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的笑意快要维持到僵硬了,谢陵掐掐我的手心,低声道:“阿雪,回去之后若是行动不便,我还同你住一间屋。”
我:“……!”
倒也不必。
出门在外,又要防人,前几日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到回了剑宗,大可不必如此了。
我严肃地拒绝了他。
并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谢陵只好作罢。
我似乎从他的神情里品出了一丝遗憾。
大约是我的错觉吧。
79.
远远有马蹄声疾驰而来。
急啥啊兄弟,这会儿船可还没开。
我仰头看看三师兄。
他一向耳力过人,今次也不例外,低头和我说:“只有一匹马。”
嚯,一匹马骑出了一个车队的架势,恨不得脚下生风,踩着风火轮过来了。
说话间那骑马的人已至渡口,秦庄主为人谨慎,侧目望去,面上露出讶异神色,扬声道:“秦松,急急忙忙跑来做甚么?”
听这名字就晓得是凌霄山庄的人了。
秦松翻身下马,马背上赫然还驮着另一个人。
五花大绑,二指粗的麻绳从脖颈捆到脚踝,一丁点儿逃开的缝隙都不留。嘴上蒙了黑布,剩下一对牛铃铛似的眼,和呼哧呼哧出气的鼻孔。
我定睛一瞧,不认识。
不过没关系,秦庄主肯定是识得的。
果不其然,他凑近细看,在脑中略加思量,便想起了此人是谁。
“你可是惊刀门的闵晋闵少侠?”秦庄主不明所以,目光扫向秦松。
秦松奔来恐怕费了不小的劲儿,勉强喘匀了气,将那名为闵晋的男子拽下马来,高声道:“庄主,此人业已承认,他便是暗算常小公子的贼人!”
???
不是罢,我就睡了一觉,人就给你们凌霄山庄找着了?
这效率也忒高了。
建议凌霄山庄与朝廷通力合作,鼓捣个新的机构出来,再也不愁抓不着人了。
我想想,就叫凌霄卫罢。
我好像想太远了。
秦庄主面上惊色更重,一连串疑问砸向秦松:“可是他亲口所说?你又是如何找到此人的?”
秦松面有难色,倏然吞吐了起来。
“这位小兄弟大可直言!”
我爹适时站出来替他撑腰。
秦松只得实话实说:“回庄主,回常盟主,此人并非我凌霄山庄弟子找到的,而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原来是天下掉下来个功绩,不大好意思主动开口。
秦松壮士生得憨厚,摸了摸圆滚滚的后脑,将此事一一道来。
“清早常盟主一行人离开山庄之后,我照常领着弟子去后山空地练功,忽闻林子里一声惊叫,便点了两个弟子一同去探探究竟。
那惨叫声正是从常小公子跌落的深坑处传来的,待我赶到坑前,此人已然是如今这副模样,折断了左腿,瘫在坑底发出哭叫。”
“我等连忙将他带回山庄,好在百草门的慕姑娘尚未离开,托她过来看了看此人伤势。将腕骨接上后,我送慕姑娘出门,恰好一截铁钉从院外飞至树干,铁钉穿着薄纸,纸上写着一行字,现在去追无情剑宗的人还来得及。”
秦松瞥了闵晋一眼,继续道:“然后我便拿着纸条进屋去找此人,原想着要耗费上一番功夫,不想他当即就认下了,是他打晕的常小公子,又将人丢进深坑里。我不敢耽搁时间,怕赶不及告知常盟主,只好原样将此人驮在马背上带了过来。”
他一鼓作气,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将事情完完整整和盘托出。
我听完了,只觉一头雾水。
首先,我并不认识这个惊刀门的闵晋。
其次,又是哪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大侠找到的他啊?
80.
秦庄主神色凝重,伸手撕下闵晋嘴上的黑布,连少侠也不喊了,直接问道:“闵晋,可是你暗算的常公子?”
这位老兄整张脸暴露在日光下,我站在两个师兄中间,往前探了探身。
还是不认识。
闵晋猛烈地咳了几声,喉音沙哑,垂眸道:“是。”
这我就真的不明白了!
谢陵在旁边蠢蠢欲动地取下了雪鸿剑,然而我爹尚未发话,他也只能暂且站着。
得来全不费工夫,看这闵晋像是个八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的,我甚至怀疑这是个连环套。
我能想到的,我爹也想得到。
他越过秦庄主,心平气和地步至闵晋身前,问道:“不知小儿雪初可有得罪之处?”
