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咽着:“公子怎么还要瞒着,如若不是阿余来找我,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知我了?”
公子闻言,惊喜地睁大了双眸,嘴唇惨白,眼神却亮:“阿笙,你真的来了?”
却又慌忙缩回手转过脸去,“你快走。我现在病了,必然是丑陋粗鄙,不堪入目,连我自己都嫌弃这副狼狈样子。你的公子,不该是这样子的。”
阿笙泪水涟涟,就快要语不成调:“公子该是什么样子?”
她眼睛积满盈盈的泪水,因为伤得狠了,连嘴唇里吐出来的话都带着痛楚:“你合该光鲜亮丽,被众星捧月是吗?可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病骨支离、狼狈不堪,那也是最皎白如月的公子!”
这几乎是阿笙内心藏得最深,最隐秘,最不愿意被人察觉的心里话。
旁日里,任崔珩晏怎么逼迫,怎么软言相求用尽手段,她都严丝合缝地闭上嘴巴,藏住心不给他瞧的。
这下尽数讲给公子听了。
一字不差的,尽数讲给他听了。
所以公子能不能好起来,能不能不要再得病,能不能告诉自己这都是梦魇。
是了,她情愿这是自己另外一场难以苏醒的噩梦,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就还是原原本本的样子。
原原本本的,公子康健的旧日模样。
充当屏风的阿裕看不下去这凄惨的景象了,他也跟着焦急:“是啊阿笙,公子可是在那冰水里待了半刻钟呢。”
阿笙擦了擦泪水,怒声道:“你们就看着他在冰水里冻着,也不下去救人吗?”
骂到这似乎察觉了不对,她的细眉蹙了起来:“不对啊,公子也会凫水的,怎么会在里面泡了半刻钟啊?”
阿余恶狠狠抬腿,全力踹了阿裕一脚。
可不会武功的人这下子,在绝顶高手如阿裕面前,那是绝对的不痛不痒。
阿裕甚至以为自己得到了鼓励,因着前些日子在公子面前邀功不成反被骂,结果他不但令崔珩晏嫌弃。这还不打紧,他甚至还惹怒了一直在耐心教导自己怎么说讨巧话的阿余,对方已经很久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他暗自揣测,想来这次哪怕是慧敏机灵如阿余,都觉得自己插话的时间恰到好处,连和自己置气都顾不上,还要热烈地鼓励他接着说下去。
于是,阿裕更是将从阿余那里学到的方法用了个十成十:侧面描述公子的惨状,让阿笙心疼公子;之后再借自己的口,将公子不好意思讲出的话全部说出来。
阿裕这下可当真是信心满满,觉得升官发财指日可待:“阿笙你不知道,我们想要下水去救公子,却被他给骂走了,他就等着你来看他呢。”
坏菜了!
阿余在心里惨呼:你这个傻货,这回公子怕是不会给你调动到南方去办事,得直接跟我一样,送到大西北去,三年五载绝对回不来。
冷淡的香意冻凝在纤尘上,原来两人哀婉的气氛也跟着骤然冷绝。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细小的水珠还在顺着因为水的浸泡,从原来锱色化为浓重墨色的外衣往下滴。
淅淅沥沥,每一声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阿笙冷静下来,将手伸到旁边的池子里。
硫磺泉水温热,最是适宜人在寒冷的天气里享受,小憩一会儿,那便是人间天堂。
似乎感觉到阿笙的疑惑,阿裕再接再厉实施第二步:“公子还怕你在外面冻着,特意让我们把他搬到温泉池子旁。你看那塌,都是阿余刚刚辛苦搬过来的呢。”
阿裕喝水不忘挖井人,这回长了记性,还记得提携帮扶一下自己的同伴。
阿余不会武,连踹他好几下,搞得自己的腿都要抽筋。
这下一听这话可好,反而破罐子破摔地收回腿,再懒得去动弹。
能蠢成这个样子实属是不容易,简直把公子的底儿是给撅得干干净净的,这可是在是太优秀了。
他现在要节省自己的精力,去尽一下同僚之谊:毕竟唯一能为伙伴送的温暖,就是挑一份喝下去不会太折磨人的哑药。
这也是他能为即将被公子毒哑的同僚所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这下阿笙腿也不抖,手也不颤,连泪水也不流了。
她直接收回手,声音冰冷:“既然公子觉得落水有趣,何必又来消遣我,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原本弱得,下一刻就要魂归西天的崔珩晏也有力气了,他自己将阿笙刚才拿过来的黑色大氅乖乖披上。
这下,也不用她软声细气地帮他脱下湿漉漉的外衣,他还半晌装得跟死鱼也似地不动弹了。
公子动作麻利,比谁都精神。
阿笙低下头打量起自己。
只穿了个中衣,外面随意搭了件外衣,就连连扣子都系串。
这还不算,脚下趿着的鞋都不是一双,甚至因为太过着急,左脚所踩的还是夏天的布鞋。
外面是肃风凛冽的冬天,她这才觉得穿得单薄,脚底都隐隐聚着冷意。
阿笙感到荒谬和可笑,她也真的笑出了声:“这也不怪公子,我瞧我自己也觉得有趣,可不就是这无聊数九寒天里的乐子吗?”
