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夫人将染着血的银簪插到松垮的发髻里,淡淡问:“你真的想知道?”
就如夫人所知,这女郎曾有个旧交的好友唤做釉梅,正是被城东范家的老变态范邨给拐到后宅里,生生给折磨至死的。
所以阿笙怕是最是恨这些无耻的恶贼。
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能这样干脆利落地为你的崔姑母复仇吗?
“十数年前,我也是一个怀揣美好梦想的闺中女郎。虽然家中不算富裕,但到底能拾掇出尚算丰厚的嫁妆,被普通人家的郎君名门正娶,经过三茶六礼后,受着众人的祝福当一个正头娘子,洞房花烛夜,也合是在撒满红枣核桃的床榻上幸福度过。”
“然而,从前我当做兄长的李四,却在八抬大轿迎娶世家贵女后的春天,醉醺醺地翻墙过来,任我如何哭诉挣扎都无动于衷,还打着恋慕的名头,强行与我燕好。这算什么?这是无媒苟合!”
“我气不过,又兼听闻你的崔姑母是位敦厚善良、锄强扶弱的名门小姐,便壮着胆子求上门,拜托她为我做主。若是能将这李四关入大牢,我便是身败名裂、后半生都要受人指指点点,亦心甘情愿。”
“然你猜猜你这般好的崔姑母,对我做了什么?她不仅将我的亲弟打出门外,还告诉我全天下的儿郎皆是这般,让我认命。不仅如此,在得知我很久没来月事后,她怀疑我有孕,直接将我软禁起来,跟我说便是这孩子的父亲做错了事情,也不该连累腹中这无辜的胎儿。我便是生下一个狗崽子,都不愿生下这强.奸犯的孽子!”
“果不其然是用女诫熏陶出来的书香世家的高贵主母,当真是慈悲为怀,她甚至还说,只要我不再折腾,还愿意替她夫主李四许给我一个贵妾的身份。旁人看了,谁不得称赞她一声宽宏大度、有雅量,说我就是个不上台面、恬不知耻的卑贱妾侍。然而谁稀罕?没有郎中的堕胎药,我便是用石头划开这肚皮,也断不会生下这么个玩意来!”
“不幸中的万幸,我不曾有孕。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被接到府里逾两周,一切都早已是木已成舟。在假意顺服后,某个清晨,我偷偷溜出来,跑去击鼓鸣冤。因着李四是个官,我甚至得先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上一顿板子,才能递上诉状。”
“然而,等到你的崔姑母闻讯赶来的时候,竟然笑着称都是我在开玩笑,只不过是后院之间女眷之间的龃龉罢了。她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还能假模假样地,拍拍我的肩安慰道,说让老爷今天来我的院子,别再闹了行不行?”
“这,就是你的崔姑母,你宽以待人的崔姑母,你清高华贵的崔姑母,你豁达大度的崔姑母,涿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博陵崔氏嫡女,当真是好极了!”
“这么些年过去,她倒是轻轻松松说一句都是当年的事情,轻飘飘说句也许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就把曾经全部抹杀。那我算什么?她过上悠闲安详的小日子了,那被永久留在那个寒春的我算什么?”
李氏的如夫人有心想这么说,可是她才刚刚抬头,就看到娇妍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珠,似乎世界在这双清澈眸子里映出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是非黑即白,永远不曾夹裹着不清不楚的含混不明,恨意和爱都要鲜明。
就像是她自己那个才刚及笄的女儿,还会晃荡着秋千清脆笑着:“再摇的高一点,我就能看到隔壁刘家的才华横溢的公子啦!”
这世界可以被简单地一分为二,晴天就是晴天,雨季就是雨季。
永远都是泾渭分明,没有丝毫混淆的中间地带。
这是多么好的事呀。
能这样想,是多么好的事。
于是,原来挤在喉头的话被生生咽下去,如夫人魅声道:“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在那阿笙惊诧的视线下,如夫人努努嘴,示意旁边的穗妈妈取出自己腰际的火折子,随意道:“我实在太冷了,已经冻了快二十余年。劳烦这位婶娘点火吧。”
她清秀的脸庞上挤出憧憬的神情,“火苗大了,我就不会再冷,我就能回家了。”
腾高的火焰簇簇燃烧在寂冷苦寒的冬夜,像是把所有存在的过去都付之一炬。不远处有人声尖叫“走水啦!”
