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方面,她都看的淡。
甚至对于他,她都曾放弃过三四回。
他没想到,她对这个蛮夷人的坚持,竟然超过他。
她为了那个人,能忍着心里的委屈同他和好,能如同下人一般连续数日将他侍候的无微不至,能同他好言好语的说话,也能低三下四忍受他的烦躁。
她越坚持,他越恐慌。
他同她之间,仿佛回到了最初。
那时她为了自由、同他各种折腾,而他为了斩断她的自由,也同她各种周旋。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内心的安稳。
可是她不愿给他。
第533章 谦虚是病,得治(一更)
雪一连下了三日,第四日开始放晴。
殷小曼带着殷微曼在后宅放鞭炮,途经猫儿所在的客院时,猫儿正扶着萧定晔站在院门口,要外出遛弯。
路滑难跑,殷微曼抱着路边的树杆出溜上了树,躲去了枝叶间。
殷小曼目标大、不好逃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并不敢去看他师母,只站在萧定晔面前,挖空心思想着话题:
“徒儿寻阿爹推荐了一位郎中,已将‘一只眼’的断臂重新接骨,再过两三月就能好。也将银票交给了他。”
萧定晔点点头:“今后你莫再去见‘一只眼’,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还小,识人难清,容易被带上歪路。”
树上的殷微曼听闻,心下痒痒,不由插话道:“小曼小曼,什么‘一只眼’?是人是鬼?你在何处见过那‘一只眼’,怎地都未带我去过?”
殷小曼不理会她的聒噪,只恭敬点头:“师父教诲,徒儿铭记于心。”
萧定晔这两日在猫儿身上遭遇了太多挫折,在殷小曼身上才体验到了久违的顺意。
他含笑道:“此前师父教你的拳法,你可坚持练过?”
小曼忙道:“练的极熟练,徒儿打给师父看。”
他虽还吊着半边膀子,可架势十足,一只手臂配合着脚下动作,拳脚虎虎生风,十分威风。
待一套拳法打毕,萧定晔微笑点头,道:“此回平度府之事,你也立了功。殷大人看到你的资质,今后该不会再阻止你学武。殷大人武艺超群,你平日嘴甜着些,哄得他随便传授你几套拳法,比舍近求远寻为师的强。”
树上的微曼故意捣乱道:“小曼你痴心妄想,你拍阿爹马屁根本无用,阿娘才不会同意。阿娘不同意,阿爹就不敢违背阿娘。你死了练武的心,好好念书考状元吧!”
小曼恨得牙痒痒,终于忍不得,在地上捡了颗鹅卵石往树梢丢上去,叱骂道:“闭嘴!”
微曼“哈哈”一笑,从枝叶里探出脑袋,对小曼做着鬼脸:“没打着,哈哈,没打着!”
萧定晔望着这一对相爱相杀的兄妹,不由同猫儿笑道:“今后若你我有孩儿,就生这么两个,大的是小子,小的是闺女。每日看他们拌嘴,也是人生乐事。”
猫儿听闻,心下却一阵黯然。
想有孩儿,还是两个,此生怕是难如愿。
萧定晔猛然想起她的身子,便又道:“你不是说心里将微曼当成自己孩儿?不若我们认了她做干女儿,今后回了京,你若想她了,我们便接她来京里住几年。”
猫儿抬首望着钻在树梢里的微曼,面上不由浮上丝儿笑意,却又道:“此前认她还有些可能,上上回我诓骗了她,上回你又点了她穴。现下想认她,她怕是不愿的很。”
猫儿的话将将说罢,躲在树上的微曼便扬声道:“莫做美梦啦,你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猫儿不由一笑,松开萧定晔的手,站去树下仰头同微曼道:“你快下来,树杆上也结了冰,若站不住掉下来,可就遭啦!”
微曼骄傲道:“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自小爬树,什么都不怕!”
话毕,还显摆的来了几个吊挂金钟,果然稳稳当当,没有一点要掉下来的意思。
猫儿艳羡的望着她生龙活虎的样子,转身又去牵着萧定晔,终于道:“日后若老天垂怜,能送你我一个这般活泼可爱的闺女,也算走了大运。”
他紧握了她的手,低声道:“一定会的。”
……
初春的园子被厚雪覆盖,看不出什么春的迹象。
脚下的路扫开了雪,露出铺砌的整齐的青砖路。
猫儿搀扶着萧定晔饭后遛弯,缓缓前行。
两人缓缓前行,一路无话。待瞧见一处亭子,猫儿方道:“可要前面去歇一歇?”
