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瑰斜睨她:“有什么可怕?富贵险中求。我问你,当初主君送你离开齐国时,说过什么来着?”
月佼道:“王兄希望我早日诞下男儿,将来继承楚王之位。”
“不错。想我们桓公在世时,齐国何等威风,内集诸侯,外治犬羊,辅佐周室,重振纲纪。可惜他尸骨未寒,群公子便大闹朝堂,好不容易定下主君,已是国力大损。现如今晋国方强,秦楚环伺,我齐国跻身其中,如履薄冰。若你的儿子能为楚王,则齐国得一强助,齐君将来尚有争伯诸侯的机会。”
月佼想了想,道:“王兄的嘱托,我不敢或忘。太子虎狼之心,若查明楚王真有废储之意,必定先下手为强。他若失败,那什么都不用说了;他若成功,则我定想方设法,要他立婴齐为太子!”
月佼既下了决心,便让温瑰取出美服华饰,精心打扮了,又在寝室内点燃奇香异草。她本来生得美艳,打扮以后,更是压倒桃李,吟喔春风。
商成与潘崇商量完正事,便来找月佼。月佼花样百出,讨他欢喜。
商成酒足饭饱,身心获得了充足的愉悦。他沐浴完回房,隔着纱帘,却见月佼在抹泪。
商成心中不快,问她怎么了。月佼道:“我有点想家了。”
“你有我陪着,尚且不足吗?”
月佼叹道:“我今天早上去看淑萃姐姐,听到她又在训斥夭绍,说她答应用府里海豹皮给茷做箭袋,结果却拿了最后两块海豹皮先做了旅和侧的箭袋,仅拿狼皮箭袋来糊弄她。夭绍争辩说,她用的海豹皮是大王所赐。大王疼爱旅,我自然也代他母子高兴,只是想到将来,难免担忧。”
商成目光闪了闪:“哦,将来如何?”
“大王如此偏爱旅,以后必然会指定你继位后,让旅来当太子。这娃娃行事厉害,颇有大王之风。到时,他怕不会放过总欺辱他母子的淑萃姐姐,就不知他会不会也迁怒于我和婴齐。”
商成笑她多虑,却也没就此多发表评论。月佼只要他知道恽、旅关系亲密,她点到即止,也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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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平猗从王宫出来,商成这才有机会将她请至自己府内。
平猗带了侍女随从,前簇后拥而来。她见接待自己的不是淑萃,也不是月佼,而是个一看便不怎么有地位的夭绍,就有些不快。
开筵前,夭绍先陪着平猗在府内游逛,又服侍她更衣化妆。平猗本来只管和自己带的人说笑,故意冷落夭绍,见夭绍不卑不亢,行动自若,便有点好奇,遂问她是哪里人氏,嫁给商成多久了。
听说夭绍来自庸地,平猗道:“原来是庸人,那你到这里,便如在家时一般。”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是嫁来楚国好,比去中原诸国强多了。”
夭绍微微一笑,道:“武王灭商时,庸曾立大功,是牧誓八国之一。楚国习俗与庸国一脉相承,若武王尚在,必也是看重的。可惜后代诸侯无知,只因楚国地远俗异,便一味诋毁。但他们再诋毁,一旦有事,还不是上赶着来求我们?”
这番话说的平猗心头大畅,顿时对夭绍刮目相看。她忽想起一事,问夭绍道:“旅那娃娃,是你的儿子?”
