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一副浪荡公子做派,酒菜端上来后,他以手被锁为由,一定要别人喂。两个仆人依言喂他,他把酒喷在人家头上:“什么酒,要辣死我?”他又把菜吐得满地,“什么菜,又酸又臭。庐地欠收,每天只能吃这个?”
茷皱眉道:“我看酒菜都挺好,你一路上没吃什么,怎地还挑三拣四?”
旅道:“你也是在边城久了,忘记真正的玉肴珍馐滋味了。”茷脸一沉,旅只作未见。他突然眯眼看看身旁喂食的奴仆,恍然大悟道,“原来不是酒菜不行,是喂食的人不行。庐戢黎,你大胆,竟差遣几个笨手笨脚的男仆来服侍本宫?”
斗克气得不行,戢黎却大喜道:“难为太子还记得小臣名字。是小臣思虑不周,来人,将夫人小姐请来!”
斗克瞪着戢黎,双手打颤,他心道:“我干脆一剑砍了他算了。”
旅有了庐公美眷亲自喂食,不再挑剔,异常乖顺地吃喝完毕,顺带把戢黎的夫人和小姐逗得花枝乱颤。他双手上抬,打了个舒适的哈欠,笑道:“饱暖思床几。戢黎,屋子收拾好了没?”
戢黎一问,屋子早就收拾出来。
斗克又是一阵气,他冲茷使个眼色,茷满脸不豫地跟在旅后面走了。斗克收了剑,和戢黎一起去他卧房。
一进屋,斗克便向戢黎请罪,戢黎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斗克道:“老哥哥,你还记得成嘉那老匹夫公报私仇,抽我们的那十鞭吗?”
戢黎的记忆本来已很模糊,被他一翻,才渐渐又有了轮廓。
戢黎和斗克在成嘉手下时,还年轻气盛。犹其斗克,仗着祖上为楚立下过赫赫战功,又与大将军同属若敖氏,平时兴之所至,任意妄为,成嘉训斥了他几次,他也没改。有一次,他们和舒国打仗,大获全胜,斗克杀敌首领,威震三军。当天晚上,他们喝了酒,违反军令,宰杀了一匹战马,烤着吃了。有人报给成嘉。这事比起斗克以往所犯的事来,不过小巫见大巫。成嘉把斗克叫去,斗克还以为要表彰他英勇。哪知成嘉板着面孔,痛斥他一顿后,又让人扒了他上衣,当众抽了十鞭。戢黎作为从犯之一,也跟着受了鞭子。
斗克道:“我这人是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拿我当人,我也叫你做不成人。这些年,成嘉老匹夫和斗椒、斗般两个把持朝政。老匹夫对大王说,我这人性子不服拘束,不能重用。嘿嘿,他以为我在申地,听不到他这些话呢。可惜我派去的刺客,一个个失手。最近一次,人非但失手,还露出了马脚。我怕老匹夫一得空,又要收拾我了。
“本来我已决定自己上京,拼他个同归于尽。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庸伯突然找上我。
“这位主君,年少有为,听他谈吐,便比我们朝中那些糟老头子高明多了。他知道我不得志,说他也因每年要向楚国王亲贵戚赠送大量财货而不痛快。他向我提议:我们一起扶立一位新储君。如此,我扶立有功,立即凌驾于成嘉老匹夫之上,他也可趁机恢复庸国独立地位。
“大王的诸多儿子中,唯有旅、婴齐和茷得到拥戴。旅已为太子,婴齐则在斗般兄弟手上,那么留给我们的,只有茷了。
“茷镇守北境多年,也是郁郁寡欢。我们跟他一说,他起初犹豫,但最终答应与我们一道。
“这次,我动用我父亲在燕羽营埋下的一支伏兵,让他们从东宫劫走了旅。庸伯约了我们在邑关相会。我们将旅交给他,他派一支军队,护送茷至郢都,逼大王改立茷为太子。”
斗克说得舌敝唇焦,满以为戢黎这下子总能理解他的苦心,与他站一边了,哪知戢黎听完后,皱眉想了半天,问他:“你当真要以公子茷来取代如今的太子?”
