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位女子用巾子遮了半边脸,含羞带臊的哭诉着:
“我家夫君进来已有一个时辰,我同姐姐跟来寻那狐媚子,到现下都找寻不到。到了要纳妾的当口,夫君竟然还忍不住要来青楼,真真是丢了老王家的脸啊……”
猫儿见这朱力五郎只顾着用眼睛吃萧定晔的豆腐,立刻加了一把火,也提着巾子遮着脸,哭诉道:“夫君再这般行止无状,莫说纳不到新妾室,便是我们这些旧人儿也不愿跟她。等回了家,我们就寻他和离,自此婚娶自由,再不理会他。”
朱力五郎一听,立刻插话道:“果真的?你们果真愿意离开王公子的?”
他口中说着“你们”,眼睛却自始至终未离开过萧定晔的脸。
萧定晔的心中酸水如波涛翻腾,面上却不能做出任何恶心之色,只咬着牙,夹着嗓子道:“夫君不仁,我等便不义。寻他作甚,现下就回去收拾好包袱皮、写好和离书,等他回来签字画押。”
猫儿抬头对着朱力五郎讪讪一笑:“今日事原本是王家的家事,可大家都是女人,我等不愿令妹受委屈,方才同公子说上两句。请公子回去多劝劝令妹,让她莫在一棵树上吊死。大晏的男子……除了个别人,大多不靠谱的很。”
朱力五郎立刻接过话头,附和道:“没错的,大晏男子花心的,不如我们呼塔国的。就像我的,痴心的,只喜欢高大女人的。”
他正说着,便想要探手牵上萧定晔的手。猫儿忙忙拉着萧定晔后退几步,长叹一声道:“我等姐妹与公子就此别过,日后我们同王家再无瓜葛,只怕与公子也无重遇之日,公子保重。”
她转身扒拉着窗户沿往窗外探了探首,吃惊道:“马车不见了!”又同萧定晔叹气道:“外间雪还在下,妹妹你早年冻疮旧患又发作,没有马车如何是好?你的脚一沾雪水就会疼痒难耐啊!”
萧定晔立刻翘起一只脚,做出难受模样,哭唧唧道:“咱家夫君都靠不上,马夫又怎能靠的住。那马夫定然看天下雪不停,偷偷赶车出去赚私房银子。”
两人正正伤心伤神间,五郎忙忙道:“马车的,我有的,送你们回家的。”
萧定晔抬起汪汪泪眼,咬唇道:“如此可方便?可会耽搁公子要事?”
五郎便笑道:“我只会吃喝玩乐的,哥哥弟弟们不指望我的,没有要事的。送你回去的,就是要事的。”
他起身大步出了青楼,前去马车边上吩咐几句,重又进来,往后院方向一指:“角门的,有马车的,让你一步不踩雪的。若是有雪的,你放心……”
他往萧定晔身边凑去,附在他耳畔低声道:“若有雪的,我抱你上车的,不会让你沾水的……”话刚说罢,便往萧定晔耳中吹上一口气。
萧定晔使出全身的力气,方忍住给他一暗器的冲动,只紧紧捏着帕子,低声道:“有劳公子,奴家都记在心里呢。”
……
雪花飞舞。
班香楼角门处的马车缓缓驶离,往无尽的黑夜而去。
小小的车厢将危险隔离在外,车厢里的气氛诡异而暧昧。
朱力五郎坐在萧定晔正前方,两腿前伸,离萧定晔的膝盖只有几寸之远。
这厮他娘的是故意的。
萧定晔一只手挽着猫儿手臂,另一只手心里已捏住了一柄飞镖。
他没有受过这种屈辱。
他过往伪装自己,纵然心中有多憋屈,可也是个堂堂大老爷们儿。只有他调戏旁人,断不会有旁人敢调戏他。
他十六岁上,京外来了个断袖,在街面上遇见他,只对他做了个下流姿势,便被他一脚踢的断子绝孙。
自此再没有人敢轻易打他的主意。
他萧定晔堂堂一皇子,除了取悦自家媳妇儿,没有过取悦旁的女子和男子的先例,今后也断不会有!