走了这一阵路,灿烂日头直晃晃照下来,猫儿鼻尖已出了一层油汗,在日头下亮晶晶。配着她的一双亮如星子的眸子,倒有了他初遇她时的机灵劲儿。
他尤记得,那时他母后病重,几乎药石无灵,后来不知听哪个奴才壮着胆子提了一嘴,说宫里废殿有个宫娥曾起死回生,或许积攒了些经验,有助于皇后也起死回生。
宫中禁厌胜,这种话若平日他听到,定然是要赐那奴才死罪。
可那时正常合理的救治早已用遍,他慌了手脚,死马当成活马医,只要有法子都要试一试,哪里还能管的上其他。
后来太监们提溜了个小宫娥过来。那宫娥一双眼睛咕噜咕噜转个不停,他几乎第一眼就给她安了个“骗子”的标签,可心中还怀着一丝丝奢望——万一真有用呢?万一真的能将母后救活呢?
后来,他母后果然于昏睡中苏醒。
后来,他留意上了她。
这样一留意,就陷进了她的亮晶晶的眸光里,再也清醒不过来。
这个姑娘什么都好,哪里都好,如果还能再体贴一点,再多一点点……
她觉察到他长久的注视,只当他伤处又疼,忙道:“可是身子不适?我们现下就回屋,我再为你涂药膏。”
他摇摇头,抬手抹去她鼻尖油汗,含笑道:“整日闷在屋里也难受,四处走一走无碍。”
当然无碍,他的伤早已大好,生龙活虎。他现在有的不过是心病。
因着这心病,他便也肆意加重了伤情。
什么时候他能病愈?他不知道。或许要等到踏上去往京城的路才成。
此时一阵小风吹来,猫儿挽着他的手臂,转了个弯往远处凉亭方向而去。
身后脚步匆匆,阿蛮快步跟来,停留在身后,抱拳道:“王公子,我家大人有公事与您相谈。”
猫儿忖了忖,转头问阿蛮:“可是重要事?我夫君伤势未好利索,走这两步路也不容易。”
阿蛮显然有所准备,他往身后招了招手,便有两个下人抬着一顶软轿小跑而来。
萧定晔同她道:“若非重要事,殷大人不会来寻我。你先回屋歇息,我去去就来。”
一顶软轿带着萧定晔往不远处的前堂而去。猫儿跟在阿蛮身后,一起往前堂方向行了几步。
她压低声问道:“克塔努的伤势如何?”
阿蛮回禀:“前两日烧的厉害,昨儿夜里退了烧,这一关该是过了。”
猫儿提起三日的心终于放下,连忙致谢:“我知道以你和彩霞的立场,掺和进克塔努的事情里,十分为难你二人。我记着你们的人情,日后有机会,一定加倍报答。”
这话阿蛮不敢听。
这两日他看的明白,王公子对自家夫人严防死守,不愿意让她接触外男。
平日王夫人同自己说说话还好,若真的到了“报答”的程度,只怕他首先等来的不是报答,而是一把割喉利器。
他倏地跳开一步,忙忙谦虚道:“夫人客气,这都是小的该做的。”
他这样的婉拒太过隐晦,猫儿听不懂。
她又加了一句:“不不,哪里是你们该做的。我知道,你们都是有心人,是特意帮助我……”
阿蛮额上迅速浮上一层冷汗:“不特意不特意,半点不特意。”
猫儿见他谦虚的紧,只得道:“你放心,你同彩霞的情意,我铭记一生一世……”
阿蛮只觉着今日他怕是将自己摘不干净了,要一生一世都牵涉进去。
他觉得有些腿软,现下该去寻彩霞,先让她卷了包袱皮,带着娃儿远走他乡避上一避。
猫儿见他一刹那面如土色,又关心道:“你可是病了?这两日照顾克塔努,累着了?”
阿蛮想着他要是继续谦虚,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忙忙扶着边上的树杆,粗喘几声:
“奴才原本还想逞强,现下夫人既看了出来,奴才只能实话实说。这两日奴才连轴转,再如此下去,怕是要得个暴毙而亡的后果。克塔努那边,奴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猫儿表示理解。
莫说照顾克塔努那样重伤之人,便是她这几日照顾萧定晔,多多少少还有丫头打下手,连她都觉着有些吃力。
她忖了忖,问道:“你觉着殷大人同我家夫君商谈要事,会谈多久?”
阿蛮觉着这个话题比较安全。不会招惹到醋精附体的王公子。
他忙忙回道:“这几日忙活的都是番人之事,大人上回同王公子商谈了近两个时辰。奴才忖着,此回时间也不会短。”
猫儿心头一跳,忙道:“如他出来早,你帮我拖着他。”
立刻转身往马厩方向而去。
第534章 皇子真乃神人也(二更)
府衙前堂会客厅。
殷大人鲜见的面露为难神色,同萧定晔道:“……那姑娘口口声声知道机密消息,可却只愿意见到‘王公子’才说出。底下人也用过刑,都未得来一个字。”
萧定晔淡淡乜斜他一眼:“一个蛮夷女子,就令大人慌了手脚?”
