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胡荑丧心病狂,干出这等事情,灵山族族长之位是断不能交给她了,那怎样才能从她身上得到麟趾玉屑的解药呢?她杀害同门,按照族规,理应烧死。即便她抓住她,同意她以命来换解药,那其他族人,如宫之炤和石沃若他们,又会不会答应呢?
白且惠在邓城呆了好一阵,才重新振作起来。
她先去城中选了上好的棺木,将雀角重新入殓。雀角的家人大多在方城邻近,她要带雀角回家。
再一次看到雀角,小悦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向白且惠提到:“雀角姐姐心口上那支筒箭,和族长中过的那支好像。”
白且惠冷然道:“不是像,是一模一样,箭尾都刻了个‘臧’字。”
小悦激动地道:“果然是孔臧!族长,我想替雀角姐姐报仇!”
白且惠摸摸她的头,又看看棺旁握拳不语的宫之炤,她道:“凡为了个人私利残杀同门的,按族规,都要烧死。别着急,该受罚的,一个也逃不了。”这是她的许诺。
白且惠带着小悦几个,并石沃若、宫之炤和他们带来的灵山弟子,一路扶棺去方城。
他们比旅大军晚了月余,才到目的地。他们到时,积雪盈尺,方城已经陷落。
近方城处,田园一片荒芜,茅屋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活人一个不见,结冰溪水中横七竖八插着断臂残骸,阡陌梗道上三三两两抛着光裸尸骨。
这里显然不久前刚经过一场血战,成堆的尸体来不及收拾,就被雪半遮半掩。乌鸦、秃鹫们在低空巡视,一发现目标,便俯冲而下,开启它们的盛宴。
城门大开,白且惠他们的车毫无阻拦地进入。
城内情形比城外好了许多,生活的转轮一度停止,现下又磕磕碰碰运转起来。一队楚军正挨家挨户登记人口。有受伤、生病的,被拉出来排成一列。
有一士兵对个女孩子上下其手,正好落入白且惠眼中,忙喝止住他。
士兵一愣,待看清白且惠模样,他双眼一眯,昏头昏脑地走上前去。另一士兵及时阻止了他,冲白且惠笑道:“卜尹大人来了,身体好些了吧?”
白且惠道:“你们是谁的部下?”
起过色心的士兵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另一士兵继续笑道:“我们是右领乐伯的人。”
“乐伯何在?”
“右领陪着大王,和秦、巴两国元帅在庸王宫。卜尹大人,我这就叫人护送你去王宫?”
白且惠没要他派人送。她看了跪地的士兵一眼,道:“别难为人家女孩子了。”
差点闯祸的士兵等白且惠的车走远了,才长吐一口气,站了起来。他冲给他解围的士兵笑道:“我还以为这次死定了。卜尹大人,她可真是温柔和善啊。”
白且惠十来岁时离开庸王宫,以为已经差不多忘记,但一旦离得近了,宫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乃至常在她屋墙上筑巢聒噪的那两只呆燕的模样,都栩栩如生起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庸君既败,这王宫、这都城,连带外面的万千庸民,怕迟早也是要改头换面的。
白且惠让石沃若和宫之炤带雀角棺木先去洞爷山百灵府,她领小悦等人进王宫见旅。
她在宫门处通报,戢黎很快迎了出来。
戢黎见到她满脸喜色,不等她问,便将楚军连胜的消息一一道来,言谈之间,将旅夸得天花乱坠。
白且惠微微一笑,心道:“他诡计多端,还用你告诉我?”她问旅现在做什么,戢黎道:“大王正和秦、巴两国元帅开会商议善后事宜。”
白且惠目光热切:“他们打算如何处置庸伯和他的国师?”
戢黎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道:“我们进宫的时候,庸伯已逃走,估计已经出城了吧。”
“那他的国师呢?”