枉她如此狼狈,还将自己最真的心里话讲出来。
其实泪水夹裹着的真心,不过是旁人踅摸来的乐趣罢了。
她拧了拧衣衫上跟着沾过来的公子身上的水,觉得这可当真是没意思透了。
崔珩晏拉她的袖子,小声讨饶:“是我怕阿笙再也不理我,我是实在没了法子。”
听着这话的阿笙也不觉得感动,只感到麻木。
她木着嗓子淡淡道:“不瞒公子,我从未觉得公子落魄丑陋,便是现下也不会。”
不然,只喜欢好颜色的她,也不会爱慕了他这么多年。
阿笙轻着声音,似乎怕惊扰到什么:“我只是觉得公子陌生,再也不是我曾经认识的样子。”
崔珩晏的脸色倏地变的苍白,只觉得五雷轰顶。
阿笙居然觉得自己变得陌生了。
对着阿笙失望的表情,崔珩晏什么苦肉计,什么美男计全不再记得、也忘了使用。
就在阿笙失落转身、马上要离开的时候,一双胳膊却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
那手臂修长且线条优美,仿佛是造物主精雕细琢千百年,才能造出的世间仅有的工艺品。
可是却也只是轻轻环着她而已,冰冷的衣料都不过小心覆过,力气轻柔到连她的腰际都不敢亵渎。
公子哑着嗓子,吐出来的字却一字一句的,清晰不已,“我心悦阿笙。”
就是做戏,崔珩晏也着实在风霜积雪的河里,实打实地冻了这么久。
他就要将他的一颗心刨得稀巴烂给她瞧,还生怕她不喜这心的千疮百孔。
“我太过于思慕你了,思慕到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世人盛誉惊才绝艳的公子,现在话说得颠三倒四,连声音都椎心泣血。
“阿笙你不是最聪明吗?那你教教我好不好,教教我应该怎样喜欢你才好?”
“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你告诉我我全都听你的,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爽了,美人们呢?
第67章 狼来了
冰为骨玉作肤的公子, 现下憔悴病弱, 好像是莹润完美的瓷器出现裂纹, 反而更有一份破碎的美感。
可惜的是,现在阿笙正被崔珩晏背后环抱着,所以看不到他苍白的面色。
美人的杀伤力大大削弱, 所以她也难得的没有一听他说话,就三魂丢了七魄以至于失去理智。
虽然如此, 可阿笙心头也不可能没有触动的。
她也软下来, 不再一副冰冷如霜的样子:“哪里是我告诉你怎么办。该是冰雪聪明的公子告诉我, 你想要怎么样才对?”