小心翼翼将厚重的大氅罩在神色不清的阿笙身上,穗妈妈低声道:“大小姐,我们得快点离开了。”
阿笙怔怔地回过头,缓过一点神,“花锦那姑娘也带走了吗?”
这样的情势下,若是留下花锦来,必然是难逃一死的。
不是穗妈妈回答,相反的,被狐裘簇拥的婉婉少女缓步走来,“在崔大夫人的暖阁里找到的,不过她实在是太吵,已经给打晕塞上马车里了。”
正是谢家行二的谢涵秋。
脚步声急慌慌地临近,穗妈妈急促按着阿笙的肩膀道:“小姐,不能再等了,快上马车吧!”
“等等。”阿笙忽然从白日梦魇中惊醒过来,抿紧苍白的唇瓣,“我还有一本手札没有带!”
呼喊声就要踏进苑落里,谢涵秋沉下声音来,“等不及了,姐姐。”
是啊,她还是旁人的姐姐。
摆脱开他们往回奔跑的念头停住,阿笙轻轻阖目,在众人拥簇下登上马车。
从此,世上再无崔姑母身旁的添香小丫头,只有陈郡谢氏深闺的大小姐。
马车轱辘声振振,阿笙眼帘是遮天蔽日的浓墨,一切一切都是梦魇。
这样,也好。
隔日,雨雪融散。于暖阳下星辰夙驾的一行人,满脸风霜地疾驶进后院,连马蹄铁掉了三只都不知晓。
仆妇们衣着素白的麻衣,满脸凄楚地嚎哭着:“节哀,公子。”
崔珩晏抖着身体,嗓音都是喑哑的:“她呢?”
满屋满院的尸骸堆积成山,落暮一照皆是枯骨。
然而崔珩晏翻遍了尸山,见到了崔姑母,看到了名义上的母亲,甚至找到了许许多多曾向他笑着请安的婢子,到底不曾得见,在烛光下细弱到快要折断的那一小截指骨。
纵然所有人都告诉他阿笙已经被大火烧死,随着这些人一起故去,然他就是不信。
一转眼已是三个月过去,草长莺飞,是个适宜鼓瑟吹笙的好日子。
“今天是我加冠之日,阿笙你知不知道啊?”像是终日不曾出过房屋,面色似雪一般苍白的崔珩晏轻轻地笑。
但是阿笙不在,她生自己的气了,所以不在。
但是阿笙从来都耐不住自己的磨的,只要装装委屈,实在不行掉两滴泪,她总是会原谅自己的。
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念头,崔珩晏来到了从前见都不敢见一眼的阿笙寝屋。
一切的陈设都还是旧日的样子,墙脚堆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和毽子,木桌上的话本子翻到一半倒扣着,胭脂水粉和珠花环钗散落开,像是在等待主人的挑选。
点燃烛泪干涸的一星蜡,一向喜洁的崔珩晏面无表情地仰躺在落满沉灰的被褥上。
要是阿笙在,会怎么样呢?
想必一定会搬过来瑶枕垫在脑下,耍赖着说:“这样的角度最适宜读话本子了。”
手随心动,忽然,崔珩晏触到了一件触手温凉的东西。
放到盈盈烛光之下,原是《择夫准则》。难得这样做工粗糙的一个小册子,居然会被主人保养得这么好,连一丝一毫的破损痕迹都不曾见到。
公子璜晃晃它,好似见到一个旧友,哼笑着道:“不是说早就扔掉了吗?小骗子。”
翻开一看,这册子里头,居然还另夹了一小张纸笺。
“公子,恭喜你今日到弱冠之岁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能不是崔大夫人的亲生孩子。不过别难过,我会配着公子一起找到父母的。实在太难过的话,我为你吹首笛子,好不好啊?”
耳边是少女闭目按出的轻快笛曲,然而睁开眼却只得暮色四合下,寥落的一笺纸。
就连旧日里姣美女郎调制的甜暖香气都欠奉。
攥着纸笺的手指微微颤抖,公子璜轻声道:“骗子。”
阿笙,你这个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的小黑屋时间】
掉毛作者:请领便当的大家做一下自我评价。
釉梅:我是一个怀揣成为全球首富梦想的伟大女人。
双桃:梦想着成为人上人上人上人的金字塔尖尖,顺便捎上我的蠢妹妹。
如夫人:一个生不逢时的偏激的女权主义者,爱好是糖葫芦。
釉梅:没发现你爱吃糖葫芦呀。
如夫人:是说领便当的时候也要一带多,你看看你这个完蛋玩意,连双桃带的人都比不过,还要臭男人来替你完成首富梦想。
双桃:吧唧吧唧嚼便当。
釉梅:下辈子我会努力的!