“不错。”
“你觉得公子茷当楚王,能胜过太子?”
斗克急道:“楚国谁当王都是一样。可茷当王,我,甚至你,就远远不同了。”
戢黎想了下旅和茷适才席中表现。他又问:“你真觉得,庸伯大费周章,只为庸国独立,不为其它?”
斗克顿了顿,道:“他确实还向茷提出过,事成之后要我们送西北五城给庸,以示结盟诚意……不过,也就说说罢了。到时我们想给就给,想不给就不给。庸弱楚强,他又能奈我们何?”
戢黎摇摇头:“庸伯若要扶立公子茷,为什么不叫你们干脆杀了太子,而要冒险带他至邑关?公子茷一旦得立,太子又有何用处?”
他还待再说,斗克却不耐烦,打断道:“老哥哥,你当真老了吗?哪来这么多叽叽歪歪,做便做了。我只问你:愿不愿加入我们?以后茷当上太子,我当令尹,你也逃不了一个司马。”
戢黎举双手投降:“不问便不问。我胆子小,不敢做欺君罔上的事,可你我兄弟一场,我也不能跟你翻脸。你快点找人拿铁链也绑了我,我就当遭遇贼劫,无能为力。”
斗克做人虽有百般缺点,但对兄弟很讲义气。他虽然遗憾,但也无意逼迫戢黎,所以如他所愿,拿铁链将他也绑了。
当天夜里,斗克想着戢黎的话,却有些睡不着。
戢黎不信任茷。茷的确看着窝囊,明明是楚王儿子中最年长的,又有成家撑腰,却被人赶到北境,这么多年也没给自己培养出一支心腹军队。旅虽然耽于玩乐,性子可恶至极,看着可比他让人安心。
那么庸伯到底为什么不干脆要他杀了旅,而希望他冒险将人带去庸呢?
斗克忽然一个寒颤坐起,他离开戢黎卧房,跑去找茷。
茷和旅已然睡下。房中依旅的意思,点了一盏小灯。
斗克把茷拉到外面院落,低声道:“我越想越不对,庸伯一定要我们把旅带给他,莫不是另有安排,想以旅为人质,直接和大王谈条件?”
茷沉吟道:“直接和现在的楚王谈条件,自然比扶立一个也不知能不能上位的楚王儿子,然后再和他谈条件来得容易。”
斗克恨恨道:“险些上了这奸人的当。”他眼珠转了转,目中露出狠毒之色。茷看得心惊。斗克道,“我们如果杀了旅,庸伯无人质可依,就只能选择派兵拥立你了。”
茷捂住耳朵:“要做你做,我一个字也不要听,也决不会帮你的忙。”
斗克心里冷笑,想你们一个一个的,倒是会甩手。他做便他做,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勒紧了些腰带,对茷道:“你在外等着,我一会儿就好。”
第29章 第三回之摄魂术
白且惠带了无牙和四名身手利落的女弟子从郢都出发,连夜赶路,也来到了庐地。
她之前用六爻占卜,得出了旅被人带走的方向。一路追来,旅在道上留下了不少记号,一些行人也向她们提供了绑匪的大致形貌和所坐车辆。到了庐地,更有多位农夫指明方向,说那两辆车于今天傍晚,进了庐公宅邸。
白且惠不愿打草惊蛇,她让无牙带着四女借农人家歇脚,自己换了一套夜行衣,蒙面遮头,趁着月色,来到庐公家。
她绳子一甩,攀住墙头,顺绳缘墙,来到屋顶。庐公府上守卫松懈,大晚上静悄悄的,一个守夜的人也没有。
白且惠四下一张望,却看到个可疑的人影,在原地转来转去,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轻手轻脚,来到那人所在院落,趴在屋顶上往下看,那人正好朝她这边转过身体,月色清明,她一下认出来是茷。
她好些年没见过茷了,他留了胡子,憔悴不少,但神情没怎么变,即便一脸焦虑,也还有股挥之不去的怯懦。
茷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他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朝一侧房间迈近几步,小声叫道:“斗克,斗克?”斗克进去许久,还没出来。房中一灯如豆,听不到半点动静。茷又迈近一点,忽然好像听到了斗克的一声咳嗽,他胆气一壮,推门走了进去。
白且惠可不像他犹豫半天,她跳到那处房顶,倒挂金钩,往屋里瞄了一眼。下一刻,她便推开窗户,跳了进去。
茷已经昏倒在地上,旅一手拿了只犀玉枕头,站在门边,显然人是他放倒的。屋中还有一人,坐在地上,上身微微摇晃,明明睁着眼,又好像在梦中。白且惠一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她上前一个手刀,砍在那人脖子上,把他也放倒了。
旅喜道:“且惠,是你吗?”
