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下叹息了一回,只硬着心肠道:“你来送药是为了你主子,而不是真为了我。这个人情我不领。”
她转身回了御书房,瞧见一旁挂着的自己的披风,默了一默,带着披风去了院里,唤住要离去的明珠,将披风塞过去,面无表情道:“御书房热如三伏天,披风我用不上,谁爱用谁用。”
明珠抬眼看了她半晌,不由抿嘴一笑,眼圈却红了不止一圈,低声道:“暗卫的使命就是听命行事,非是我要欺瞒姑姑。况且,主子也从未下过要害姑姑的指令。”
猫儿却揪着不放:“如若他让你杀了我呢?”
明珠一愣,喃喃道:
“当年我家十三口被人暗害,只逃了我一个。主子收留了我,替我报了大仇。仇人的脑袋,主子留给我,由我亲手砍下来。
主子与我有大恩,然而姑姑待我如一家人。我只有杀了姑姑报主子的恩情,再自尽报姑姑的恩情。”
猫儿第一回 听明珠提及家人,未曾想竟如此惨烈。
她心下唏嘘,语气不由软了些,低声道:“我也不用你自尽,我是个贪银子的,逢年过节你多为我烧两张纸钱,也就够了。”
两人正就着一件披风拉拉扯扯间,院里却来了位英姿勃发的女巾帼。
巾帼并不进御书房出去,只在外间让人通传。
未几,萧定晔大步而出,瞧见院中站着的阿尔汗?穆贞,目光一转,再瞧见不远处的胡猫儿,只略略纠结了一息,径直走向他的未来侧妃。
天上雪片啪嗒而下,仿佛每一片都能将地面敲个深坑。
猫儿低声同明珠道:“今儿要当值一整日,也不用你在此守着,便是有人想掳我,横竖他们不敢在御书房门前动手。等到了晌午你再过来看一回。如若下值早,我便在院门口等你来接。”
主子在侧,明珠未免有些踌躇,不敢就这样应下。
猫儿便肃了脸,冷冷道:“随便你。”扭身进了御书房,对付她那半碗米饭。
寒风一阵接一阵,猫儿再没有要出来的苗头,萧定晔又站在一侧同自家侧妃说话,并无要向明珠下命令之意。
明珠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吸溜了一会清鼻涕,终于从善如流,转身默默回了废殿。
院里,穆贞姑娘站在萧定晔面前,落落大方问道:“听说你回了宫,我抓紧时间来问你。你们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此前你送我玉簪,太后出主意让我绣了荷包和巾帕,你可收到?”
午饭时间,四周寂静无声。姑娘的声音中气十足,连驻守在院门口的侍卫都因此竖起了耳朵。
萧定晔不由微微转首回看,又极快的转过来,点点头:“前儿夜里回宫,去皇祖母处问安,皇祖母将荷包亲手戴在我衣襟上。”
穆贞听闻却并不满意,追问道:“可喜欢?”
他不由再转首回看。
他的这个角度,数次回看,实则看不进御书房,可心下却不知为何莫名心虚,只压低了声音道:“喜欢。”
穆贞思忖了半晌,摇头道:“你们中原人太虚伪,明明不喜欢还要装作喜欢。定亲宴上你送的玉簪,我心里并无欢喜之意,故而也不会喜笑颜开。”
他只得搪塞道:“父皇还有要事同我商议,姑娘何时离京?我不一定能抽空送你。”
穆贞却摇头道:“年前不离京,我要在宫里玩到年后,再同阿爹离京呢。你们皇家的祭陵要事,我阿爹还要伴驾随行。”
萧定晔只得后退一步,道:“如此姑娘随意,近一月我要忙营里事,再无时间相陪。”
他正要转身,穆贞却一把揪住他衣袖,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回,越加中气十足的吃惊道:
“他们都说你是个色胚,我今日来之前本想着,如果你对我动手动脚,我是该看在你是我夫君的面子上忍着,还是在你阿爹面前将你打趴下。怎地你却如此守礼?”
他心中叫苦不堪,只得压低了声音道:“爱妃喜欢本王动脚,还是动手?本王熟门熟路的动过,也好早进御书房。”
穆贞闻言,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过,原本一本正经的面上终于露出些浅笑,连声道:“有意思,有意思。可惜我不喜欢你动脚,也不喜欢你动手。你若乱来,我就将你打趴下。”
她紧了紧披风,道:“你送我玉簪,我送你荷包,打平,谁也不欠谁。”二话不说,抬头挺胸离去。
萧定晔长吁一口气,转身往御书房而去。
他在门槛前蹭了蹭靴底踩的雪泥,目光不由在进门处的长桌上梭巡了一回,最后停在一个空饭碗和一整碗没用过的莲子羹上。
此时桌案后的少女已坐在椅上趁机打盹,几日未见,她面色虽少了几分苍白,可下巴颏尖尖,并未补起几分肉。
他想起肖郎中所说之言:“‘七伤散’已伤及五脏与阴阳二气,纵然日日滋补,可吸收缓慢,胡姑娘只会越渐消瘦。到最后油尽灯枯,便是大限之时。”
他低声问道:“怎地不饮汤?”
