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因此,她自己惹上了各种危险。
这样的女子,才配站在他身边。
可她没有娘家人。
她的凤翼族背景,是她永不能见光的地方。
他从木匣中取出一只系了红绳的泥猫,起身出了书房,悄无声息进了寝殿。
轻轻推开隔门,明珠正在一边打瞌睡。
她一瞬间惊醒,见来者是萧定晔,忙忙上前,悄声道:“夫人睡了醒,醒了睡,和平日一般,总睡不安稳。”
他点点头,屏退明珠,解了外裳,前去躺在她身侧。
她迷迷糊糊中,闻到令她安稳的气息,不由自主靠了过来,挨着他,终于沉沉睡去。
窗户开了一道缝,外间月华如练,向寝殿倾泻进一道光。
他就着那光,轻轻摩挲,在她腕上系好泥猫红绳,低声自语:“若为了套消息,就要给你酒喝,我宁愿自己去查。”
时间如流水而过,仿佛才打了个盹,已到了四更天。
他轻轻松开她,轻手轻脚下了地。
待去了书房洗漱,方嘱咐着随喜:
“去向吴公公传话,多派二三十太监,将吴妃宫中清扫干净,用来给六弟追忆吴妃。清扫的人越多越好,越混乱越好。如何搭祭棚,按阿狸说的办。”
要让有心人看见,吴妃宫殿纵然还有什么,人多眼杂,也不会再留下什么有价值之物。
五更初刻,猫儿缓缓转醒。
明珠立时点了灯烛,要侍候猫儿穿衣。
猫儿一把推开她,明珠立时倒吸一口冷气,畏手畏脚再不敢近前。
猫儿斜眼望着她,哑着嗓子道:“怎地,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想引起我的同情?”
明珠将面隐藏在灯烛晦暗中,窸窸窣窣不说话。
待再转过身,却淌了满脸泪,只幽幽道:“夫人不信我,是应该的。然而我身为侍卫,万事做不得主。可纵然如此,我也从未害过你……”
猫儿听罢,心下却一阵怔忪。
她和萧定晔过去的那一场情事,纵然她怀着利用他的心思,可也从未害过他。
她和明珠的立场,何其相像。
她心下有些松动,静默半晌,方问道:“你手臂,怎地了?”
明珠望她一眼,窸窸窣窣褪了外裳,露出的肩头,却绑了纱布。
方才被猫儿推搡过,伤口崩裂,血迹立时从纱布中浸透过来,红洇一片。
“你的肩上,为何也会受伤?”猫儿吃惊道。
明珠垂目不语,待系好衣裳,方喃喃道:“受了伤的,何止我一人。原本该守在夫人身边的明卫、暗卫,肩上都受了伤。”
猫儿听不明白。
纵然是昨儿侍卫们为了寻她救她,与刺客狭路相逢,也断没有伤处都在肩头的道理。
她待要细问,却无意瞥见腕上系绳。
待再一伸手,瞧见手臂间无端端出现的一只泥猫,仿似见了鬼一般,两只手来回秃噜却撸不下来,一叠声的仓皇道:“快快,剪子剪子。”
明珠不知她陡的发什么狂,忙忙取了剪子递过去。
她当机立断剪开系绳,出溜下地,一阵风的窜去了小厨房,将泥猫同系绳一起塞进灶膛里,这才松了口气。
待回到寝殿,她被明珠侍候着上过药油,净过头面,脑中烦乱的坐过一阵,方想起旧话题,追问着明珠:“侍卫们何以都受了伤?”
