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不言,只向明珠努努下巴。
明珠一跃而出,只两息间,院门口已有了脚步声。
老白娘娘从门槛跨进来,看着地上的新白娘娘,正色道:
“话就撂在此处。你想受皇上恩宠,去想旁的法子,莫来招惹我。
从今日开始,我与白家再无瓜葛,你便是传信出去令父亲母亲向我施压,也无济于事。”
新白苍凉一笑,颤悠悠起身,望着老白吆牙切齿道:
“我靠你?我自小家中贫寒,能入宫成了才人,你当我靠的是你?我靠的是自己!
我亲爱的表姐,我倒是要看看,在这宫里,我不靠你,我能不能走在你上头!”
老白面无表情道:
“你若有本事去同旁的娘娘争,你去争便是。只想要利用我,却再不可能。
胡姑姑今儿只是来敲打你,下回再出现在这院里,不见血不会离开。”
新白却冷笑一声,原先的萧瑟恐惧再也不见,代之以豁出去的疯狂:
“胡姑姑?姑姑只想着为旁人出头,可想过自己?你若能将你头上的一正四侧全斗倒,我才服你!”
她缓缓一笑:“明儿,五殿下可就要去乔家,行纳征之礼呢!”
老白才人冲过去,扬手一巴掌,新白嘴角当即现了血迹。
辰时的日头白茫茫挂在天上。
虽宫中层林尽染,美不胜收,然秋风却已提前送来了萧瑟之意。
行在宫道上,白才人搜肠刮肚的组织着措辞,待快到才人殿前,方硬着头皮道:
“你别太担心,乔姑娘的性子出了名的温柔,待她和殿下成了亲,断不会磨搓你。现下你又认了两家干亲,腰身粗壮,更不怕哪个轻易敢动你。”
关于乔姑娘的脾性如何,数人曾对猫儿下过保证。她自己也见过乔姑娘,确然是个有口碑之人。
然而没有人磨搓,是不是就算好生活,却也是个有待商榷的命题。
猫儿睨了她一眼:
“你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却还想着旁人?今儿我要出宫,晌午将妆品带回。
上妆手法,你原本就已精通,不用我再多说。
你同春杏两个好好干,白花花的银子大大的有。”
这个白日,她去各铺子巡视过,带了妆品和账本回宫。
将妆品送去给白才人后,她便回重晔宫细细算一回帐。
二更时分,萧定晔从礼部回了宫,待跨进寝殿,见猫儿在灯烛下一心一意的扒拉算盘珠子,便将明珠招呼在一旁,悄声问:“她……今儿心绪可好?”
明珠将这一整日的事情回忆过,点头道:“好极了,主子整日笑呵呵,没有不高兴的。”
他闻言挥挥手,明珠便静悄悄出了寝殿。
猫儿听见他的声音,只回头微微一笑,手上动作依然不停歇。
再过了一刻钟,将所有账目算完,持笔在账册上写下几个数,方“哈”的一笑,提着账本坐去他身侧,神秘道:“知道我们赚了多少银子?”
她不等他猜测,已经忍不住内心激动,抢先报出来:“一千一百二十四两,自今年买卖开始,就赚了这么多!”
她的神情得意又兴奋,仿佛发现了一座巨大的金矿。
他便笑道:“阿狸真能干,为夫跟着你,今后不愁吃喝。”
她却哈哈一笑,指着账本上的几个数道:“你入股太晚,只能分到一百五十两,想吃饱可有些难。”
他道:“为夫无碍,只要阿狸能吃饱就好。”
猫儿哼了一声:“我不知吃的多饱,都快要吃撑。”
她挨在他身侧,鼻尖翕动,见他还穿着外裳,不由捂鼻道:“怎地还未沐浴?臭汗淋漓,熏死个人。”
他被逗的哈哈一笑,并不离去,只从身后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盖子递过去。
木盒里,柔软绸布中躺着一只用金链系着的指甲盖大小的狸猫,通体为白玉制成,只两只眼珠是用极小的墨玉镶嵌在白玉里。
灯烛映照下,那一对墨玉的小眼珠儿看上去如上好的琥珀一般,同猫儿的眼珠色泽极接近。
她欢呼一声,双目炯炯望着他:“送我的?”
已自觉将手腕递到他面前。
他立刻将金链扣在她腕间,低声道:“可喜欢?”
她在将玉猫凑近烛下细看,惊叹道:“竟和原来的泥猫做的差不离。可贵重?”
