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在柱子上的花面女子奄奄一息,没有任何能同他叫板的精力。
他后退几步,只向刽子手努努下巴。
刽子手立刻上前,从墙上换下一把大刀,端起案几上的酒碗仰头饱含一口酒,扑的一声喷在大刀上,收起刀落,脑袋倏地滚落,血浪喷射而出。
……
府衙前院的会客厅里,府尹大人望着眼前一身血腥味的五皇子,满心惴惴。
萧定晔瞟他一眼,问道:“被假圣女诱骗来的各家家眷,你可知如何处置?”
府尹忙忙道:“下官知道。”
一停下来,立刻又补充道:
“那些实质上已参与了叛乱的,阖家都要入罪。下官先寻个罪名拘着,等风声小了,再送上京。
那些想叛乱还未有真行动的,将家眷放回去。此回他们被泰王的人灌了迷药险些夺走家产,回去定然要和泰王反目……要的就是这个反目。”
萧定晔点点头:“你自来都是靠着平叛、剿匪之事升官,希望你在大事上再莫糊涂。否则,周遭各州府官员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可知?”
他话说的轻巧,府尹却已全身湿透,战战兢兢表着忠心:“下官再不敢糊涂,再不敢心存侥幸。”
又刻意示好:“殿下放心,此去三百里,周遭所有州府,缉拿殿下都只是做个样子。”
手往前一伸,在面前案几上放下一个油纸包:
“这是贱内此次糊涂,连带着占来的所有银子,一共五百两。下官再添了半生的积蓄,凑够一千两。
纸包里还有广泉府境内详细舆图,祝殿下后途平顺,早日回京。”
萧定晔取过那油纸包在手中捏了捏,揶揄道:“广泉府富庶,你半生竟只攒了五百两?”
不欲再同他计较,将油纸包塞进衣襟内,负手出了会客厅。
府尹跟在身后恭敬相送。
出了府衙,他跨上马背,又同府尹道:“本王之事,你若说出去……”
府尹忙忙作保证:“殿下的身份,下官给任何人都未提及。下官知道轻重,此时万万不是对外送消息的时候。”
他便点点头,一甩马鞭,疾驰而去。
王宅外院里,猫儿在一堆工匠的围观下,已将珍珠养殖的关键步骤——植珠核演示和讲解完毕。
她叮嘱道:“以上步骤看着繁复,实则熟能生巧。再加上特制器具辅助,养殖珍珠并不算难。”
她在水盆里净过手,起身瞧见王三正踩着石阶站在檐下,便步出人群,站去他身畔,从袖袋中掏出一叠纸交给他:
“养殖珍珠的所有步骤、水质水温要求等,皆详细写在纸上。特制器具样式,也画了下来。
只怕最多五年,你就是整个大晏最厉害的珠商。”
他接过厚厚的一叠纸,随意翻开细看。
她不禁一笑:“我这一手的字拿不出手,你将就看看。”
他原本想要说“确实拿不出手”,目光对上她的笑脸,已经到了唇边的话却又收回,违心道:“勉强能入眼。”
她“哈”的一笑,抱拳一揖:“客气客气。”
树上的鸟雀叫的热闹,日头如火一般泼洒下来,他不由道:“天气如此炎热,不如等到凉快的一日再走……”
半晌等不到她回话,转眸去看她时,却见她的目光盯在前方。
一位青年才进了门,见她在此处,立刻直直向她行来。
待到了她面前,萧定晔望着她道:“可已收拾好?”
眼中没有旁人,连同王三客套寒暄一番都没有。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转眸望着王三:“便是多的三千两不给,此前说好的两千两,是否该移交给我?”
王三便探手进袖袋。
眼前的情侣已经开始拉拉扯扯吆耳朵。
“别拿他的银子。”
“凭什么不拿?那可是我用命赚来的。”
“我不喜你拿他东西。”
“就要拿!”