我错了。
我爹比秦庄主更难。
担着个盟主的身份,他甚至要和善地同眼前人说话,哪怕此人前日才暗害了他的儿子。
闵晋咬牙道:“没有。”
我爹顿了顿,追问道:“那就是常某有得罪你之处了,是吗?”
闵晋这回答得更快:“没有。”
哦,原来是来寻仇的。
等等,他说什么?
没有?
既与我无冤无仇,又非我爹种下的祸根,大哥,那你无缘无故来坑我做甚么啊!
在场诸人应该和我心灵相通,故而大家一致沉默了下来。
秦庄主接过问话的重任,继而道:“既无龃龉,那你为何要去坑害常小公子?”
闵晋闭口不言。
谢陵猛地一拍手,忍不住道:“那日跑来同我传信的几个人中是不是有你?我想起来了,就是你们几个惊刀门的弟子,说是在后山见着了阿雪和那江御风,合着是贼喊捉贼!”
他似乎抓到重点了。
我好像也琢磨出一点儿深意了。
秦庄主脸色难看,他恐怕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对闵晋的行为很是无奈。
他是个体面人,递了个眼神给秦松,秦松立刻会意,问道:“……你是撞见了常小公子和江少侠叙话,打算借机栽赃给江少侠?”
多么难以启齿又多么合理的缘由。
那日江御风在群豪会上连败五人,其中一名便是惊刀门的邢峰邢门主。闵晋是邢峰亲传弟子之一,猫尿灌多了,叫怒意蒙了心。
他自是收拾不了江御风的,但打晕我总不成问题。
倘若江御风给了我难看,那这个仇我爹是报还是不报?
今日也是陷入江湖宫心计的一日。
第12章 群豪会(十)
81.
闵晋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但多多少少还是比他的羞耻心少了那么一点。
比如他就没有预料到我会为江御风洗白。
再比如他此刻垂下了头,既是默认,也是不愿面对。
我觉得我好可怜。
我必须骂一骂江御风来解气。
毕竟归根到底,此事确是因他而起。
闵晋狼狈地伏在地上,埋着脑袋向我道歉:“对不住了,常公子,是我猪油蒙了心,才冲你下了手。”
我抽抽嘴角,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陵将我拉到身后,叱道:“幸亏阿雪没有大碍,若是有事……”
我拽了拽他的袖口,小声道:“陵哥,算了。”
这等事怎么好计较得过来,莫非叫我再去打折他的腿?
又不是事关生死,好说他也是惊刀门门主的嫡传弟子,犯不着为了此事与惊刀门结仇。
哦,他的腿已经叫人打断了一回,又重新给接上了。
闵晋抬起头来,目光涣散,先是朝我感激地点一点头,又不知望到了哪里去。
我向前踱了两步,打定主意问道:“你可知是谁找到了你?”
闵晋浑浑噩噩地收回目光,瑟缩着手指嗫嚅道:“……不知,那人也是从背后打晕了我,然后将我丢到坑底去。我再睁开眼,被点了哑穴,只闻他叫我等穴道冲开后去向常公子道歉,若是不听他的,能绑我一回,就能绑第二回 。”
这个作风,有一点点熟悉喔。
我接着问他:“声音呢,描述一下对此人声音的印象。”
闵晋摇头,言语中不似作假:“那人似乎用了伪音,与平常决计有差别。”
其实我原本还想问他,那你觉得这人会是谁。
想想看还是算了,一层窗户纸,戳不戳破并非那么重要。
闵晋好歹是邢峰门下有名有姓的弟子,虽说未在英雄榜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武功也绝对算不上差。
将正儿八经的门派弟子视作草芥,说打昏就打昏,说折腿就折腿,能做到这一层的人功力绝不在三师兄之下,或者说,至少与闵晋的师父邢峰处于同一水平线。
也可能……更高于邢峰。
闵晋原本就不是冲着我来的,教训他的人,自然是他未能成功诬陷的人。
82.
我爹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秦庄主、我娘、三师兄,他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个人。
谢陵的思路不太正常,他紧紧拧眉,脸上冒出疑虑的神色,等不及道:“阿雪,那个江御风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替你去教训人啊。”
那是你哥,你问我!
好罢,虽然谢陵现在不知道那是他哥,
但我依旧对谢陵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浆糊持怀疑态度。
我不动声色踢了他一脚,低声道:“怎么是会为我。”
江御风显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闵晋暗地里妄图败坏他的名声,挑起他与剑宗的事端,他必然是要教训闵晋的。
某种意义上我怀疑闵晋是不是也死而复生了。
他精准地察觉到了四年后即将发生的一件事,并且身体力行地试图将此事提前。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
既然我阴差阳错地重活了一回,必定会想尽办法去阻止。
江御风此人真是太难对付了,他对自身能力与江湖众人的了解已经臻至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他既然不愿意在此时与我爹交手,也教我心中有了数,二十三岁的江御风尚且不足以与我爹匹敌。
他娘的,摊上这么个心机深重,又善于运筹帷幄的仇人。
无情剑宗真是倒了十八代的霉。
夸大了,无情剑宗才刚到第九代而已。
83.