他点点头:“是上好的白玉。这些年宫里只得了两块,一块父皇当年雕刻了一只白玉貔貅送我,另一块,就雕刻了这只玉猫。”
猫儿听罢,心疼道:“好好一块玉,就雕了这么个小玩意。”
他执着相问:“可喜欢?”
她美美一笑:“如此贵重,自然喜欢的。”
……
三更时分,床榻静下来。
她瞌睡来袭,在他颈窝寻了个合意处,闷头睡去。
睡了半晌,又忽然开口:“明儿京城是不是要封路?何时解封,我要去铺子呢。”
他这几日,只当她未留心纳征之事。
听她相问,原来她却是知的。
不但知道,还略略打听到了相关流程。
他无言以对,她迅速掐了他一把。
他还未呼痛,她自己却反倒吸溜一声。
继而从被窝里翻起身,伸手榻边摸索出火折子吹亮。
憧憧火光下,她手腕上已现了一抹血丝儿,始作俑者正是他给她的那只玉猫。
他忙翻身下床,寻了巾帕捂在她腕间。
她眼中似笑非笑:“原来礼物,也是杀人利器。”
……
第二日是个好日子。
天公作美,天色湛蓝的没有一片白云,十分适合皇子行纳征之礼。
一大早,重晔宫上下将将用完早膳,礼部派来的太监便已端着红漆盘上了门。
几个红漆盘里,整整齐齐叠放着的,是礼服、发冠、玉带、压步玉佩……一整套衣着饰物。
领队太监恭敬道:
“吉时是午时一刻。纳征诸物与鸿雁,已在礼部值房就位。
殿下需在巳时初刻到达礼部值房,带领整支仪仗队从东华门出宫,绕护城河一周,在午时一刻到达乔府。
沿途街面已戒严,时间计划的将将好,殿下不必着急,按时到礼部值房便可。”
太监们鱼贯而入,将一应物件放在案几上。
猫儿将礼服从红漆盘上取下,啧啧叹道:“宫里的针线,果然不同凡响。”
见他正不错眼的望着她,忙催促道:“殿下快进寝殿换行头,今儿殿下代表的可是皇家的颜面,一点儿错处不能有呢。”
第286章 白马王子(一更)
街面上人山人海。
虽说朝廷提前戒严,将中间仪仗队行马之路早已隔出来。然而民众们并不放过道路两旁的空余处,一大早便挤在纳征仪仗队必经之路,等着一睹皇子风采。
猫儿带着明珠、王五,自觉已极早出了宫门,又专门挑着旁支小道,然而依然被堵在半途中前行不得。
三人只得弃车步行,在周边暗卫的相护下,循着偏僻小道而去。
乔府离正街极近,几人前去铺子,必然要往正街去,再无可绕行的支路,只得挤进正街端口,缓缓往前而去。
待到了一处名唤“天香楼”的青楼脚下,王五瞧见猫儿面色苍白、后背已被虚汗打湿,忙道:
“不能再走,过不了多久,仪仗队就要从此经过。那时只怕人山人海,我等被堵在半途,更是没有着落。
主子若不嫌弃,小的便去同天香楼商量一回,我等先避进去歇脚。待过了纳征礼,路人四散,我等再赶路。”
猫儿被夹在人群中险些喘不过气来,腹中翻腾不已,只气喘吁吁道:“快……再磨蹭,就只剩给我收尸……”
王五忙叮嘱明珠护好她,大力挤出人群。
待过了不多时,他重新出现,拨开人群,同明珠两个将猫儿护在中间,慢慢拐进一条小支路。
路旁便是天香楼的角门。
王五推开轻掩角门,带着猫儿顺着最边上的木梯拾阶而上。
待到了第四层,行到走廊最边上的一道门,方轻轻敲了两声。
房门一瞬间被拉开,一个清秀女子站在门后,已在桌案上备好了茶水。
猫儿一头扑去椅上,闭着眼睛再不动弹。
待微微缓过来时,明珠已为她拭过两回汗。
明珠为她端来茶水,低声道:“主子饮两口,这水杯和茶壶,奴婢方才已重新清洗过两回,勉强能入口。”
一旁站着的姐儿忙忙解释:“这一套茶壶茶杯,今儿是第一回 用,没有被不三不四之人沾染过。”
想起她自己个儿的身份,又忙道:“便是妾,都未用过。”
话毕,吆唇抬眼向站在门边上的王五瞧去一眼。
王五只微微点个头,并不说话。
那女子瞧见,心知说的话并无错处,方略略松了口气。
猫儿就着明珠的手饮过整杯茶,心中略略舒服些,方抬头望向房中陈设。
四四方方一间房,除了床榻,便是一张桌案两把竹椅,和一个矮柜。十分简单。
猫儿没进过青楼,但也知道,凡是青楼里受捧的姐儿,吃穿住行皆华贵。若连气质也孤冷,只看外表,更是不亚于高门女眷。