白且惠拉下面罩。
旅虽然被人锁了手脚,幸喜没有受伤。旅等白且惠检查过自己,才向斗克努努嘴:“你搜他身上,看有没有钥匙解锁?”
白且惠不理他,从自己怀中抽出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在他手和脚的链子上磋磨,顺带道出自己的不满:“怎么又用这个了?不是说好不用的。”
旅吐吐舌头:“事出紧急,下不为例。”
白且惠不再多问了。
斗克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看便是中了摄魂术。白且惠很早就察觉旅会灵山族的摄魂法术。她问过夭绍,夭绍也不瞒她,说自己有一次怀疑身边一个奴仆给她下药,用摄魂问他话,恰巧被旅撞见,小男孩缠着要她教。她胡乱教了他点基础,想糊弄过去。摄魂属于灵山族高段法术,对于完全不通巫术的人,几乎如同天书,比卜卦还难。谁知旅一学即会,还能举一反三。夭绍教得兴起,索性将一整套摄魂相关的法术全教了给他。
这当然是极危险的,不说旅空中造楼阁,一旦碰到也通摄魂术的对手,容易反噬,便是他王室子弟的身份,被人知晓会使巫术,也易引起别人的攻击。
所以旅长大一点后,就和夭绍约法三章,除非遭遇生死关头,不轻易使用此术。
两下轻响,旅重获自由。
旅不浪费断落的铁链,拿它们将斗克和茷双双绑在一口大柜子的两只脚上。随后,他拉着白且惠去找戢黎。
白且惠临去不忘瞪了地上的两人一眼。
旅不知道戢黎的房间在哪儿,他捡着幽静、齐整的院落,一间间推门去看。在推开第三扇门后,他看到了被铁链锁住、呼呼大睡的庐公。
旅推醒戢黎,笑眯眯地俯身看他。白且惠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戢黎没睡醒,迷糊间看到白且惠,大吃一惊,还以为自己梦中进了瑶台仙境,碰上了九天神女。
旅咳嗽了一声,戢黎才还魂。他连滚带爬下床给旅磕头。
旅道:“罢了。斗克和茷都在我刚睡的屋里,你找人将他们先关押了。他们带的那些人,你也一起收了吧。”
戢黎领命下去,关门的时候,偷偷瞥了旅一眼,见他已在床几上坐下,仍旧拉着那“仙女”的手,低声说着什么。旅这时全然没了昨晚筵席上的嚣张和促狭,圆眼亮晶晶的,宛如月色映长川,清风起沦涟。
戢黎心头百般好奇,只能压着,先唤起家丁,完成旅交待的任务。
斗克和茷已然就擒。他们的随从连日赶路,好不容易到了个有屋顶的地方,睡得正香,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戢黎看看斗克,心中为难。他不敢放了斗克,就希望旅能大发善心,少关他几年。
贼人全部被擒,戢黎请旅到大堂就坐,问他如何处置斗克和茷。
旅还穿着里衣,只在外面披了件袍子,白且惠不在他身边。他打了个哈欠,道:“这两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勾结庸伯,捉我当人质;又想问庸伯借兵,趁父王欠安,进犯郢都。通敌卖国,罪不可恕,就地处决了吧。”
戢黎大惊。他不知道旅已通过摄魂术让斗克吐露真相,因此上对他这次被劫的前因后果了解得清清楚楚。
戢黎战战兢兢地道:“太子殿下,此二人虽然可恶,但斗克是功臣之后;茷他,也是大王亲子。就地处决,怕事后惹别有用心的小人非议,是否将他们押回郢都,庭审后,再行处决?”
