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九思见卫负雪木愣愣的,赶紧出来打圆场,“殿下经常提起您,说您文武双全,先皇后经常夸赞,而且您又很爱护他,经常进宫来看他。”
段水明见陶九思代为回答,心想我们舅甥叙话,你是从哪蹦跶出来的野兔子,不由皱了眉,连泪也顾不上流了,不友善的问道:“你是?”
陶九思一怔,忽觉得有些越俎代庖,但是若他不出来说话,恐怕卫负雪能看着段水明流干那些眼泪,也不会安慰半句。
陶九思出了神,室内静了片刻。
卫负雪忽然不悦道:“舅舅,这位是陶九思。”
他对舅舅的态度很不满意,虽然说段水明带着钱带着人千里迢迢来投奔,可在卫负雪心里,或许还比不过陶九思一根小指头。
他本来就是淡泊绝情的人,世人在他眼中只分有用和无用,而没有什么远近亲疏,若不是陶九思时刻陪着,他根本不会添这么多人情。
段水明瞧见卫负雪这等维护陶九思,竟然一句重话都忍不得,心里忽然就有些异样的感受,他三十多岁,走南闯北,自然见多识广,分桃断袖也是有所耳闻,这两人难道…
段水明板起脸,他是卫负雪唯一的长辈,可不能见外甥这条路,而且日后卫负雪要成九五之尊,还得开枝散叶,更是不能喜欢上男人,于是他清清嗓子,道:“负雪,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家室,只收养了一位义女,如今十六岁,她和我相依为命多年,我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如今她随着大部队驻扎在宁津山间,明天你去视察就会瞧见,你可不能慢待了人家姑娘。”
段水明一番话,听在卫负雪和陶九思耳朵里,只是简简单单照顾妹妹的意思,可谁知道第二天一见到那位姑娘,两人才知道段水明话中有话。
段水明的主力自然不能进城,那样会给卫负雪招来非议,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近三万人发挥了身为土匪的特点,化整为零,改为在宁津附近的山中扎营,隐蔽又自在。
可因此判定这支队伍是土匪,不免又失之偏颇。
他们整齐划一,纪律严明,配备精良,除了身上并不统一的着装,段水明显然是照着军队的规范来打造的。
陶九思看了不禁愕然,他估摸着段水明早早就在为卫负雪的大计做准备,难怪上辈子卫负雪这么快就能纠集人马,开始征战。
叔叔疼,舅舅爱,卫负雪的仅存的亲人,对他都不赖,陶九思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身边的卫负雪见他笑了,也不由勾了嘴角。
段水明瞥见卫负雪须臾不离陶九思,还动不动发呆傻笑,心中很是不满,肃然道:“陶先生先随便逛逛,我带负雪去见见雨秋。”
说话间,一位白衣女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朝着他们而来,一人一马速度虽然不快,但端的是从容稳重,颇有大家风范。
段水明听见动静,转头一看,骑马来的不是爱女又是哪个?立刻笑眯眯道:“负雪,这就是雨秋了。”
段雨秋越来越近,面容也随之愈见清晰。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这是位眉眼温柔美丽的女子,不疾不徐,沉稳从容,这是位气度如磐石般女子。
段雨秋亦是远远地就看了卫负雪和陶九思,陶九思温润柔和,卫负雪凌厉冰冷,陶九思不算矮,卫负雪却格外挺拔,二人站在一处,如日月同辉,相得益彰。不知为何段雨秋忽然就生出一种,这两人才是天造地设,自己过去不过是画蛇添足的感觉,前行的速度也不由慢了下来。
段水明不知道女儿的心思,高兴的招呼道:“雨秋,快来,这位就是爹天天提起的卫负雪,你的表哥。”
段雨秋见到养父,又重拾笑容,心想我容貌无双,又是一等一的聪明伶俐,还能配不上卫负雪?于是一边催马,一边笑道:“爹,李师傅教女儿射箭,这才来晚了。”
段水明想起什么似的,忽道:“对对,应该让老李也出来见见殿下。”又吩咐道:“去,把老李喊来。”
转眼,段雨秋已经到了近前,她翻身下马,落落大方的给卫负雪行了礼,同陶九思问了好。
卫负雪点点头,没有什么表示。陶九思则笑着和段雨秋寒暄了几句。
段雨秋走到近处,将卫陶二人模样看的更清,心中暗赞赵王殿下真是一幅绝世的皮囊,又想起寨内人所说的那些发生在宁省的故事,脸颊便有些发红,不好意思抬起头。
段水明见女儿神态,知道此事有戏,忙玩笑道:“雨秋,你看看这位表哥,是不是和爹描述的一样风姿无双?”