王三听闻,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快意,手在袖袋里一抓,除了将原本就已准备好的荷包取出,还顺便再带了几张。
猫儿喜滋滋接过荷包和零散银票,十分矜持的忍住了想要立刻数银票的本能,含笑抬手一揖:“三爷真豪爽。”
他的目光在萧定晔略拉着的脸上瞟过去,哈哈一笑,同猫儿道:“在下对待云岚,自是与旁人不同。”
一句话说出来,萧定晔的面色黑了一度。
王三心里的舒爽也增了一度。
垂花门旁,停着一辆外表看着不起眼的马车。
下人们捧着各种物件进进出出,往马车内外装东西。
车厢下面有物件。挨着车轮四周,挂着二十几笼喝汤的鸽子,十几笼肥嘟嘟的兔子,十几笼老母鸡。既不影响马车行进,又不会占用车厢里的空间。
车厢里顶头处有物件。锅碗瓢盆,衣物鞋袜,备用被单褥子棉絮。
车厢里除了床褥,靠窗放着五六个小藤筐,藤筐里分别放着馒头、点心等各式干粮,瓜子、花生、栗子等干果,苹果、梨子、水蜜桃等水果,牛肉干、小鱼干、猪肉铺等肉干,以及《搜神传》《历代行海志》等话本子。
猫儿绕着马车转悠一圈,粗略看过,双目炯炯望着王三:“给我准备的?”
王三点点头。
她欢呼一声,立刻窜上车厢。
但听接连不断的“哇哇”赞叹从车厢里传出来。
萧定晔冷着脸同王三道:“你再如何,她心里也只有我一人。”
“哦?”王三冷冷一笑:“不过是你先遇上她而已。若她先遇上的是我,故事会完全不同。”
萧定晔也冷冷一笑:“无论她先遇上谁,她喜欢的都只会是我,这一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此时猫儿从车窗探出脑袋,满脸的喜色遮挡不住,望着王三道:“三爷出手不凡,简直太有魅力。”
王三缓缓一笑,抬步上前,停在车窗前:“听说,你无论何时遇上我,都不会对我有任何感觉?”
她才接受了他的馈赠,自然要顺毛捋他,忙忙肃着脸道:“这等谣言却是从何处传出?三爷万万不可妄自菲薄。若捉住那说闲话的人,一定得好好打几板子。”
王三转头往垂花门望去。
檐下的萧定晔面色果然一黑。
王三微微一笑,转头同猫儿道:“如若你我先遇上你,你会不会考虑我?”
“这……”猫儿忖了忖,认真反问道:“你可会为了向旁人卖人情,引得我跳墙摔断手臂?”
王三摇摇头:“自然不会。”
“你可会将我推进河里,从我身上搜东西?”
“不会。”
“你可会用糖豆冒充毒药,用来欺骗我、逼迫我?”
“更不会。”
猫儿不由点点头:“听起来挺诱人。”
檐下萧定晔的面色已黑了八个度。
猫儿再想一想,问道:“你在遇上我之前,可曾有过旁的女子,献过殷勤、牵过小手、卿卿我我?”
王三一滞。
檐下的萧定晔终于面露得意。
猫儿话头一转,却又道:“不过也无所谓,我这个人并不看重过去,只看重今后。你在遇上我之后,可还会一个个的同旁的女子定亲、结亲,糖葫芦一般定一串回来?”
王三立刻摇头。
萧定晔才缓和的表情又黑了下去。
猫儿将各种可能性都认真问过,郑重同王三道:“你我的问题,就是先来后到的问题。等下辈子,你请早!”
……
马车出了东城门,驶向一条长坡。
猫儿从车窗探出脑袋,冲着缀在身后的骑马青年大声呼喊:“回去吧……后会有期……”
青年执着的再跟了一段路,眼瞅着马车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勒停马,再不往前,一动不动眺望远方。
一直到那马车最后缩小成一个黑点,他方默默调转了马头。
重新踏上逃亡路的男女,此时并没有经了前事松一口气的释然,反而隔着一扇小窗,十分认真的斗着嘴。
“胡猫儿,你凭什么和他相约来世?”
“我何时同他相约了来世?”
“你让他下一世请早,难道不是和他约了来世?”
“萧定晔,你别胡搅蛮缠。”
“我何时胡搅蛮缠,你当着我的面和旁的男子约了来世,你可曾顾及过我?”
“怎地,你还想干涉我下一世?姑奶奶这一世遇上你已经倒了血霉,此后世世代代都不想瞧见你!”
车辕上赶车的青年心中怒火万丈,久久等不来车厢里姑娘说话。
他转头顺着背后小窗瞧向车厢,却见猫儿正在车厢里聚精会神数银票。
觉察到小窗的动静,抬头喜滋滋望着他:“快看,三爷真是大手笔,荷包里竟然塞了五千两!”
他立刻探手捏住她面颊:“胡猫儿,你还有没有心?”
猫儿一巴掌拍过去:“萧定晔,你别没事找事!”
