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几个时辰,他恍然大悟。
日后她是要活在宫里的人,要和他活的一样长久。
她这样的心眼子,够了,真够了。
除了能护的住她自己,说不定还能顺便将他也护上一护。
她现在自然是牙尖爪子利,岂止是一只猫,明明是烈兽园里的虎豹。
然而虎豹再凶猛,遇见了驯兽师,那就乖的似猫一般。
他就不信,三年,三年时间他驯服不了她。
马车驶的极快,未过多久,车速减慢,停歇。
随喜在车辕外拍了拍车厢,沉声道:“殿下,王大人府上,到了。”
萧定晔率先下了车,向她伸出手,正色道:“演不演戏,在你。”
猫儿望着他的脸,猜不透他又吃了什么药。
她一吆牙,将手搭在了他手掌里,由他带着下了马车,一抬眼,便迎上了王家人的齐齐目光。
……
“我不同意!”返程的马车上,猫儿嘶吼道:“凭什么我要随意认旁人当爹娘?我自己没有爹娘吗?”
萧定晔淡淡道:“没错,你自己没爹娘吗?说说你的爹娘吧,凤翼族圣女。”
猫儿立时一滞。
她再不言语,枯坐半晌,方固执道:“我的感情我做主,爹娘不可乱认。”
萧定晔早已预料到她不会一开始就应下。
然而她的反应这般大,倒是让他有些吃惊。
他自然不能说,他此举是为了帮她晋升侧妃铺路。
他只道:“有个好家世不好吗?有人为你撑腰,便是我想以势压你,心里也要先掂量一回。”
猫儿冷哼道:“楚家是侯爵,你掂量过吗?”
萧定晔久久方点了头:“掂量过。若不是楚家的背景,我便不会被迫接受了那桩亲事。”
猫儿睨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人再不说话,直到马车绕到京郊一处偏僻民居停下。
肖郎中已等在民居门口,将两人往院里请,低声道:
“师父知道殿下今儿要过来,一大早便在等。方才有些精神不济,倒先倒头睡去。”
萧定晔道:“无妨,司徒老先生年已九旬,不该苛责他。我便同阿狸在院中四处走走,待他醒过来再去拜访。”
萧定晔并不是第一回 来此处,对里间格局熟悉。
他并不进房里,只带着猫儿往后院而去。
猫儿冷冷道:“怎地,让我认爹娘不成,现下又找了个九旬老头,想让我认祖宗?”
萧定晔偏头觑她一眼,待行到后院一处凉亭,坐进了亭中纳凉,方道:
“实话告诉你,你的嗓音刺耳,这一路你说过什么,我一字都未听懂。”
她顿觉颓败。
蝉鸣一声接一声,凉亭临水,碧波中可见鱼儿翻腾。
未几,下人端来茶点果子摆在石桌上,又送过来两柄鱼竿,恭敬问道:
“公子可要垂钓?这池中鱼味道鲜美,如若自行钓来,滋味更是不同。”
萧定晔抬手接过鱼竿,下人从系在腰间的一个小木罐中取出一条活蹦乱跳的蚯蚓固定在鱼钩上,方就着池水洗过手,退在一边侍候。
萧定晔将鱼竿递给她:“你可会钓鱼?”
她只转过脑袋,不理会他。
他便自行坐在岸边垂钓,静静等待鱼儿上钩。
家养的鱼儿皆亲人,见不得食物。垂钩挂着蚯蚓一进水,鱼儿们便热情的前来咬钩。
未过一刻,他便连钓两条肥美大鱼。
她见他怡然自得,心中颇为愤愤,端了小马扎也坐在岸边,寻了鹅卵石打水玩。
鹅卵石扑通一回。
他甩上一条鱼。
再扑通一回。
他再甩上一条鱼。
她立刻搬着马扎,离他近一些。
鹅卵石重新扑通。
他重新甩上一条鱼。
她瞪大了眼珠子,愤愤道:“你……你给它们灌了迷魂汤?”