段雨秋鼓起勇气抬起头,赞道:“表哥风华,雨秋高山仰止。”
卫负雪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冷静的看着段水明父女。两人一唱一和,加上段雨秋那含羞带怯的面容,他已经知道舅舅是做的什么打算。
卫负雪轻描淡写道:“段小姐过誉了。”
段小姐?段雨秋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叫表妹,不叫段姑娘,叫什么段小姐?如此冷淡疏离?
段水明听到这个称呼,怫然不悦道:“负雪,这是你表妹!实话实说,舅舅有意将雨秋嫁给你,你看如何?如今我在世上就你们这两个亲人,如果你们能结成连理,携手前行,我便也放心了,来日好下去见姐姐。”
卫负雪才不管舅舅心意,正色拒绝道:“我已有心爱之人,容不下旁人。”说罢还深情的看了陶九思一眼。
一向迟钝的陶九思这才恍然,原来段水明是在给两个小辈相亲。如今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对于卫负雪到底有多重要,绝对不会在傻兮兮的把他再往外推,于是选择了缄口不语。
四人正在僵持,远处却忽然又来一人,只见那人留着光头,穿着袈裟,一副和尚的装扮,手上却拎着酒壶,身后还背着把威武的大刀,形象说不上的违和滑稽。
“师叔?!”陶九思惊呼。
来人一惊,楞在原地辨认了半天,突然就甩了酒壶,貌似疯癫一般的跑了过来。十来米的路,他身后的大刀叮铃哐啷,他则是又笑又哭,光速上前一把搂住了陶九思。
卫负雪看见这怪人搂住陶九思喃喃自语,连忙把二人分开,不怎么开心道:“别动手动脚。”
陶九思那边顾不上这些,激动且不敢置信道:“师叔!师叔!你真是我师叔如梦?”
李如梦一抹眼泪,笑道:“小陶,不是我是谁?”
陶九思上辈子至死都没再见过师叔,此生跟着陶九思远赴边关却有此机缘,他又惊又喜,且十分感谢老天爷。不过如此一想,当年师叔岂不是也在卫负雪的大军中和自己作对?
命运一事果然充满着巧合,偶尔也格外滑稽讽刺。
李如梦看着长大成人的陶九思,不但没有长歪,反而更是温文尔雅,心中那是百感交集,心想师兄这下真的可以安心了,“小陶啊,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陶九思听到这久违的问候,前世今生,种种回忆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哽在喉中。轻轻点了点头,慨然道:“师叔,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我好想你,也想老和尚。”
李如梦自然也是同样的心情,一激动又要去搂陶九思,卫负雪用剑鞘一挡,他只好尴尬的立在原地,转头打量道:“小陶,这是谁?”
陶九思拉过卫负雪,“师叔,这是赵王殿下。”
李如梦摸摸下巴,神秘莫测的眯起眼,半响才道:“贵不可言!贵不可言!”毕竟他和老和尚混了很久,也有些高人的派头。
陶九思知道如梦一向神神叨叨,并不理会,而是问道:“师叔,这些人你都去哪了?怎么不来京洛看我?”
如梦长叹一声,悠悠道:“小陶,我是个什么性子你知道,跟着师兄吃斋念佛那么多年已是不容易,师兄一去,我便决定要做自己想做的,闯荡江湖,没想到一来二去却成了土匪,入了段兄的山寨,如此身份还怎么好去看你?”
第64章 往事
如梦姓李,没有名字,如梦是老和尚给他起的法号,后来离开寺庙就当做名字来用。
如梦当年也并不是个和尚,只是个无家可归的野孩子,栖身破庙之中。后来不知打哪来了个怪人,不但霸占了破庙,还看着如梦叹息道:“可怜孩子,你无家可归,我无处可去,不如结伴礼佛,一起生活。你放心,只要你做了我的师弟,肯定让你吃饱肚子。”
于是,少年如梦成了一个少年和尚,可是他还是没能吃饱肚子,反而多了个小累赘要侍候。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号千江月的师兄对他不错,而手中的奶娃娃也确实可爱,虽然动了几次逃跑的心思,但每次出了破庙没几步,就好像听见孩子哭,师兄急,便又着急折返去看小奶娃。
吮手的小子,马虎的师兄,如梦认了命,决定留在寺庙好好带大娃娃,给师兄送了终再考虑还俗的问题。
这一等就是十二年,师兄故去后,按照师兄嘱托将陶九思交给苏府夫妇,如梦摸出所有积蓄,买了把老大的锁,砰的一声将那扇破烂的大门锁上,终于离开了佛祖,向心中的江湖而去。
老和尚能文能武,陶九思学会了诸子百家,倒背了四书五经,武功却不长进,如梦和他恰恰相反,老和尚一身功夫学了个十足,文化课却怎么都跟不上。
师叔侄两人,把老和尚的本领分开继承,各自发扬光大。
如梦仗着这一身武艺,在大卫江湖叱咤了一段时间,颇感无敌之寂寞孤单,后来一日在酒楼喝酒,听说书先生提起当年征服凉国的吴将军是多么英勇神武,蓦地想起了老和尚说过的那些金戈铁马,不由动了从军的心思,可他当时已经二十好几,再去做小兵,实在抹不开面子,若说从军官做起,没有钱又没有门路,也无疑于痴人说梦。后来几经辗转,来到了段水明麾下。
如梦这些年也是惦记陶九思的,从只会吃手的小孩,到风姿卓越的少年,那可都是他的功劳,如果还能再见,想必对方已经是一位大好青年了,不知可否婚配,有没有给他添一个小孙儿。
没想到,时隔十一年,居然真的又再见到了陶九思。自然和陶九思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
段水明咳嗽一声,摆出一副你师侄重要,我女儿也很重要的表情,打断道:“老李,不如你俩找个地方单独聊?”