夭绍点头称“是”。
平猗道:“我前几日在王兄处,常听他提起……可惜了。”
筵席开始后,依旧是夭绍主陪。商成姗姗来迟,见面只问了几句江国主君近况,便自顾自和布酒小童说笑。
平猗心道:“人人都知王兄宠我,谁想他还是把我送给了一个中原小诸侯,现下连商成这小兔崽子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心里生气,面上也带出来。
商成只作不知,仍旧和身边人说个不停。
平猗问了他两次话,他都没搭理,也不按照礼节向她供菜肴。平猗气得面色紫胀,借题发挥,将手上一只酒杯扔向一个舞女。
舞女吓得退立一旁,商成这才看过来,他道:“姑姑看惯了中原大国的舞蹈,我楚国的蛮舞想必难入眼了。”
平猗冷冷地道:“我楚国的舞蹈很好,只是我看不惯你府上那些个舞女的轻狂样子。”
商成不语,席间气氛一下子坠入冰窖。
夭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拾裙起身,走到平猗面前,行礼道:“长公主不喜婢子们的舞,那让我来一段助兴吧。”
平猗和商成都有些吃惊。夭绍已从一舞女手中拿过来面腰鼓。她也无需人伴奏,自己打鼓,自己合拍,自己唱跳。她人长得平常,但声音清彻,一开嗓直上重霄;舞姿劲捷,一挥袖满座生风,又的是庸楚风范,自带一股灵动之气,没多会儿功夫,已经看得平猗眉眼舒展,商成也大声喝彩。
但商成喝了一声彩后,突然站起,径直走向夭绍,一把将她抱起,当着众目睽睽,离开了筵席。
平猗傻了片刻,胸中一团火直直冲向顶梁门。她再耐不得,今日第二次摔杯,骂道:“小子无礼,难怪我王兄后悔立你为太子,欲有礼者取而代之!”
公主离席后,她身边一个侍女道:“大王真有意废除商成、扶立职吗?他若无意,公主可大大得罪了未来的楚王。”
平猗正在气头上,她道:“我最知王兄心思。商成身为太子,却只能在王宫外住,王兄虽未明言,但待他如何,一目了然。商成如此可恶,我定要王兄废了他!”
第6章 第一回之狩猎
冬月,楚王恽照例去云梦泽狩猎,商成与职陪伴同行。
淑萃因为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这次不能陪太子去了。
月佼出发前,去看夭绍。她到时,夭绍一个人正在收拾一只长条小包,看样子不像带出门的,她忙问端的。夭绍叹道:“夫人刚找我去,说是喝了我煲的鸭汤,才得了腹疾。她要我将功补过,这几天待在她屋里伺候她。月姐姐,这回狩猎我是去不成了,旅和侧,还烦请你多看着点。”
月佼装模作样同情了她一番,心内却窃喜。
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一路上,月佼俨然成为商成的大夫人,一力承担起管领丈夫儿子们的职责。婴齐打小是个闷葫芦,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少与同伴玩耍,月佼管他,不比管屋里的器具摆设更难;可旅和侧精力充沛,像脱缰的野马般难以控制。
月佼不时收到各路人马来报:一会儿是旅和侧抓了两头狼,非要带着,结果狼把马队惊了;一会儿是旅和侧误入野人村落,带人和当地村民打了起来;一会儿是旅和侧把火/药混入了狩猎仪式用的香料炉子,新来的巫师点燃炉子,人就飞了出去,站在近旁的司马斗椒也险些被炸掉手指……
月佼命令旅和侧呆在自己帐篷内,与婴齐一起看书。她指望近朱者赤,他们受婴齐感化,也乖巧起来;想不到是近墨者黑,婴齐反被这两个兄弟影响,扔下简书,与他们玩起了三人大战。
三个男孩在帐篷内大喊大叫,乱跑乱跳,月佼被他们闹得头昏脑涨。她呵斥多次,总是好了一些,不久又卷土重来,且变本加厉。月佼向来不把夭绍放在眼里,这是头一回,对她心生敬意。
月佼最后实在受不住,放婴齐和两个魔王一起出去玩。她指望能清静半日,谁知没多会儿功夫,三人打道回府。婴齐是被人抬回来的,他从树上摔下来,一条腿骨折了。
月佼心疼不已,忙找来随军巫医治疗。
商成也知道婴齐受伤,过来看了他一回,对月佼管教孩子的水平很是怀疑。月佼眼泪汪汪,不敢辩驳。
商成又叮嘱她:“你今晚可看好这三个孩子,别让他们离开我的军营范围。”
他说得郑重,月佼心里一动,知道丈夫今夜要动手了。
商成已走,就有人来报:旅和侧又在准备出去,说是要“夜猎”。
月佼想了想,便离开婴齐,来到外面,正好看到旅、侧带着几个侍从往外走。旅一见到月佼,便挥手止住从人,向她行礼。
月佼笑道:“要出去?你们的消息倒灵通,知道大王傍晚猎到头黑熊,正在猎宫烤熊掌,这是去分熊掌肉的吧?”