“庸国师?这倒没留意过。”
白且惠流露出失望之色。
戢黎又谈起他们入方城后的事来,夸赞楚王体恤民众,楚兵再饿,也不能随意盗抢庸民一米一粟:“我们入城三日,民生差不多已经恢复。待会儿大王还要巡街,如见到房子在战乱中被摧毁的,就着工匠修补;如见到受伤、生病的,就着巫医救治……”
白且惠想到入城时所见,这才明白原来楚兵是事先甄选“合格的”羔羊,送去楚王面前接受他的恩典呢。这些羔羊确实要好好选,若混入意图不轨之人,则一场善意做戏,难免成为新的祸端。
白且惠在宫中等了会儿,旅始终不出现。她干脆问了戢黎旅的巡街路线,坐车先去探查一番。
旅一会儿要经过的,是方城主干街道。此时,楚兵已将大街打扫干净,一些伤者蜿蜒排成两列,沿街或站或坐。
戢黎陪白且惠一块儿巡视。白且惠看到伤者,有严重的,便让戢黎去宫中取药,她当场治了。
她连治十几人,额头有些出汗。小悦拿帕子替她抹汗,她一抬头,瞧见不远处有十来个蓬头垢面的男人。那些人穿得如同乞丐,衣衫破烂,胸壁却十分厚实。其中一个从刚才起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白且惠一生也不知被多少男人盯过,但这一个的目光,说不出哪里,扎得她不舒服。
她朝那个乞丐走近几步。那人无声地绷起了脊梁,连他旁边的乞儿们也一同紧张起来。
“你哪儿不舒服?”白且惠问完,就看到这人手腕上缠着一条细绷带,血色从下泛出来。
她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不由分说解开带子,瞧了眼手腕上的伤口,将一些止血收敛的清凉药膏抹上去,又拿条干净布带重新包扎好。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掉落在新的布带上。白且惠抬头,那乞丐已经将目光转开。
白且惠心里疑惑更深,正要进一步询问,忽听身后人群激动嗡吟,戢黎也兴奋地道:“大王来啦!”
白且惠放开那乞丐,和戢黎一起去迎接旅。
旅坐在一辆六匹马拉的安车上,一路风驰电掣,到了白且惠近前。白且惠才行了半礼,他就等不及从车上跳下,脱了自己的大氅将她紧紧裹住。
数十日不见,旅偏白的肤色微微晒黑了些。他本来容貌英俊坚毅,身材高挑挺拔,经历了金戈铁马野战风啸,更多了份转圜有余的从容。他的肩膀宽而瘦削,站在那里,仿佛轻轻松松,就顶起了半边青天。白且惠看着他,也不禁打从心底里感到了得意。
旅道:“我刚听说你来了,就马上赶过来。你冷不冷?”
白且惠笑着搓了搓双手:“本来不觉得,你一说,倒有点冷了。”
旅把她的双手捉到自己嘴边哈气:“怎么这样凉?我给你暖暖。”
“那是刚蘸了清凉膏……”白且惠忽想起那个可疑的乞丐,一回头,那些人竟都没了影。
屈荡见一街楚兵和庸百姓跪了满地,他们对楚王所为既不安又兴奋,他心里暗笑,遂尽职尽责地提醒旅回到车上。旅拉着白且惠一起上车,正式开始巡街。白且惠很快忘了刚才的乞儿们。
那个被她涂了疗伤药的乞丐此时大步流星,向城门方向走去。其他乞丐跟在他身后。他们到离城门不远处的林子中,那儿早已停了一辆邮车。
带头乞丐一声不吭钻入邮车中。车夫拦住他后面一人,问道:“于田,主公怎么了?”
于田懊丧地摇摇头。
车夫急了:“不是说好去刺杀楚王的?是没下手,还是下手失败了?”
于田闷闷道:“没下手。”
车夫愣了愣,随即叹道:“主公能够自己想通,不做这鱼死网破的事,徐缓图之,难道不好?上车吧。”
“乞儿们”鱼贯入车。车夫吆喝一声,驾车向城门而去。
谁也没再多回顾一次。回顾何益?他们的故都,马上就要成为楚人的新县邑了。伤口还在流血,此时不宜回顾。
第55章 第三回之不走运的琼玖
殿里一阵器物倾倒声。不久,又一个巫医捧着药箱,扶着皮帽,鼠窜而出。殿中追赶似的传出女人的尖叫怒骂:“滚,让他们都滚!”
廊下嬉戏的两个宫女互看一眼,一个吐了吐舌头,另一个小声嘀咕道:“自己没福气,怀不上大王的种,就会拿别人出气。”
“没福气”的人在身边宫女帮助下刚穿整齐了衣物。她每次招人医治自己难以言说的隐疾,都像在众目睽睽下脱衣行刑,心如油煎,明知这时迁怒手下人,只会令他们恨自己,进而拿她的隐痛嘲弄她,但她就是克制不住。
“滚!”琼玖一脚踹翻替她整理裙摆的宫女采绿。
采绿跟她久了,倒不甚怕她。她挨了一脚,肋骨生痛,当着其他人,又失面子,忍不住道:“郢都的巫医治不好,你倒是去求求灵山族的人呢。你为了治不孕,什么事没经历过,还怕向卜尹大人低头?光拿我们出气有什么用?”
