭起来。程姜把她往床架另一边推,小心地不让她乱动。
两岁多的小女孩没什么力气,反抗起来像是被撕掉羽毛的垂死的小鸟。
天光已经微微亮了。
程姜两只手掐在木质的婴儿床栏杆上,指甲已经凹下去一块,血色从指间一直退到指节。窗外不知道是什么鸟在叫,声音一声比一声短促,尖尖的,又像是含在喉咙里的呜咽。
*
第二天早晨开车到中医诊所去的时候,沈霁青从反光镜往后看了看。程姜低着头坐着,眼睛不知是闭着还是在看下面。他下巴被一条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厚重的棕褐色围巾围了四圈,即使到了温暖的车里,都忘记了取下来。莘西娅枕在他腿上,已经睡着了。
“你不热吗?”
程姜慢慢抬起头来,幅度极小地摇了摇。
他大概是想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于是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举起来看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虽然程姜不一定是在看信息,但沈霁青还是假装顺口问:
“你那个剧团的戏最近有消息吗?”
“已经排演完了。他们说下周末会开始演,五十分钟的戏,在林……一个姑娘家的地下室里。”
“你要去吗?”
“在地下室里有两排供观众坐的长椅。舞台后面会放一个天蓝色的纸板窗户,后面……他们这次关上了灯。窗户后面……后面有……”
程姜自言自语许久才反应过来,歉意地笑了一下,又摇头对沈霁青之前提出的问题表示否定。
“我是去不了了,看以后吧。以后有机会……他们再排练的时候再说,等他们以后再排练……”
程姜恍恍惚惚地把同样的内容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就又听不到了。沈霁青耐心地试图再次引导他:
“你在想什么?”
“……”
“程姜?”
红灯时间结束,沈霁青继续往前开车,就没有精力继续和程姜说话了。
他开车的时候需要注意力极其集中,不然他总觉得自己要发生公路事故。他自己并不害怕公路事故,但这种事还是尽量不要发生为好。
沈霁青不喜欢找停车点,因为这常常是一种消磨耐心的活计。
他小心翼翼地把车挤进一个不怎么富裕的小缺口,关闭了引擎。他下了车,深深就着汽车残留着的尾烟呼了一口气,敲敲车窗示意程姜他们到了。
两人都下车后,他表示可以帮着程姜抱孩子,后者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
沈霁青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程姜走进诊所里,在避风的走廊里替程姜把围巾解下来,卷几下成一团,再塞到程姜手臂里。
“你在这儿坐一会,可以吗?”
程姜没有回答,手指一下下地捻着围巾上的毛绒。然而等沈霁青站起身来,准备去拿电子挂号凭证去领号的时候,他忽然伸出双手,紧紧攥住了沈霁青的小臂。
“你听见了吗?”程姜仍然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则几乎破了音:“你没有听见?”
沈霁青半跪下来,去看程姜睁得大大的眼睛,眼珠像是一圈一圈缠起来的的线,深处的瞳孔则在急促惊慌地跳动。他问:
“听见什么?”
程姜颤声道:
“有人……有人在唱歌——”
他自己听了听周围。到中医诊所里来的大多是老人和带着孩子的父母,此时要么在看共用架子上的过期杂志,要么在伸直了脖子看墙上一个小电视屏幕里的动画电影,人声并没有多嘈杂,很容易听出来完全没有歌声。他安慰道:
“没有,医院里怎么会有人唱歌呢?”
那一瞬间程姜的指甲几乎生生掐断他的手腕,随后才几乎痉挛着慢慢松下来。程姜抬起眼睛又看了他一次,才把睫毛垂下来说:
“没有。是我不小心听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