第362章 老坛酸菜
猫儿没想到,萧定晔的醋意一起,来势汹汹,不可熄也。
这一日余下的时间,一直到夜间,马车停靠,两人点火用饭和歇息,萧定晔都未展颜。
事情最后的争论点,僵在了两个人要不要立刻“重修旧好”上。
凉风徐徐,星子仿佛繁密芝麻一般撒在天幕上。
绑在车厢底部的第一只兔子已经荣幸的被扒皮放血,烤在火上,发出了阵阵香味。
萧定晔拉着脸指着车厢:“胡猫儿,如果你心里有我,我们现下就进去重修旧好。”
猫儿望着他不讲理的神色,冷冷道:“如果不呢?”
他一吆牙:“若你不跟我进车厢,就说明你起了二心,再也不是一心一意对我。”
猫儿怒火滔天。
他娘的什么狗屁逻辑。
她冷笑一声:
“萧定晔,我未嫁你,你未娶我。我中意谁,是全部中意,还是只中意一半,我需要向你交代?
我胡猫儿若到了用献身来证明心意的地步,那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萧定晔脑中抽痛,急喘几口气,方忍痛道:“我对你的心意,还不够?”
她看他的模样,心知他旧疾又发,心中又着急又生气,不由跺脚道:
“萧定晔,你总想着要控制我。在宫里要控制我的人身自由,在宫外要控制我的思想自由。
你莫想着用你的头痛来拿捏我,我现下是自由身,你控制不了我!”
她一脚踢翻火堆上的兔肉架,去势汹汹上了车厢,咚的一身紧掩车厢门,空着肚子躺去了软垫上。
外间一时没了声响。
四周静的只有夜里奏鸣的蛐蛐儿叫。
猫儿心中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
什么无礼的要求。
她凭什么要给他承诺。
他有未婚妻,还不止一个。
从道德伦理上来说,她现下的角色,甚至是个小三。
她这个小三哪里来的底气,要同人说:你放心,我全心全意立志于破坏你家庭一辈子。
她和他在途中不论结成了什么关系,那都是短暂的,只适用于这个旅途的。
等结束这场逃亡,重新面对现实,她和他依然要回归各自的轨迹。
难道今后他去宫里当帝王,还要她在宫外为他守身如玉?
她凭什么!
猫儿心中的这些想法,实则对萧定晔有些误解。
他不是要掌控她,他是对她缺乏安全感。
他从来就没觉得能掌控她。
唯一最接近过的一回,是她有孕的那次。
她有孕后,他长期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
他知道,有了娃儿,她一定不会离开他。
然而后来事与愿违,两个人分道扬镳。
两年后的机缘巧合,他和她不但重遇,还绑在一起踏上逃亡路。
他想着,他和她之间的阻力,也就只剩一个娃儿。
其余那些亲事之类的,不足为虑。
然而半途跳出一个王三。
英俊,多金,懂得怜香惜玉。
重要的是,能给猫儿想要的生活。
自由,无拘无束。
两个人之间甚至还有一码亲事,有双方所属的玉佩。
有专属的称呼:圣女,圣夫。
凤翼族圣女为尊,圣夫算个入赘的角色,有没有娃儿甚至都不是问题。
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让他夜不能寐。
他带着暗卫在外暗杀叛党时,他心烦意乱,数回险些命丧敌手。
王三的出现让他意识道,不到最后成亲那一刻,猫儿都不属于他。
可能随时会出现一个汉子,带着一些具有吸引力的特质,加入到同他抢人的行列中来。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和猫儿去车厢里做什么。
他需要能令他安心的法子。
比如她十分郑重的同他说:“萧定晔,不管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坚定的和你走下去。”
然而她不会说。
她连听都听不得他提未来,更遑论要她亲口说出来。
他坐在车辕上抱着脑袋,满腹的烦恼和肝疼。
身畔有了动静。
车辕下面站着个姑娘,衣着清凉,沐浴着如水的月光,站在他面前。
姑娘面无表情道:“是不是你同我睡了,才能不折磨你自己,也不折磨我?”
他怔怔望着她。
月光下,她双目如冬日的星子,璀璨是璀璨,那星光却有些清冷。
她看着他怔怔的神色,吆唇低声道:“萧定晔,我只数三声,你若放弃……”
他立刻上前搂住了她。
几乎是这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她和他挨的如此近。
只有两层布料的距离。
一层是她的肚蔸。
一层是他的外袍。
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低声道:“是,是一场噩梦。”
他摇摇头:“不,是美梦。”
他一把横抱起她,跃下车辕,急急便上了车厢。
四周仿佛起了火。
火焰高涨,仿佛一根丝线,也会妨碍散热。
他是个健壮的汉子。
她是个鲜活的女人。
他曾经和她多少次的琴瑟和鸣。
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他也知道他几乎要忘记那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