琼玖气得又要打她,她扭身就走。琼玖叫了她两声,见她不应,遂令左右公公将她强拖回身边。
琼玖笑道:“你这丫头脾气越来越大。我心里不痛快,骂你几句,打你两下,你还敢给我脸色看了?”
采绿眼眶一红,低头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只是这事急不得。再说,大王现也正病着呢。”
琼玖道:“别提他的病,提了就叫人生气。不就得了风疹么?山月宫那女人整天把他守得紧紧的,不许旁人入内一步。哼,难不成她还能这样霸占他一辈子去?”
她见采绿抬头眨眼,愣了愣,便打发走众人,只留她一个。
采绿压低声音道:“说起这个,我埋伏在山月宫的小姑娘说,前两天那女人趁夜回宫看孩子,偷偷摸摸呆了两天,才回不周宫。”
琼玖喜道:“有孩子的人,哪能指望她对大王一心一意?”
她叮嘱采绿,下回燕婉再回山月宫,马上告诉她。
采绿急着在她面前扳回一局,等不到下次。她让山月宫的小姑娘在照顾公主时稍微开了些小差。当晚,公主便因着凉发起烧来,燕婉果然再次趁夜回山月宫看望女儿。
她前脚离开不周宫,琼玖后脚便出发前往。采绿事先贿赂了守卫不周宫的一名铁甲军,让他偷偷放琼玖入内。
琼玖怕身上染到药气,不肯喝预防风疹的汤药。采绿担心她身体,不断絮叨着要她一会儿见到楚王,不可近身。琼玖嘴上应着,心里却想:“不近身侍候他,我跑来做什么?”
楚王寝殿静悄悄的,一丝活气也感觉不到。
琼玖气道:“就不能把人交给她。你看看,她自己一走,也不知再安排两个人来照顾他!”
里面忽然传来一声怯怯的问话:“是谁?”
琼玖心道:“大王病久了,连声音都变了。”她朗声道:“大王,是琼玖。许久不见,想死妾啦。”她过于激动,声音微微颤抖。
然而她入寝殿后,并没有见到旅。她见到的,是一个身材和旅相仿,相貌却十分平庸的男子。
琼玖奇道:“你是谁?大王呢?”
那男子左顾右盼,神情仓惶,似急于找个地方钻进去。采绿忽叫道:“这个人穿着大王的衣服!”
琼玖定睛一看,果然如此。她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那男子连连摆手:“是你们让我打扮成这样躲在这里的。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男子跪下朝她们磕头。琼玖心里忽然掠过一个不详的猜测。她也知道朝中不太平,斗椒一直想挤兑旅退位,让婴齐代替。会不会他趁旅生病隔绝,先下手为强杀了他,然后找个人冒充,等婴齐班师回朝,再正式宣布此事,顺带推婴齐为新王?如此出其不意,便有反对婴齐的,也来不及干预了。
琼玖身体晃了两晃,采绿去扶她,被她甩开,直冲出去。
燕婉这时刚好赶回来,与琼玖打了个照面。燕婉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琼玖当面啐了她一口,哭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大王待你不薄,你怎么忍心勾结外人来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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蒍贾在宅中看儿子蒍敖读书,心中不断感叹青出于蓝胜于蓝。
屋外忽传来脚步声,蒍敖侧耳一听,放下书笑道:“爹,恐怕朝中有事。”
他这话刚完,李莫便推门进来,俯在蒍贾耳边道:“朝中有人找你,好像不周宫出了什么事。”
蒍贾惊异地看向儿子,蒍敖道:“不稀奇。深夜到这里来找爹爹的,不是夫人那边的,就是朝中人。如果是前者,娘的脚步声可不会这么快捷,径直朝这儿奔来了。”
蒍贾来到大堂。伍举坐立不定,看到他便大叫一声:“大人,出事了!”
蒍贾让他慢慢说,伍举道:“也不知老将军的宝贝孙女是怎么混进了不周宫,被她看到了我们安排进去冒充大王的人。她居然去质问方秩,让他交出大王。方秩带铁甲军入内一看,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蒍贾道:“那斗椒差不多也知道大王不在王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