明珠低声道:
“主子为夫人在宫外、宫内派了总共十几名明卫和暗卫,我们却未将夫人护好。这肩上的伤,便是所受的惩罚。
今后夫人哪里受了伤,侍卫们在同一位置,就要受同样的伤。
夫人的肩头是刀伤,我们便每人往自己肩头捅一刀。”
猫儿面色一阵苍白,心中立时问候了萧定晔无数回,又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推向明珠:
“此事……是我的错。若我容许你们跟着,便不是遇上危险。银票拿去,给兄弟们分了。”
明珠推拒不收,猫儿正色道:“必须拿着,我不愿欠人情。”
明珠收了银票,期期艾艾道:“夫人原谅我,成吗?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害你。”
猫儿心下叹息一声,低声道:“你莫唤我夫人。以前如何称呼我,今后还如何。你再唤我夫人,我便自己朝自己扎一刀,你们都得陪着挨刀子。”
明珠大喜,一抹眼泪花儿,忙忙应下。
待用过早膳,服过汤药,晨光已现。
今日已是七月十五,正正是康团儿吵闹许久要见吴妃的日子。
今日出宫怕是不成。
她手里还握着暮光族文字的消息。
她得等萧定晔露面。换酒是小事,扳倒泰王才是大事。
猫儿托王五道:“你帮着我去李家传个话,就说……”
王五垂着一只手臂,断然拒绝:
“姑姑,我等今后的唯一责任,便是护好你的安全,旁的一概不能插手。买卖再重要,没有你的性命重要。丢了你的性命,我等侍卫的性命便不保。”
猫儿知道再不能强逼侍卫,否则萧定晔背后要捧杀她。
她转头进了正殿,想着今日的方案,终究还是将明珠唤了出来,道:
“吴妃你见过,虽同你长的不像,然体态身高倒大差不差。你知道我唬人的手段,也就那几样,却要将康团儿诓骗一回……”
她将诸事交代过,明珠忙忙道:
“只要不将我们支开,这些事情,侍卫们倒能搭把手。吴妃宫殿待晌午就能搭好戏台,姑姑和小殿下就瞧好吧。”
待过了午时,康团儿已早早前来守着猫儿,等待夜晚降临。
好不容易将小祖宗哄去歇晌,猫儿忙抓紧时间为明珠上妆。
吴妃生的清秀,然夜戏妆容要浓,如此才能令观众瞧见。
吴妃的衣着倒不打紧,她生前不受宠爱,衣着等物皆是宫中按例分发的常服,与旁的妃嫔撞款极多。
前去寻白才人拿两件便成。
待上完妆,猫儿前后检查过,方交代:“记得,速战速决,不要拖沓。”
------题外话------
惊闻昨天是七夕。
对于我这种天天过情人节的人来说,哪天是七夕,就没那么敏感了。哈哈哈哈哈……
可惜今天的章节,两个人还不能甜。
但是我的存稿里,已经迫不及待的让两个人甜起来了。再过几天,大家就能看到了。哇哈哈。
第259章 投胎之戏(二更)
用过晚膳,已是暮色四合。
康团儿略略有些紧张,望着猫儿的神婆装扮,低声问道:
“大仙,你戴个牛角帽子,就能将阿娘唤出来吗?”
猫儿还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哑着声道:“还得有这么一副破锣嗓子,才能惊动我阿哥。”
康团儿此时却分了神,同猫儿较真专业问题:“此前大仙嗓音极好,又是如何同阎罗王联系的?”
她牵着康团儿一路缓缓往吴妃宫殿而去,低声道:
“有人说,女子一旦成亲,就从珍珠变成了鱼眼珠。我现下身份尴尬,已不是从前单纯的废殿宫女,法力自然要受了折损。”
康团儿却叹了口气,道:“可惜你嫁给五哥哥太早啦。你如若能等我长大,我封你当正妃,天天跟着你抓鬼,多有意思。”
猫儿一笑:“正妃就好吗?我却不稀罕。等你长大后,特赦我出宫云游四海,可成?”
康团儿较真道:“我长大,你都老啦,云游四海可走的动?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晒太阳得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待行到吴妃殿中时,康团儿却忐忑不敢进去。
他期期艾艾道:“我每回梦见母妃,她都在绳子上荡啊荡,舌头吐的老长……”
猫儿叹了口气,蹲身下去,将他搂在怀中,安慰道:
“吴姐姐是想告诉你,她极好,不要挂心她,故而才吓唬你。”
康团儿闻言,蹙眉道:“是这样吗?那梦中母妃看到我害怕她,岂不是很伤心?”
猫儿抱起他进了宫殿,安慰道:“吴姐姐怎么会怪你?她倾其所有,都是为了你。”
院里宫灯已亮。
去岁冬日枯死的葡萄藤架下,一个桌案上摆放着书册和纸笔。
书册翻开,仿佛方才还有人读书写字,却因为什么事暂时离去。
正殿、配殿皆亮着灯烛,里间人影瞳瞳,是此前吴妃还活着时的模样。
康团儿立时唤了一声“母妃”,在猫儿怀中挣扎,就要跳下地去。
猫儿忙忙抱紧他,在他耳畔低声道:“莫说话,吴姐姐今夜要投胎,可不能将送行的小鬼惊扰到。若误了她投胎,可就是大事。”
康团儿眼中已蓄了泪,听了猫儿的话,果然不再出声,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正殿方向。
仿佛他看仔细些,他母妃就能像平日一般,笑吟吟从正殿出来,蹲在他身前嗔怪他:
“又去了何处玩耍?脏成了小花猫。快进去净过手脸,母妃为你摘葡萄吃。”
猫儿抱着康团儿退到边上,清了清嗓子,扬声唤道:“鬼君可至?时辰到了,莫错过吴姐姐的大日子!”
她的话音刚落,一位宫娥便从正殿中出来,面上妆容极浓,瞧不出究竟是宫里的哪个宫人。
那宫娥手中端着红漆盘,盘中盛放着一碗汤,正腾腾冒着热气。
紧随其后,吴妃终于从正殿而出。
康团儿立时一抖,喃喃唤道:“母妃……”
吴妃充耳不闻,只手持一把团扇,从正殿门口,缓缓踱到配殿门口,探首向里间一打量,又摩挲着门外立柱,行到葡萄藤架下,坐去椅上,轻轻叹了口气。
一旁立时腾云驾雾,跃下来一位鬼君。
鬼君向吴妃恭敬一揖,夹着嗓子道:
“娘娘,时辰已到,该您前去投胎。
下一户人家,家中殷实,身子康健。夫妻两连生几个儿子,就差一个女儿。
娘娘投了胎,自出生便被捧在手心里疼爱,顺遂一生。”
吴妃听闻,缓缓问道:“为何下一世里,本宫运道这般好?”