猫儿从困乏中倏地抬头,瞧见萧定晔站在身前,忙忙起身,只怔忪了一息便从桌案中找出他的荷包来。
荷包小小一只,里面便是塞了巾帕也不见多大。她收起来时还特意用一个小布袋装好,免得被旁的物件裹走。
她将荷包放在桌角,迷迷糊糊道:“殿下慢走,殿下再来。”
他的目光从面上移去案头的荷包,一时想要解释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探手取了荷包,再不多言,抬腿进了御书房。
皇帝此时已用完饭食,回身坐去了龙椅上,手中翻开一封奏折看过两眼,方缓缓道:“正儿之事,当初禁足说半年,自然得半年,如今才过了三四个月,若将他赦免,王家的冤屈如何解?”
二皇子毕恭毕敬道:“原本皇家祭祀,儿孙皆要随行。王家纵是心有不愿,也不能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皇帝再不做声。
二皇子只得转头向萧定晔使眼色。
萧定晔被他二哥的眼神问候了好几回,顶不住那似要杀人放火的狠意,只得开口道:“听闻三哥每日在府上,金刚经、心经誊写不停歇,每写一遍,便烧一回,以此回向给早逝的王姑娘,借此赎罪。孩儿忖着,三哥定然早生悔意。”
皇帝听罢,默了一默,道:“白日事忙,待晚间,你等带他来御书房,朕要亲自问他一问。”
两位皇子起身应下,连同几位官员齐齐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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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两更。
第156章 可需本王相送一程(二更)
一时御书房无人,四周寂静,金兽香炉香气袅袅,颇有些岁月静好之意。
猫儿再打了个盹,脑袋咚的一声磕在桌案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线,入眼处满是明黄之色。
她惊得一跳而起,立时对着眼前的皇帝福了一福。
皇帝面色无波,只低声道:“你随朕进来。”
她忙忙拭过嘴角口水,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往后间暖阁而去。
宫娥们退的干净,猫儿深跪于地,回答着皇帝的问话:“……奴婢被背后之人威逼着为皇上侍寝,但因皇上忙碌而未能成事。下一步便是要求奴婢伴驾跟去皇陵。”
皇帝思忖着她的话,缓缓道:“如若朕当日不忙,你可是真要侍寝?”
他的话中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将她笼罩其中。
猫儿抖了抖,咬牙回道:“皇上不会动奴婢。”
“哦?”皇帝追问:“你怎知朕不会?”
四周寂静,静的几乎能听到外间雪片的扑簌落地声。
她的心咚咚直跳,忍着惧意回道:“五殿下说,皇上已同他达成了一致,此间各种事皆将计就计、掩人耳目。且皇上曾应承过奴婢,等挖出背后之人,奴婢是要离宫的。”
皇帝“嗯”了一声,久久再未说话。
待外间起了脚步声,他方似被惊醒一般,低声道:“你可以大胆猜一猜,背后之人让你伴驾跟去皇陵,所为何事?”
猫儿怔忪摇头:“奴婢不知,奴婢曾猜测过数回,却猜不透其中之意。或许只是想等祭陵结束、返京途中,让奴婢尽快侍寝?”
此时走廊脚步声已到了近前,一帘之隔响起杨临恭敬之声:“皇上,礼部戴大人觐见。”
皇帝向猫儿挥一挥手,她忙忙再磕个头,急急出了暖阁。
因着吸取了早上的经验教训,戴大人卷土重来,与猫儿没有任何眼睛交流。
觐见完皇帝,他高扬着脑袋一路大步而去,猫儿再不好擅离职守,只得看着戴大人如同一张千两银票,从她眼前大摇大摆的飞走。
她的心尖尖仿佛被浇了一勺热油呲呲作响,却半点法子都没有。
皇帝一忙,下面的人跟着连轴转,自然更没有歇下来的机会。
到了晌午,皇上开始用饭时,明珠捧了饭屉在院中等。
这回饭屉里除了一碗汤药,还有一碗鸡汤,其中一根骨头都没有,肉丝儿全都熬化进了汤里。
明珠等猫儿喝过汤药,方将她拉到偏僻处,端着鸡汤塞给她:“主子说姑姑的身子得好好补,姑姑在御书房里吃喝不能尽兴,今后我来送汤药时,必得送一碗鸡汤过来。”
猫儿听闻是萧定晔的安排,原本喂到嘴边的碗沿一顿,再也张不开嘴。
明珠适时道:“我知道,主子叮嘱我给姑姑熬汤,完全是为了今后更好的利用姑姑。姑姑不必记人情。”
猫儿立刻点头:“没错,不记人情。”捧着汤碗一饮而尽,腹中方有些满足。
她看了看还在御书房络绎不绝进出的朝臣,指使着明珠先回去:“还不能下值。恐怕要到落锁前才能离开,落锁前你来接我。”
明珠忖了忖,笑道:“也成,现下回去,姑姑的房门还没安好。”
猫儿奇道:“一扇门几个木匠安了一整日还未成事?”