无需再从闵晋嘴里问些什么了,一切都水落石出,秦松重新给他蒙上黑布,规矩地立到了一旁。
归期已定,便不会再多停留一日。闵晋的出现是个意外,我爹与秦庄主唏嘘来唏嘘去,无可奈何地谈起此事该如何收场。
秦庄主拍胸脯保证,必定一力包办,不落人口实。
我爹自是一阵道谢,直言秦庄主费心了。
渡口用于货运的船只吃水很深,扎在河岸边。两条渡人的小船晃晃悠悠从对岸驶了过来,与隔壁桅杆高立的大船挨在一处,显得颇为可怜。
船家从货船里冒出个脑袋尖,吆喝道:“船来了,几位大侠走不走啊?”
走走走,当然走。
行李不多,尽数搬到了小船里,我爹回头望了一眼船家,携着我娘的手一同迈进小舟,与秦庄主朗声作别。
84.
船头的艄公悠悠划着木桨,小舟渐渐驶离渡口。
一行八人,分别置于两条小船上,我爹娘与我、三师兄居于同一条船,谢陵与另外几个师兄弟就在隔壁。
原本谢陵是紧跟着我的,但我这些时日睁眼闭眼见着的都是他,实在有些乏味,便使了个小性子,将他和三师兄掉了个个。
谢陵傻眼了。
两条小船相距不远,我坐在船尾发呆,谢陵也露出半边身子来,气哼哼地同我斗嘴:“阿雪,你太不厚道了。”
我冲他笑笑,并不答话。
艄公头上顶着草编的斗笠,不知想到甚么开心事,撑着船桨放声吟唱,约莫是溧水城这一带的小调,听着别有滋味。
我随口问道:“老丈,还有多久才能靠岸?”
艄公用木桨引着小舟分开河水,扭头笑答道:“快咯,天黑之前,保准将你们送到岸上。若是不急着赶路,去尝尝城里头醉湘楼的席面,好吃的紧哩!”
我应答了一声,朝着谢陵那边喊他:“师兄,听见老丈说的了吗!”
谢陵磨磨蹭蹭探出脑袋来:“一说到吃,你才能想到我!”
我立刻卖乖:“师兄,我错啦!”
谢陵矜持地点点头,不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
小船正如艄公所言,赶着日头落山前靠了岸。
我娘将银钱递到我手里,我转头给了艄公,“多谢啦,老丈!”
艄公乐呵呵地接过碎银子,一呼一吸之间,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我低头扫了一眼,字迹潦草凌乱,既无称呼,亦无落款。
江御风此人真是有够烦人。
临走也不让人安生。
我看过便将那纸条团成一团,在谢陵的催促声中迈上了岸。
85.
——欠你一只香酥鸡。
第13章 京城行(一)
86.
时隔一辈子,我重新回到了剑宗。
此时小平子还在家中砍柴,并未被爹娘送上山来。
大师兄今岁二十有五,再过两年便会迎娶温婉良善的师嫂。
唯一遗憾是二师兄在前年就已经没了。
若是我再复生的早一点,说不定能多救回来他一条命。
人生往往不会事事圆满,天底下最大的幸事已然降临到我身上,不能再苛求更多了。
87.
在剑宗的日子平稳又愉快,无需我爹提醒,我日日跟在三师兄身后,同他修习剑法。上辈子直到死也不曾用心去学的素心剑,不消三个月就叫我完完整整地使出来了。
原先我在谢陵手底下走不过五招,今时已然能够与他较量数十个来回。
天道未必酬勤,但不勤加练习,我一定会被人一剑穿胸而死。
我独自去了一趟宗祠。
无情剑宗历代宗主的牌位都在上头立着,祖师爷的牌位是块削平了的木头,质朴无华,甚至不比寻常人家的气派。
据说是他老人家临终之前自己削的。
真是个奇人。
我挨个拜了拜剑宗的先人们。
死而复生,是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命数自有天定,老天爷不声不响替我改了命,大约也会宽容我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点别的小动作罢。
一愿爹娘师兄身体康健,无忧到老。
二愿无情剑宗蓬勃发展,绵延百年。
三愿……
愿我能在剑道上有所成,这辈子多活几年,不要再早早的去见阎王了。
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