他终于抿嘴一笑,只道:“本王用心待它们,它们自然知道良禽择木而栖。”
她扑哧笑出声,赞道:“傻鱼……”
马扎移了又移,鹅卵石再扑通投进水里,傻鱼接着被一条条钓上来。
临近午时,微微起了一阵风,经过水面到了人身上,便带着微微的水汽,将炎热都赶跑。
她昨儿夜里又失了觉,此时感受到这湿润的清风,只觉惬意非常,不由的起了倦意。
她再丢出一颗鹅卵石,那小石子正正巧打在鱼竿上,将一只正在吆钩的大肥鱼惊得窜起,没命的逃了开去。
她心下得意,不由转头瞧着他一笑,惊觉几番移动下已坐在了他身畔。
风中不再只有水汽,仿佛还带着一股极轻微的铁锈味。
那气味无所不在的笼罩着她,她一时有些怔忪,心下又陡的涌上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只微微和她的理智挣扎了一小会,脑袋一垂,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装了半早上的高冷终于松懈下来,微微偏头看着她舒展的眉眼,叹气轻声道:“你要我怎样对你,你才会心甘情愿跟了我?”
他放下鱼竿,候在边上的下人自觉上前提起半桶鱼,悄声问道:“公子想吃何种口味?”
他垂眼望望她,压着声音道:“一尾清蒸去刺,一尾煮汤……多加生姜去腥……”
……
猫儿这一觉,原本该是个回笼觉。
后来睡成歇晌。
再后来,险些睡成与世长眠。
待她醒过来时,夜幕已挂在天际。
漫天星光与一轮皓月交相辉映,将天际点缀的热闹纷繁。
白日的蝉鸣被夜里的蛙鸣替代。
水边阵阵清风徐来,令人越加慵懒。
猫儿伸了个懒腰,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喃喃道:“真美……”
耳畔有个极低的声音道:“醒了?”
她不由偏头望过去。
远处点了灯烛,光影投了过来,只照亮他半边脸。
就只这轮廓分明的半边面颊,她都很熟悉。
他比她高的多,那时候她在御书房上值,每当夜里下值,他在半途等她,远处的宫灯照在他身上,她行在他身畔,往往只能瞧见他半边脸。
她知道他左脸比右脸柔和,没有那般肃然。
她当时心怀着要欺骗他感情的愧疚,常常不由自主行在他左边。
看着他柔和的神情,她便想着,若是日后他发现了她骗他,他这般柔情的一个人,应该也不忍心让她惨死吧?
后来她伴驾去了皇陵。
后来她独自进了山,被凤翼族人割开了手腕……
她白日睡的太久,此时刚醒,不知身在何处。
这漫天星光多像他从玉棺中救她出来,抱着她逃出山洞后的天空。
那时黎明将至,然天上的星子却同样灿烂。
她以为她要带着遗憾独自赴死,上天却听见了她的临死祈祷,能让她再见他一面。
她立刻扑上去搂着他颈子,拉着哭腔道:“猫儿不见啦!她们一刀割下去,猫儿滚落,不给我留念想……”泪水已淌了满脸。
他将她圈在怀中,看着她睡了一个白日,明明知道她现下怕是说的糊涂话,心中却又狂喜又绞痛,只紧紧搂着她,不停歇的安慰道:
“我们再套,再去套圈……”
她却将脑袋从他胸膛前挣扎出来,泪眼婆娑道:“没啦,我后来找了许久,再也未看见那样的一只猫……”
他忙忙帮她擦拭着眼泪,轻声道:“会寻见的,会有的……”
然而他从未见她流过这般多的泪。
他不停的擦拭,她的眼中又不停歇的流淌出来。
最后,他终于倾身上去,用长长久久的一个口勿帮她止了泪。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站在凉亭边上,不知该近还是该退。
下人最后低声问道:“公子,可要摆饭?”
这样一个第三者的声音,立时打破了梦境。
猫儿身子一陡,便想起现下她是谁,她在哪。
她往外一滚,却不知她此时实则半躺在他怀中,而他则靠在躺椅上。她干脆的掉在地上,发出极响亮的咚的一声。
身畔立时出现一只手要扶她,她已手脚并用、扑爬连天冲出亭子,待再想收力时已然来不及。
一声响亮的“扑通”声后,她结结实实的泡进了池水中……
第248章 心火(一更)
客房收拾的十分整洁。
猫儿沐浴过,换好干净衣裳时,房中已送来饭菜。
一碗白饭,一份清蒸鱼,还有一碗煮的极浓的鱼汤。
送饭的是位姑娘。
姑娘望着猫儿一身宽大男装,解释道:“一时寻不到合适夫人的衣裳,好在萧公子在此处备有衣裳……”
猫儿低低“嗯”了一声。
她能闻出味儿。
姑娘笑道:“夫人先请用饭,待用过饭,如若司徒师父醒来,再带你去见师父。”
她没说萧定晔去了何处,猫儿自然也不想知道。
她低头扒拉白饭的时候,姑娘便一瞬不瞬的暗中观察她。
猫儿察觉出目光,抬头望过去,姑娘便笑道:“夫人为何只吃白饭?”