旅“啊”了一声,笑看他一眼:“你倒提醒我了,的确不能落人口舌。”他仰头想了想,“这样,你派人把斗克和他的随从装到他那两辆车上,拉到悬崖边上,造成车毁人亡的事故。至于茷么,念在兄弟一场,就押他回郢都,由父王发落。只是防他路上逃脱,把他双足刖了。”有谁会扶立一位身体残缺的王子呢?中原诸侯国尚且不会,更何况穷兵黩武的楚国了。
戢黎不敢再有异议,命人立刻去办。
旅处理了绑匪,伸个懒腰,要继续睡觉。戢黎将他送去自己卧房。他一路上心跳得很快。他以前不知道旅是什么样人。庐地远离郢都,偶尔听到几句闲言,说当今太子贪杯好色、不务正业。他这个人向来信奉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也从没当回事。他现在庆幸自己从来不是个被别人几句风言风语影响判断的人,他又向来敬畏王权,这才没对旅有丝毫不敬,更没答应和斗克联手。
旅走在他前方,身姿如白杨般挺拔。戢黎心中虽为斗克遗憾,却又忍不住为自己欢喜。这莫名多出来的事,倒让他一个偏地首领,找到了良主。
戢黎亲自侍候良主上了床,忠心涌动,忍不住进言道:“这里离邑关不远,庸伯如已到邑关,怕他知悉殿下进了庐地,多生波折,要不要着人备马,连夜护送殿下回郢都?”
旅道:“这倒不必。我已和卜尹约好,她明日一早过来接我。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让她也好好歇会儿吧。”
戢黎一愣:“卜尹?”
旅讥笑道:“怎么,一醒来就对着人家流口水,现在反倒不记得人了?”
戢黎瞠目结舌,但心里的疑惑似乎解开了。怪不得旅能脱困而出、反制住斗克和茷,又对他们的图谋了如指掌,原来是卜尹大人到了。
戢黎依旅吩咐,熄灭了房中所有灯烛,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出房间。
第30章 第三回之太子殿下在此
翌日,白且惠领人到庐公府,戢黎已经安排好三辆车并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亲自护送旅回郢都。为掩人耳目,他们一行人伪装成茶叶商,白且惠她们皆装扮成女眷。
白且惠相貌过于惹人注目,在脸上遮了条面纱。
一路到邓县,都太平无事。
这日傍晚,戢黎驾车正走,前方探路的回来报说,邓城就快到了,城中最大的鱼丽客栈还有空房。戢黎一则要换马,一则也不愿太委屈了旅,心中便有意投鱼丽客栈。
他下车,跑到后一辆车旁,隔着车帘,便听到旅爽朗的笑声,夹杂着白且惠温柔的斥责:“你就爱胡说八道。”
戢黎听得心头一恍惚,忙收敛心神,问旅是否投客栈。
旅理所当然地道:“这个自然,捡最好的客栈。”
戢黎领命而去,告诉手下,今晚宿鱼丽客栈。
副驾上的人转头看看旅的车,忍不住八卦道:“庐公,怪道人家说太子和卜尹大人关系非比寻常呢。你看他们,同坐一辆车,路上话就没停过,你说他们……”
戢黎板脸道:“祸从口出,管好自己的嘴巴。”
鱼丽客栈小有名气,比寻常官家客栈倒是多了几分精致,但旅看了一眼,便不满意,道:“我还当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过大些。”
要房的时候,旅单独指定了一个院落,并吩咐在自己房中另设一榻,供白且惠歇息。
戢黎不敢多问,一一照办。
本来,旅的晚饭也要在他房间吃,但白且惠坐了一天车,嫌闷,说要到大堂吃,旅便也跟她来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