鬼君回道:“皆因娘娘的骨肉康团儿,心中良善,每日皆祈祷上苍善待娘娘。我家鬼君大人备受感动,专程为娘娘寻了户好人家……”
吴妃此时终于望向康团儿,招手道:“团儿,过来,你去何处玩耍?怎地脏成了小花猫?”
猫儿立刻将康团儿从怀中放下。
康团儿只愣了一息,拔腿便跑向吴妃,一头扎进她怀中,哭哭啼啼道:“母妃,我再也不到处去玩,我守在殿里陪母妃……”
吴妃缓缓一笑,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过他的小脸道:“玩耍的时候玩耍,读书写字的时候,也好好好用功才是。”
她拿起书册,轻声教着康团儿:
“……势服人,心不然。理服人,方无言……勿自暴,勿自弃。圣与贤,可驯致。”
康团儿紧紧抓着吴妃的衣袖,跟着她缓缓念下去。
待念罢,吴妃柔声道:“母妃方才教你的,可记住了?”
康团儿懵懂道:“记得。这是《弟子规》中的话。”
吴妃一笑,正要再说,一旁小鬼已催促道:“娘娘,运道不等人……”
康团儿一把抱住吴妃手臂。
吴妃抓紧时间同他道:“要孝敬太后娘娘,听皇祖母的话,可记下了?”
康团儿眼泪已淌了满面,呜咽道:“孩儿记下了。”
吴妃最后一次望他一眼,端起桌边汤碗一饮而尽。
远处立刻腾云驾雾,吹来许多烟尘。
吴妃转身便要走,康团儿死死抱住吴妃,惊天动地的哭起来:“母妃……母妃……”
吴妃手忙脚乱,立刻向猫儿做个口型。
猫儿急急上前,从康团儿身后抱住他,一叠声道:
“快放开吴姐姐,耽搁了她投胎,等到再投胎,却是户坏人家,去了要吃苦头……”
康团儿只牢牢抓着吴妃衣袖,嘶声哭嚎,再也听不进任何话。
猫儿着急,只得用了大力,一把将吴妃衣袖撕下,向她使个眼色。
吴妃立刻退开,转头望了哭的绝望的康团儿一眼,同小鬼两个纵身一跃,便跃进了团团云雾中。
康团儿望着云雾大喊一声:“母妃……”
身子一软,晕倒在猫儿怀中。
……
慈寿宫里,太后一贯的好脾气,难得震怒一回。
她指着跪在厅中的猫儿,吆牙切齿道:“混账,怎能狠得下心?他那般小的年纪,你怎能狠心去诓骗他?”
猫儿跪地不敢辩驳。
成长是不是需要代价,是不是需要这般残酷的代价,她也十分怔忪。
有些人的成长,便顺风顺水,一生没有经历过大的风波。
然而身处皇家,又怎能真的无忧无虑长大。
这原本就是一口吞噬人的大井。
外间脚步声匆匆而来,萧定晔一身武将铠甲,显然将将回宫,还未去重晔宫,便先赶了过来。
他撩开帘子,并不敢直接为猫儿求情,只站去太后身畔,正色道:“六弟的事情,孙儿知道呢。是孙儿出的主意,阿狸才照着去做。”
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倒不知,原来你竟是这般不顾分寸之人。”
萧定晔笑道:
“哪里未顾分寸?孩儿想着,六弟日日这般思念吴妃娘娘,到底与他心志成长有碍。
不如一了百了,演一场吴妃投胎的戏码,让他看到吴妃下一世生活顺遂,他才能一切往前看。”
太后听闻,面色稍稍和缓,又责怪道:
“便你出发点是好的,可康团儿毕竟年岁小,上一回已经受了一番母子分离的刺激,今日又来一回。才六岁的小娃儿,怎能受的住?”
她正自说着,阿娇嬷嬷已撩开帘子进来,含笑道:“小娃儿哭嚎就像下阵雨。这不,人已经醒了,正站在外面求见呢。”
太后一怔,纳闷道:“他竟小大人一般要‘求见’?真是稀奇。带他进来。”
宫娥外出传话,须臾间,康团儿同太医进来。
康团儿疾步跑向皇太后,瘪着嘴忍泪道:“祖母,母妃投胎去了呢。”
皇太后恨恨瞪了萧定晔一眼,转头和蔼同康团儿道:“听说是个好人家?”
康团儿便点点头:“说是家中全是男孩,母妃过去,就是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