雪花依旧在扑簌而下,马车里有些冷。
猫儿与萧定晔都打扮单薄,现下出了青楼,便受不住这般的寒冷。
朱力五郎却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
他哈哈一笑,道:“美人儿冷?可要我的帮你暖暖身子的?”
这声“美人”是唤的萧定晔,要暖身子也是冲着萧定晔。
萧定晔一咬牙,扭捏的摇了摇脑袋。
朱力五郎已毫不迟疑的伸出了爪子。
“阿嚏!”惊天动地的喷嚏从猫儿口中打出,口水呼啦一声便覆了五郎一脸。
猫儿“哎哟”一声,自责道:“怎地会直直对着公子的脸打喷嚏?真真不符合大晏淑女的行事,夫君若知道,一定要罚我跪祠堂呢!”
她立刻向萧定晔使个眼色:“还不帮公子擦擦口水,瞧这一脸的吐沫星子……”
萧定晔心领神会,立刻扑过去,拿着帕子使出重手,朱力五郎立刻“嗷”的一声喊,脸上已见了红。
紧接着猫儿也跟着“嗷”的一声喊,一把将萧定晔拉回身边,斥责道:“你粗手粗脚,怎地一擦脸就将朱力公子擦的流了鼻血?”
她心下高兴的紧,口中却在为自家妾室妹妹做回护:“公子千万莫恼,我这位妹妹极命苦,自小搬砖赚活命银子,练得两手好臂力。去岁跟了我家夫君,才停了搬砖的活计。”
那朱力五郎原本心中已恼,听闻猫儿此般解释,心下又有了怜惜,待撕开布条塞进鼻孔堵了血迹,方大度的摆摆手:“苦命女子的,不怪她的。”
萧定晔便装出胆怯的模样,垂首咬唇道:“公子真乃好人,大大的好人。”
一句话夸的朱力五郎色心又起,往前倾了身子,眯着双眼低声道:“今后你会知道的,我身上还有更好的……”
他话还未说完,疾驰的马车忽的一停,三人重重往前一扑。
萧定晔紧紧护住猫儿,向她使个眼色。
猫儿立刻捂着脑袋连声“哎哟”,叱骂道:“什么马夫,怎么赶车的?”
朱力五郎往外探出脑袋,外间已传来咕哩咕噜的连串说话声。
猫儿心中一紧,同萧定晔双双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临危之色。
朱力五郎又探出脑袋说了一阵话,转头同二人道:“等一等的,我出去的。不用怕的,自己人的。”起身下了车厢。
萧定晔迅速将身上暗器往猫儿身上转移。
她的衣裳比他的更单薄,当时在青楼,未能往她身上装的更多。
可现下番人已追到了车厢外,若真打起来,那就是已暴露了身份,更没有必要担心暴露暗器。
他往她腰间包好钢针,低声道:“此处离府衙不算太远,这里有一百根钢针,等下了马车,你不停歇的全发出去。最开始逃跑的机会最宝贵!”
猫儿重重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放心。”
想一想,又道:“江宁到处都是衙役,我们都到了此处,最多受伤,不会没命。我不怕!”
萧定晔点点头,一只手已按在腰间,随时准备抽出软剑。
外间持续的叽里呱啦,车帘忽的被从外拉开,探进一个蒙着面的脑袋,狐疑的望着二人。
猫儿立刻惊叫一声,同萧定晔搂在一起,连番嘶吼:“朱力五郎,朱力公子,快进来啊,你他娘的是死人啊……”
外间的朱力五郎向几个番人努努下巴,用呼塔国话道:
“可看见,那两个娇滴滴的小娘们儿哪里能伺探消息?她们是知府谋士的家眷,那谋士对我们有用,我家几位哥哥正忙着拉拢谋士,你等若要将事情搞砸,受众人指责,老子可在一旁看好戏。”
另一人也用呼塔国话问道:“这马车里的两人此前你就见过?”