像这等简陋之处,即便不是下人居所,其主人也必将没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目光转去姐儿面上,眯着眼一瞧,却有些面熟。
王五主动抱拳交代:“主子,这位便是……红豆。”
话音未落,一张黑面上红云密布,顷刻间便混合的焦红一团。
猫儿恍然。
原来这位便是王五的相好。
她向红豆微微一点头,欲再客气两句,心中又翻腾不已。
她忙忙捂着心口,待这阵翻腾过了,方有气无力问向明珠:“你包袱皮里,可有点心吃食?这纳征礼不知何时结束,我却有些挨不住饿了。”
时已快午时,如若在宫里,此时重晔宫的小厨房已飘出了饭香味,再有剥蒜、准备筷子的时间,饭菜就能出锅。
红豆闻言,忙忙要去翻腾矮柜,王五已一把拉住她,微微摇头,低声道:“你只需候着,不用忙活。”
她便立时想起猫儿是宫中人的身份。
她藏在柜子里的那些点心,确然有些上不了台面。
明珠此时道:“主子略略等一等,奴婢这就去秤些点心回来。”
转头便要走,王五便道:“主子瞧着身子有些不爽利,你在边上侍候着,擦汗端水也方便,我出去买。”
明珠忙问道:“主子喜欢吃哪一家的点心,你可清楚?”
正要继续说下去,猫儿已插话道:“快些,哪里有那些讲究。不拘什么,但凡干净些的,买来便成。”
王五便接了银子,转身而去。
一时房中只剩下三名女眷,安安静静并无声响。
红豆站在边上,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往猫儿面前扑通一跪,忙忙道:“主子,妾……”
明珠立时肃了脸:“你一个青楼姐儿,乱认主子,也要睁大眼看清楚。我家主子,不是你能随意高攀之人。”
猫儿一手支夷,只向红豆指上一指,示意她继续。
红豆方续道:“妾知道夫人做着妆粉买卖,青楼里的姐儿最是要用到妆粉之处。妾身子干净,并未……不知夫人可能让妾在青楼里,卖这妆粉赚些银钱?”
猫儿扶着脑瓜子想了半晌,明白这位妓子的意图。
若放在平日,能多一条做买卖的路子,她定然要当即就商议一番。
能不能做,如何做,要定下个章程出来。
然而现下她腹中难受,只有气无力道:“我现下……不想说这些。你若白日能出得了青楼,待外间人群散后,前去画眉楼寻我。”
红豆闻言,心中虽失望,却知暂且不能继续说下去,只得起身站去一旁,默默想着心事。
过了约莫一刻钟,外间传来轻轻重重的脚步声。
门扑通一声被推开,李巾眉如猫儿此前那般,跌跌撞撞一头扑去椅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桌上水杯,盹盹盹盹将杯中水饮个干净,方长吐一口气:“本姑娘险些折了一条命。”
待王五呈上点心,她毫不客气连吃过几个,猫儿才斯斯文文用过一个。
李巾眉不由咧嘴道:“大意了,本姑娘的做派,倒映衬的你成了大家闺秀。”
猫儿吞咽尽点心,捧了茶水饮过几口,方道:“依你的性子,竟未去乔家观礼?真是稀奇。”
李巾眉叹口气道:“上回我虽然撮合你同乔妹妹握手言和,然而你同她的关系,毕竟有些尴尬。我今儿若去观了礼,便显得完全倒向了那一头。此事上,我得慎重。”
她歇息舒服了,方同王五道:“你方才瞧见我那两个丫头往铺子里去了?”
王五回道:“李姑娘莫担心,她二人有身手,已挤出人群先去了铺子。”
李巾眉闻言,心中到底有些不放心,又踱了出去,趴在栏杆上往外瞧。
栏杆外便面朝街面,居高临下望去,空旷的路中央被两旁乌泱泱的脑袋瓜包围,每几丈便有黑甲侍卫持长枪维持秩序。
前方路口红绸一闪,仪仗队才现了个影子,路人瞬间欢呼不断。
李巾眉忙忙回头向猫儿招手,扬声道:“快出来看,这处才适合看热闹。”
猫儿坐在椅上,伸手捻了一只点心,只听得外间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默默将点心吆过一口,却再也咽不下去。
明珠忙忙捧起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