旅眼珠转转:“王爷爷终于逮到头熊啦?那倒是要去看看的。婴齐弟弟不与我们同去吗?”
“他刚绑了脚,不方便移动。若有肉多,你们给他也带半块,就是有心了。”
月佼说完转身回了帐篷。侧拉了拉旅,舔舔舌头。旅心道:“那女人干吗专门出来告诉我们这话?”
他打发侍从去楚王处跑了趟。侍从回来说,果有此事,现下熊掌已经烤上。
旅想像了下熊掌丰腴多汁的口感,这才带着侧,兴冲冲地奔赴猎宫。
云梦泽的猎宫是楚王所有行宫中最大、最古朴的一座。依山傍水,沿冈峦体势而建。走过三百余级台阶,仰头两扇十几丈高的恢弘木门,宛如天门。
守门阍人看到是旅和侧,忙着人通报。不久,即有公公出来,领他们进去。
猎宫内三步一屋,五步一舍,房舍之间,全靠凌空长廊连接。星盘错落,疏阔有致。
旅走在通往凌霄殿的长廊上,往右首望去,近处宫内山头满目五色凤凰旗绕;远处丛林莽莽,偶有几条孤烟腾空而起,想是狩猎人就地烧烤。一只秃鹫忽地划破暮霭,义无反顾地冲入林中。
凌霄殿上,楚王刚沐浴完毕,披着一头半干长发,对案饮酒。恽看到孙儿很高兴,让人为他们另摆食案。熊掌难烤,先拿些瓜果垫饥。
侧哪里坐得住?听说熊掌未烤熟,便迫不及待亲自跑去看着。旅也想去,但又看不上弟弟的猴急毛躁,为摆出兄长样子,忍着陪恽说话。
恽自那次病后,便苍老了好几岁,虽是说笑,神情中也带着几分郁郁的阴沉之气。
他看着孙儿勉为其难地吃了两口瓜果,便不再碰,不由叹道:“寡人有时想想,若一直是个孩子多好。”
被称为“孩子”的却不乐意,鼓腮道:“哪里好?东也有人管,西也有人管,到哪儿都不自在。哪像王爷爷,说一不二,威风八面。”
恽笑了笑,又叹气:“你哪里知道寡人的烦恼?”
恽回想了下以往听到的话,道:“王爷爷,你可是仍对城濮之战耿耿于怀?没关系,胜负乃兵家常事。上次晋国打败我们,下次我们要他们好看。王爷爷,我长大后,一定披甲上阵,把晋兵打得落花流水!”
恽心里欢喜,却故意吹胡子瞪眼,道:“你小孩子家,只知道打打杀杀。兵乃凶器,能以理服人,才是高明。”
旅一愣。他虽小,但凭直觉,知道恽是很欢喜自己的,不会刁难他,所以他也不怕直言心事,他道:“王爷爷别和我说笑,拳头才是硬道理。中原诸侯们最喜欢讲‘理’,今天这个‘理’,明天那个‘理’,反正不过随他们编派。他们平时尽在背后诋毁我们,骂我们是‘蛮夷’,道理一堆堆的,但每次国内有事,或被我们兵临城下,不都要来求我们?那时候用来说服自己的道理也多得很。可见‘道理’,只是摆设,随需要变化,大家都只信有利于自己的。待我们打败晋国,看他们怎么摆道理吹捧我们!”