五郎道:“当然见过,熟得很。”
他往马车方向努努下巴:“里面那个高个儿的,可是我的囊中物,说不得今晚就能上手。若你等搅了我的好事,莫怪我搅和你们的好事。虽说我不是个成器的,可坏事儿的能耐不低!”
那些番人只得罢手,又交代道:“若瞧见我等今夜相寻之人,立刻报信。”
五郎不耐烦的摆摆手:“知道,两个糙老爷们。满大街都是这种人,我天天给你等报信。”
那几人无奈的摇摇头,转身打马而去。
第488章 真真假假(一更)
暗夜深深,雪花纷扬不停歇。
几队叫花子分散又聚首,不远不近的总在一辆马车四周出现。
待一队人离那马车远了,便有人伪装成醉鬼,扬声唱上一句戏词,又会有新一队的叫花子就近跟上。
待临近一处岔路时,叫花子们瞧见那马车往错误的方向一拐,众人不由纷纷转头,瞧着一个吊着膀子的少年乞丐:“我等怕是跟错了?那马车不是往府衙方向而去呀!”
小叫花子眉头紧蹙,狐疑道:“不应该啊……”
难道从青楼角门处上了马车的,不是师父和师母?
他沉着气道:“走,上前拦马车讨钱,看看明白!”
暗夜里,桐油马车踩着积雪嘎吱前行。
马车拐了个弯,萧定晔立刻撩开帘子往外望去,转头夹着声儿问道:“朱力公子,我等要去何处?这并不是前往府衙的路。”
朱力五郎做出吃惊模样,也探首往外一瞧:“呀,怎地拐去了客栈方向的?”
又探回脑袋,笑嘻嘻道:“去客栈的,住一晚的,明天白日的,送你们回去的。”
萧定晔双眸一眯,手腕翻动,一支钨铁飞镖几乎要脱手甩出时,车身忽的一抖,再次停了下来。
乌力五郎顿时耷拉了肩膀,扯着嗓子大喊:“又为何停了马的?老子要杀人的!”
马夫在外连声呵斥了几声,方战战兢兢回道:“客官息怒,叫花子拦道,小的这就甩脱他们……”
猫儿心下一动,立刻撩开帘子往外望去,外间黑压压看不清人影,可有一把子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却极为明显:“大爷,打赏两个吧,下雪要冷死人的……打赏两个吧……”
猫儿同萧定晔双双对视一眼,萧定晔装模作样探出脑袋,着急的拍拍猫儿肩膀:“姐姐快看,那小叫花子就是白日里从你荷包里多拿了银子的小叫花!”
猫儿立刻跟着往外一瞧,冷笑一声:“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白日里被你这贪便宜的小叫花跑了,现下可又狭路相逢。”
她缩回脑袋,急急同朱力五郎道:“朱力公子先行,今儿我与妹妹瞧见了仇人,必须得报了仇才成。改日有缘再见!”
朱力五郎转头盯着萧定晔。
果然萧定晔只朝他微微一笑,便带着猫儿扑通往马车外一跳,朝着乞丐们追过去。
他急急跟下马车,喊道:“你的脚的,不能沾雪的,会疼的……”
空旷暗夜里,追赶叫花子和呼喊美人的两处回音交缠在一处,被晚风一吹,便分不出你我。
朱力五郎眼睁睁看着一群人连喊带叫跑了开去,唉声叹气道:“倒霉的,折了夫人的,还折了兵的。”垂头丧气上了马车。
几个转弯拐过,逃窜的叫花子们终于停了脚。
萧定晔立刻拿出银子打发走叫花子,方看着殷小曼道:“好小子,出来的及时!”