李如梦回过神,心想还是段兄周到,于是拉着陶九思就要离开。没想到,陶九思一动,卫负雪也跟着动了,行动自然,满脸都是理所当然的表情。
段水明见外甥如此,心中忧虑更甚,无奈道:“负雪,我有两句话要和你说,且留一留。”
卫负雪一挑眉,平淡道:“舅舅有话不妨等等在说,我先陪小陶去叙旧。”
这个怪和尚看着奇怪,长得倒是周武正王,还总是对小陶搂搂抱抱,不跟着实在不放心。
陶九思眼瞅着段水明脸色愈加铁青,就差扑过来把自己吃了,连忙劝道:“殿下不必相随,我和师叔叙叙旧,一会就回来。”
陶九思警告的看了一眼卫负雪,卫负雪知道这是让他懂点礼数的意思,只好收了步子,目送陶九思离去。
等陶九思飘远了,卫负雪才回过头,慢慢道:“段小姐请暂避,本王有话和舅舅说。”
七窍玲珑的段春雨在旁边瞧了半天,哪能看不懂卫负雪的意思,她自幼被段水明教育的很有气节,也懂进退,既然卫负雪无心,她也不想让自己深陷,立马换上了平日里的笑容,不卑不亢的告辞了。
段水明看着养女的背影,严肃道:“我当初收养雨秋,就是看她资质不错,于是这些年来一直是用心栽培,雨秋也争气,从小就敏而好学,长大了更是堪称女中诸葛,娶了这样的女子对你未来一定大有裨益,你母亲才会放心,你怎么不明白?”
卫负雪面不改色:“我已有了心爱之人。”
段水明回忆起这两天看见的一幕幕,卫负雪那重心思傻子都瞧得分明,不由哼道:“你是说那个陶九思?”
卫负雪本就是和舅舅摊牌的,一听此言,也不避讳,淡定点点头,“是他。”
段水明自己猜测是一回事,听得外甥承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气得举手就要去打卫负雪,可手挥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没有落手的资格。论身份,人家是赵王,他只是个土匪,论亲缘,他这么多年没见过卫负雪,算不上一个称职的舅舅。
段水明颓然放下手臂,出神道:“你爱上一个男人,这我怎么去见燕儿。”
卫负雪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舅舅大可不必烦恼,而且我想母亲就算在世也不会管我。”
段水明忽然忆起卫负雪昨日和他提过,段烟寒自从去了东齐性情大变,对儿子慢慢的也是非打即骂,早磨灭了母子亲情。他不由感怀苦命的燕儿姐姐,和后悔当初的临阵脱逃。
卫负雪看段水明神情怆然,显然是回忆起往事,可他依旧毫不留情道:“听二叔说当初母亲的婚事,外公十分满意,不管不顾的将心有所属的母亲嫁给老头子,可是到头来呢?母亲和我被送到东齐,成为大卫的耻辱,外公也因为劝说而死,舅舅你也不得不隐于深山。所以说长辈看好的姻缘难道一定是好的吗?舅舅还不如少操这些心,放我自己选择。”
段水明想起来在离开京洛前,曾偷偷地去见过姐姐一面,他记忆中风华绝代,开朗外向的姐姐,那时候像一朵画上的芍药,虽然艳丽无暇,可是却美的那样不真实。姐姐见到他,也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只是冷淡的说:“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以后雪儿我就托付给你了。”
如果说,当时父亲耐心听一听姐姐的意思,拒绝先皇的提议,将姐姐许配给卫无晴,是不是就不会有接下来的种种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