她轻声细语:“你若是喜欢我,那就拿出章程。不管是要我做妻做妾, 哪怕是做个丫头,总该说出来才是。现在我算是什么?就是你屋子里养的草,都有个名头。”
崔珩晏慌张得不行:“我怎么舍得让你做妾做丫头做株草,你切莫这么想, 我连这个念头都不曾有过的。”
连不舍得做株草都讲出来, 可见是真的脑子都蒙了。
阿笙轻笑道:“那你是想娶我为妻了。”
她脑子清醒:“可你从未采取过任何要娶我的行动, 连崔姑母都不曾知道你的想法。现在你只是一味坏我的事, 破坏我可能的姻缘。”
崔珩晏自然很早就开始着手办这件事情,连阿裕南下也是为此。
只是现在还没有做完, 他便不想说。
又是因着他自己的病症, 总是令他心里惶惶。如若他真的和阿笙在一起后,先行病逝了又该怎么办。
阿笙该怎么办,难不成要她为了自己守寡不成?
公子总想做阿笙眼里最为完美的男子, 好像再困难再费劲的事情,到他手里都风轻云淡、不值一提。
他总是想要把一切都做好,再给她一个惊喜。
只有最美最珍贵的东西,才配得上他的阿笙。
可惜的是,阿笙自然不会知道崔珩晏脑子里的勾勾绕绕,轻声问:“那你将我当做什么呢?只想我这样无名无分地,陪你蹉跎岁月。你是什么都不想,只要我陪着你便是了吗?”
崔珩晏慌得脑袋都凑过来,在她耳边竭声反驳:“我自然是有办法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他声线总是清雅而凛冽,即使眼下病了,反而带着靡靡的,破烂到极致的颓败感:“阿笙你便当作是可怜可怜我,再疼疼我,阿笙总是最怜惜我的。”
公子璜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扑在阿笙的颈,令她心中一颤。
可是阿笙知道,这不是随便痴缠着,撒撒娇就能糊弄过去的事情。
这是她的人生大事。
她心旌摇曳,可外表无波无澜:“那你倒是告诉我呀,我们总该一起想办法的。”
公子又哪里舍得让这些琐事折磨他的阿笙。
见崔珩晏不答,阿笙一颗小鹿乱撞的心,也慢慢如同晨光时分泡好的茶,到了黄昏落日时分,逐渐凉透失去甘香。
她点了下头,缓缓地说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
若说之前一番委屈的话让她有多心软,现在的阿笙便有多苦涩。
她齿冷,那话近乎是从牙齿的罅隙挤出来的:“我从未后悔遇见苍松翠柏一样的公子,可是现在。”
阿笙到这里再说不下去,轻轻推开恍惚失神的公子,离开了这个她的伤心地。
阿笙想,她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觉,不管是分道扬镳还是一刀两断,都是之后的事。
可是现在,她必须得好好地睡一觉。
崔珩晏却伫立在原地,连人都忘记拦住,满脑子都是她刚才没说完的话——
“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怎么,现在是后悔了吗?后悔什么了?
是后悔将他看成高风亮节的君子,刚刚才认知到他的表里不一?
是后悔豆蔻垂髫的年岁,都在和无趣的他一起红豆树下嬉戏玩乐吗?
是后悔爱玩的年纪,只能陪无用的他对对子下围棋吗?
是后悔夜半时分不能睡觉,却陪他聊天,为他吹笛,给他洗手作羹汤吗?
是后悔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跑到花圃里拾了颜色各异的花,只为了让第一次赴宴的他不要紧张吗?
是后悔偷偷跑来,探望当初无人照料的病弱的他吗?
是后悔,是后悔,是后悔,是后悔……
还是后悔,当初曾经遇见他了吗?
念头转到这里,崔珩晏五内俱焚,头痛欲裂。
喉头一动,竟是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充当屏风的阿余这下站不住,直接冲过来叫道:“公子!”
他转头对着另一个惊呆的木头人喊:“阿裕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她?公子都什么样子了。”
崔珩晏随意拿手擦了擦嘴,可是那绯色的痕迹却越来越多,染红了公子原来无色的薄唇。
他神情虚弱,容貌盛极,反而显得妖异。
他摆摆手:“安全送她回去就行,别告诉她。”
阿裕从就近琉璃窗跳出去之后,阿余从随身携带的玉瓶子里慌张倒药。
他一边道:“这药眼见就要没了,公子我们真的得马上再去找那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