殷大人不由心中喊冤。
若是寻常犯人,无论男女,逼供还有什么好手软的。
可涉及异邦人士,讲究的是个“证据确凿、自愿认罪”,身上不可有明显伤痕,免得给大晏招致一个“虐杀国际友人”的罪名。
这种人,要么就得暗杀,然后栽赃给邻国。要么就光明正大判个死刑,最后刽子手手起刀落给个痛快。
故而在向异邦人士实施逼供上,手段就不好施展。
像现下所有异邦囚犯受罚,那都是不容易留外伤的法子。以免到时候押解囚犯上京,若刑部官员瞧见了明显伤处,就成了话柄。
殷大人行止历来落落大方,极少有这种吃瘪的模样。萧定晔不由问道:“那朱力姑娘,可真的有重要消息?”
殷人离思忖道:“她为了证明她知道消息,曾经透露过三个字:泰王妃。”
萧定晔眉头一簇:“泰王妃?三嫂?她提的不是泰王,竟然是泰王妃?”
殷人离点点头:“就是如此奇怪,下官才要同殿下商议,是否真的前去见一回那朱力姑娘。”
萧定晔忖了忖,点点头,却想着他此前数回见过那朱力姑娘,都被猫儿上妆、伪装成另一人。现下他要去牢里,若去见猫儿,说不定她就要开口同他一起去。
她去牢里能做什么,他清楚的很。
他立刻止了回内宅寻她上妆的心思,只转头望了望,便起身从一旁案几上抓起一把折扇别在腰间。
***
大牢耳房里,地上一个火盆半死不活,没有多少热气。
好在克塔努躺着的床榻铺的厚,冷不到多少。
猫儿坐在床畔的椅子上,面对着这个坎坦青年。
异邦人面部特征强烈。如若只有一人是这种长相,大晏人就记得住。可若人人都是这种特征,大家便都成了脸盲。
猫儿见不到克塔努的时候,其实连他长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楚。
只有面对着他的时候,才知道他什么长相。
就是为了这个她几乎记不得面目的人,萧定晔同她别扭了数日。
此时这位无辜的始作俑者眯着眼躺着,面前坐着个大晏女子。
这张脸还是第一次她来探监时,他才见过第一面,后来也不过见过两回。然而他依然从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他熟悉的神情。
“小王子……”他语声沙哑,嘴唇干裂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猫儿心里难受。
有些人的纯良贯穿一生。譬如克塔努这样的,她相信那坎坦王爷一家如若不是做的太过火,克塔努绝不会做出背主之事。
然而这世间,人生而不平等。克塔努生来就是奴隶,是人下人,无论受到主子多大的虐待,那都是他应该。但凡他反抗,却是十恶不赦。
同她初初穿过来时,何其相像。那些过往虽已随时间远去,却没有从她心头过去。
她一直意难平。
她看到克塔努,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当初有谁来救她呢?没有。
她能活下来,都是靠自救,靠利用与反利用。
如若她等待旁人的救赎,她坟头上的草早已长了一茬又一茬。
好在她后来活了下来。那么现下她想护着一个人,就像她数回频临绝望时也希望有人来护一护她,有什么问题?
她想为当年的自己做一些事,有什么问题?
如若克塔努是个有身份的人、一时深陷泥淖,她或许也就罢了。可克塔努是个奴隶,同最初的她一样。她就非得当一回圣母,非得护下他。
她听着克塔努唤她“小王子”,不知道他是因病昏沉继续错认了她还是如何,她只低声道:“你放心,我拼出全力也会护着你。”
克塔努轻轻点点头。
眼前的姑娘不管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不管此前如何诓骗他,可每当她出自真心的说话时,她都是一脸的郑重。
这股郑重可能连她自己都未觉察,可他知道。
他看到她的这份郑重,就知道,她永远是他的“小王子”,是他想跟随的主子。
她看他点头,心中也开始轻快,低声问他:“日后你想去何处?坎坦的风光可好?”
他听她如此问,便又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他纵然再将她当做小王子,她也终究不是他的小王子。
她当初能做一番伪装打入坎坦王爷的府上,现下又能自由出入大牢,都说明她是官府之人。
她是官府的人,他这个涉嫌倾覆大晏的囚犯,就不能给她当奴才。
他听她提到坎坦,脑海中不由浮现模糊记忆。
他在大晏已来了十余年,被岁月冲刷后,记忆里只余下那些饥寒交迫的印象。
寒冬腊月里,他和兄弟姐妹们挤在破了洞的帐篷里,各个小脸冻的铁青。
他母亲……他记不得他母亲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