又看着他破衣烂衫、头发蓬乱的模样,夸赞道:“不错,有些你师娘的能耐!”
殷小曼好不容易得了师父的夸奖,心中激动的险些要跳起来,兴奋道:“徒儿见师父同师娘久久未归,立刻跑出去寻一只眼,动用了半城的叫花子!”
几人将将说着话,远处又极快传来了脚步声。
萧定晔立刻将猫儿和殷小曼护去身后,腰间软剑已拿在了手中。
小曼忙道:“师父莫担心,是我阿爹!”当先往前跑去。
来者果然是殷人离,他低声道:“此处寒冷,我等回府再详说。”
转头同长随道:“传信下去,人已寻见。”
长随恭敬应下,转身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
殷家客房,萧定晔同猫儿卸妆、沐浴过,换上外裳,到了偏厅。
偏厅里,殷家父子还在互相吹捧。
殷人离望着还未换衣、形容狼狈的自家儿子,眼中流露出十足十的赞赏:“不错,这回救了你师父、师娘,算是办了件大事,没给为父丢脸。”
殷小曼嘿嘿一笑,恭维着他老爹:“阿爹在夜里一现身,孩儿就知道四处安全,再无可担心之处。”
殷人离望着自家娃儿,不过短短几日,果然与以前大有不同,可见那位曾当了纨绔多年的五皇子,教育起自家娃儿来,比他这个老爹有手段的多。
待瞧见皇子、皇妃结伴前来,父子两人方住了嘴,齐齐望向来者。
萧定晔当先问道:“你二人瞧见我与阿狸,第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殷家父子对视一眼,殷人离先道:“王妃上妆手法出神入化,若非小曼提醒,下官半分认不出。”
小曼道:“若非师父、师娘从马车里跳出来,主动来追徒儿,徒儿也是认不出。”
萧定晔看着猫儿摇摇头:“那便更蹊跷了。今儿我二人跟着朝圣的番人一路去往一间赌坊……”
他将二人一路被追杀逃进青楼、又利用朱力五郎做掩护而逃开之事详述过,小曼不由疑惑问道:“既然那朱力五郎与追杀师父的番人相识,师父何不将他捉来,以做拷问?”
萧定晔还未回答,殷人离已先一步为他娃儿解惑:
“若朱力五郎这一夜失踪,那些番人见过殿下与王妃扮做女子的模样,此后定然要寻这两位女子。且殿下可是怀疑那些人有可能看穿了殿下同王妃的伪装,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萧定晔点点头:
“我同阿狸在马车里,那些番邦人虽只掀开帘子打了个照面,可并不知他们事后会不会反应过来,认出我们的面相。
后来我确然已对那五郎起了杀心,若不是小曼来的及时,他已没了性命,但却极可能招来了后患。现下能不动他,自然还是让他活着的好。”
殷人离道:“殿下同王妃一开始装扮成番人进了赌坊时,并未被赶出去,可见那时身份还未暴露,定然是之后才被人怀疑。殿下再想一想,当时赌坊里可同人多说过话、或发生过小小冲突?”
萧定晔摇摇头:“蛰伏与隐忍,我同阿狸最是明白,怎会行冲动之举。”
殷人离思忖半晌,方道:“无论如何,番人敢夜间追杀人,已犯大罪。下官立刻吩咐下去,令人明儿夜间便往那赌坊里再探一回,少不得要王妃出手,将暗卫伪装成五点下的模样。”
殷小曼忙问道:“师父可还有要交代徒儿明日去办之事?”
萧定晔望着他破衣烂衫、衣着单薄的模样,微笑道:“冷了一夜,你现下只怕已有些伤风。为师若再指使你行事,殷大人只怕又要心疼。”
殷人离忙忙抱拳告罪。
萧定晔笑道:“你先养身子,只怕再过两日,有更用上你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