如夫人:努力啥?下一辈子你还是好好包你的青团子,等到七老八十再寿终正寝吧。
猛甩头咆哮出声:换!地!图!
下半段绝对减少伤亡率,便当有点不太够用叻。
还有就是小说嘛,没什么对错,只是大家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第72章 深藏不露的女魔头
似梅花萼一般的溶溶雾雪铺散在结了冰的地面, 然而马车声辘辘, 盈着微弱暖香的轿内平稳驶着, 连搁在小桌上的酒壶里的琼浆、与摆在银碟上头的甜糕都不曾惊动过分毫,足以证明这御马的轿夫技术高超。
那绝对不是坟头草三尺高的马夫阿锄可以比拟的。
但是此时的阿笙自然不会去做这些无趣的比较,她将头倚靠在漆着牡丹的壁上, 神色郁郁,总是已经困倦至极也没有丝毫的睡意。
脑子里有一团葳蕤火光, 现在依旧在茫茫无际的雪地上簇染着朱色的明亮。
旁边伺候的穗妈妈有心想说些什么, 却被谢家二小姐谢涵秋按住了手。这位华贵的女郎轻轻摇头:“什么都别说。”
没人能感同身受的, 阿笙她只得自己扛。
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轻驾的马车驶进一家偏远的客栈里。
落了马车,戴着温暖狐裘的谢涵秋拍拍阿笙的肩膀, 细着声音安慰道:“姐姐,你今夜先在此凑合一晚。明天我们就全家启程回王都了。”
穗妈妈皱着眉头,很是不赞同:“二小姐,本就雪天路滑, 何况天色都这么晚了, 您还不如一起在这客栈里暂歇歇脚, 有什么事也留到明天早晨再处理。”
“那可就来不及了。”谢涵秋婉转一笑。
傍晚的时候, 谢涵秋之所以会出现在街上,并不是个巧合, 其实崔家和李四老爷李垂文的府邸离的很近。她当时正是在赶往谢家的路上, 发现的长姐消息。
李垂文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在涿郡还是异常重要的, 结果不但死了,尸体竟是被上门拜谒的官员在脏污的驴棚里发现。这还不算,李垂文死的时候还不着寸缕,连腰际以下、臀部前面的东西竟是被驴蹄子踩的稀巴烂,这可真是面子和命一起丢了。
再怎么说,陇西李氏也是叫得上名字的世家,结果家里头官运亨通、前途无量的李四老爷居然就这么客死他乡,甚至如此的不体面,简直是把他们李家的面子往地上踩。
李家可忍,李四老爷如夫人的娘家恐怕都不可忍!
原本作为郡主的女儿,谢涵秋也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帮衬一二,哪里想到会突如其来收到谢家失踪已久的大小姐的消息。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等谢涵秋赶到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事情原是承上启下、串联到一起的。
不过她谢涵秋知道,旁的人可不知道,这时候估计都变成一团乱麻了。她得赶快将这些信息告诉母亲,接着带回姐姐回家,不然即便是他们谢家纵火,也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端倪,倒是恐生事端。
所以,今晚不去稳住大局,那可就是真的迟了。
谢涵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帷帽,踏上马车,最后嘱咐着,“虽是这客栈是我们谢家的,你们也得千万小心行踪,有什么事情留到明天我们汇合了再说。”
穗妈妈肃容垂首,等到马车的辙痕消失在眼前,拥着一旁神色空寂的女郎进了院。
这客栈外边看着不打眼,可是走进去才知道当真是别有洞天。
琳琅的装饰精致却不刺眼,干净的胰子、香帕一应俱全,就连引着活泉的木桶和被衾都是崭新而光亮的。
当真对得起它的价钱,也幸好这是谢家的产业,不然还真是过于奢靡。
穗妈妈放下装着女子贴身物件的包裹,对着阿笙柔声道:“我的好小姐,先去热汤里沐浴一番,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旁的事情,也待到醒了再想吧。”
不得不说,这穗妈妈当真是小心谨慎,出门在外,居然连包着棉花的干净月事带都会准备着。
然而,饶是穗妈妈再怎么面面俱到,终究也是不能如愿的。
今晚无论是对于谢家的大小姐还是二小姐,那都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