猫儿只摇摇头,并不说话。
半晌却又奇道:“司徒老先生怎地睡了一整日?”
她声音嘶哑刺耳,姑娘听不明白,只笑道:“夫人对病情有何疑问,待见到师父,自去问他不迟。”
猫儿只得又低头扒拉了两筷头白饭,取了茶漱过口,方站起身。
那姑娘也不多言,只带着她出了客房,一路蜿蜒曲折到了会客厅,方道:“夫人先请等上一等,我这边进去请师父出来。”
她拐过屏风,向屏风后的一个人瞥过一眼,又继续前行,一直到了后面的一间房。
房中除了一位发须皆白的老先生,还有肖郎中和萧定晔。
姑娘上前行过礼,将她所观察的一一道来:“胡夫人用饭时,只用过两口白饭,旁的菜一眼未瞧。”
用过饭后,一路前来,沿途所经之处,夫人虽面露好奇,却始终未发一眼。”
她最后总结道:“夫人机警、多疑,不轻易相信人。”
萧定晔疑道:“她若不易信人,为何又愿意跟着你前来?”
姑娘摇头道:“这也是令我纳闷之处。”
年已九旬的司徒老先生抚了抚长须,缓缓道:“我们再等等看。”
过了片刻,又有一个汉子进来,禀报道:“徒儿方才躲在屏风后,瞧见夫人从未碰丫头送上去的茶水。
丫头见她坐着无聊,欲请她去逛园子,被她连番拒绝。”
司徒先生一笑,抓起一旁蒲扇道:“走,老夫前去会会她。”当先往前而去。
肖郎中悄声同萧定晔道:“观人观心,师父不止医术好,观人也极有一套。
所谓对症下药,今日既然来了,便让师父顺道看看夫人到底是何种人,省的殿下瞎忙活。”
方才在凉亭的那一幕,所有暗卫可都尽收眼底。
胡猫儿是如何同萧定晔先一刻还亲亲我我,后一刻便投了河,诸人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继而晕晕乎乎。
这是啥人啊,一没饮酒,二没被下毒,精神如此分裂,简直要把殿下逼死。
萧定晔只得跟着肖郎中前去,待临近前厅时,却有些踌躇,脚步一顿,便钻进了屏风背后,完全忘记了一大早他给自己立下的“高冷人设”。
肖郎中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自去了厅里。
然而他不过落后了几步,此时厅里已开始了微妙的僵持。
司徒老先生提出要诊脉时,猫儿不伸手臂。
肖郎中忙忙上前,同猫儿道:“师父是自己人,夫人此前中毒,制解药时,师父便出过大力。”
猫儿闻言,方行了个半礼,低声道:“有劳。”探出了手腕。
老先生还未摸脉,当先眉头一皱,转首四顾,问道:“你等谁能听懂她说话?望闻问切,老朽问出去,怎知她到底说什么?”
猫儿忙忙道:“我能写字。”
老先生眉头再一蹙:“去,将萧家老五唤来。”
肖郎中只得转身,几步行到屏风背后,站着再不动。
萧定晔见再躲不过去,只得先悄声叮嘱肖郎中:“如若她见了我就要跑,你们可得将她拦住,免得又掉进水里。”
话毕,方整一整衣衫,将手负去背后,装出一副人五人六的模样,昂首挺胸出了屏风,上前朝司徒先生深深一躬,朗声道:“晚生有礼……”
又同其他几人一一见过,最后方转头看向猫儿。
猫儿立刻偏开头。
他内心长舒一口气。
好在她没跑。
没跑,就还好,有同她打破尴尬的机会。
老先生同萧定晔道:“你这小媳妇儿的破锣嗓子,老朽完全听不懂,得你来中间传个话。”
萧定晔忙忙道:“自然自然,小媳妇儿的话,晚生勉强能听懂,能听懂。先生请。”
老先生摸过脉,将猫儿眼底、喉咙、面部检查过,频频摇头道:“心火重,心火太重,吓人。”
指着猫儿的双眸问向众人:“你们瞧她眼珠子,可是金光灿灿?”
众人皆点头。
老先生摇头道:“你们定然觉着她眼神炯炯,在夜里如同饿慌了的耗子一般,目力十足。实则是心火旺,都已烧到眼珠子!”
萧定晔忙道:“那该如何医治?”
老先生并不回他,只问向猫儿:“失觉是吗?已持续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