明珠摇摇头:“说了一堆原因,问题比较棘手,却并非全无希望。”
猫儿点点头,叮嘱道:“回去守着,切莫让他们在屋里乱翻。”
明珠离去后,猫儿又一头扎进御书房,继续体验着一个小小前台的苦辣人生。
日暮时分,大雪初住,寒风一阵阵吹来,抵消了地龙的热气。
猫儿站在门口,已颇感受到一股冷意。而一整日站在门槛外,与她不过一丈远的小太监,却依然是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模样。
她将桌案上再次堆积满的物件儿整理整齐,站在桌案后缓缓踱步,活动腿脚。
院里又有往御书房而来的嘈杂脚步声,影影憧憧看不真切。
她不由哀嚎一声,低声道:“皇上是铁打的身子,我不是啊!”
一旁的小太监低声一笑,道:“这算什么,前几日咱家一连站了三日,待下值去歇息时,已不知‘腿’字怎么写了。”
两人正低声嘀咕间,那一行人已到了近前。
猫儿将将抬头瞟过去,呼吸立时一滞,不停歇的发起抖来。
身畔的小太监伶俐的哈了腰身,问候道:“哟三殿下,奴才老些时候未见您,惦念您的紧。”
萧正一笑,转首同身后的二皇子、五皇子道:“这些猴儿阿谀奉承的毛病倒是一点未改。”
萧定晔跟着二皇子一笑,目光却有意无意的放去了猫儿身上。
他知道她曾被三哥的手段恐吓的险些崩溃,此时只在心里祈祷,希望她千万莫露出害怕的神色来。
萧正的目光从小太监身上移开,终于还是定到了猫儿身上。
她咚的一声跪地,额上已冒了汗,面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仿佛才从冬日的金水河里捞出来一般。
萧正缓缓行到她身边,居高临下望着她,唇角的微笑并未消失,只缓缓道:“这个宫女儿倒是面生,怎地见了本王这般神色?”
他没戴面具时,声音清雅的如同月中谪仙,仿佛在府上抄了几个月经书,真的洗涤了俗世尘埃。
萧定晔紧捏拳头,定定看着猫儿,心中默念: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然而他心中越担忧,她的身子却抖的越厉害。
仿佛过了几息,又仿佛过了好几个春秋,她颤栗的张嘴,断断续续道:“……奴婢此前饮醉酒……曾在御花园中对皇上乱说……带累了殿下……奴婢……奴婢……”
萧定晔倏地看向他三哥。
萧正面上笑容越渐亲切,缓缓道:“此事本王并未记挂在心,你莫害怕。本王被禁足,全因自己犯了大错,父皇和朝臣不予原谅,也是正常。”
他一瞬不瞬望着她,见她闻言后面色略有放松,显是并未认出他的真身,便不再同她纠缠旧事,只问道:“里间可还有旁的朝臣?”
猫儿双腿战战起了身,略略往里行了半步,往里间探了探脑袋,须臾转回了身子,咬牙稳着声音道:“还有一位大人。”
泰王淡淡一笑:“无妨,”转头看向二皇子和五皇子:“等会父皇少不了要教训我,还托二哥与五弟多多帮衬。”
二皇子却转头看向他身后的萧定晔:“主要还是要靠五弟,父皇看重你。”
萧定晔忙忙拍一拍胸口,大包大揽了过去。萧正闻言,只抬眼看他一眼,面上依旧含着一丝儿淡笑,径直进了里间。
萧定晔随后跟上,经过猫儿身侧,只悄无声息的对她做了个口型,一闪而过。
猫儿重新站回了桌案后,脑中一时杂乱如麻。
一旁的小太监提点道:“惹怒了旁人,要想一想脑袋是否要搬家。三殿下却是难得一见的贤王,他不同你计较,你便不用担心。”
猫儿抹了抹汗,想起萧定晔方才的无声叮嘱,慢慢平稳了心绪。
莫怕。
他说,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