恽哈哈大笑,叫来旅,摸了摸他头顶,索性叫他和自己共案而食。
恽实在喜欢这个小孙子,觉得他小小年纪,却特别通透,在他身上时时能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他对立储之事,尚犹豫不决,但因着旅,心中的天秤,每每偏向商成。今日旅无心一番话,更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最后试旅一试,道:“小子,你既有此壮志,哪日你当了楚王,可得亲自领兵出征,为楚国雪耻。”
旅道:“那不行!领兵出征,我再过几年便可办到。当楚王?王爷爷你最少还有三五十年好活。你仙去后,还有我父亲。就算我能当上楚王,也变成白胡子老公公了,还领什么兵?出什么征?”
恽暗暗点头,道:“你说得很是。”
爷孙俩又说了会儿话,旅始终惦记着熊掌,恽让仆尹赵正去厨房看看。
赵正去厨房看了回熊掌,和厨子们聊了几句,又回来。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行宫各处理应有楚王带来的铁甲军守着,这时候却空空荡荡,到处不见人。
赵正想铁甲军多半偷溜出去玩了。他心中不以为然,但因铁甲军几个队长都与他交好,所以只要楚王不问,他也不打算主动提起。
凌霄殿上,已点燃灯烛。爷孙同案谈笑,和乐融融。
赵正心道:“大王近来一直闷闷不乐,还是公子旅有办法。”他情不自禁,也露出微笑。
恽瞥到他,问他熊掌好了没,他答说还要等会儿。恽忽又想起一事,道:“白先生他们还没用饭吧?你说寡人这儿熊掌快好了,请他父女二人过来共享。”他转头对旅道,“新上任的卜尹你还没见过吧?”
旅想起自己的恶作剧,吐了吐舌头,道:“巫师有什么好见的?左右不过又一个式夷。”
恽笑道:“可他的女儿着实可爱乖巧。她比你大不了两岁,还是个娃娃,寡人看着,与你倒很相配。”
旅立即有了兴趣,道:“那确实要见见!”
第7章 第一回之宫变
胡荑在猎宫偏殿教十几个小巫女跳《请神舞》,预备狩猎结束之日,在大宴上献给楚王。她有心一舞惊人,又刻意要教白虺知道自己花了心思,所以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训练小巫女们,每一个动作,都要求恰到好处。美荇帮着她。
白且惠在十几个小巫女中,常常被胡荑挑出毛病,后来又说她动作不熟练,拖累集体,让她一人到旁边去练,练好了再加入进来。
白且惠找了个小院,单独练熟了动作,跑去要胡荑看。
正好胡荑和美荇在一边休息,胡荑一脸不耐地道:“你有点眼色好吗?待会儿再说。”
白且惠挺伤心,但她走了两步,就抛开了不快。她没再练舞,一个人在小院里捡红叶玩。
赵正来请白虺,隔着栏杆看到一个小女孩踏着红叶走来走去,自得其乐。世间最浓烈的色彩在她脚下悠悠飘旋。他欣赏了会儿,才上前询问白虺所在。
白且惠左右无事,就带他去白虺房里。
白虺刚烧龟壳做完一次占卜,他皱着眉,愣愣地对着窗外。
赵正进来说明情由,请他赴凌霄殿。白虺让小童给他沏茶,说他换身衣服就跟他去。
白且惠看了回烧下来的灰,见白虺已经离开去后边,急忙跟上。
白且惠追着白虺道:“爹爹不是常说我们灵山族的巫师讲究四不卜——不是急事不卜,不遇吉时不卜,关乎己命不卜,残害他人不卜。只有四条皆备,才能开坛占卜。现下四条皆备了吗?”
白虺刮了下她的鼻子,道:“你还挑剔起我来?刚学占卜的人,才要一条不差按规矩来,免得基础打歪,无法取得长足进步。等熟练了,自可便宜行事。”
白且惠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解释:“那爹爹刚才占卜结果如何?”
白虺叹了口气,严肃起来:“今夜凌霄殿中,怕有血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