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抖抖擞擞，说的话七零八落，似乎还沉浸在那日陈塘关的血色里。
四海龙王大雨压城，只死了一个哪吒。
削肉还母，剔骨还父，热血寒凉落雨里，白骨残骸弃沧海。
魂亡无光。
孔宣愣愣地站在原地，脑海中还回荡着老妪的话。
东海三太子，孔宣记得，是叫做敖丙。
是当初哪吒在海边捡到的离家出走的小龙。
哪吒杀了敖丙？
这怎么可能！
明明，明明他走之前，那两个小鬼关系还不错，敖丙那小龙因为他父亲哥哥管的严，少有玩伴，隔几天就会偷偷潜上来找哪吒玩。
灵珠子的千七杀劫，对应的也是先行官之时，而不是现在！
他才离开了半年！
孔宣转身就往东海龙宫而去。
行至海边，他却停下了。
灵珠子转生之事，三清、女娲都是知晓的。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这几位圣人不可能还没有察觉。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这件事情，是他们都知道的。
容色粲然的青年直愣愣地站在海边，直到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夕阳泻下暖芒流转在他周身，羽翎反射出五彩的神光。
东海风平浪静。
孔宣是盘凤的儿子，东海下睡着祖龙。
这件事牵扯到的，并不仅仅只有双方势力。
孔宣虚虚握了握手，正要回去向自己的师傅询问时，忽而觉得，眼前的落日，是不是更亮了些？
等等。
他瞪大了双眼，只见那轮即将落下海平面的巨大落日之中，出现了一点细小的黑影。
那点黑影朝海岸而来，离孔宣越来越近，近到孔宣已经能看清那是谁。
那是一个和他看起来差不多大的青年，金色的衣摆在空中散开成繁花，周身旋转着无数柄虚幻的剑影，拖着他落到自己面前。
来人雪发明眸，眉宇含笑，风神如故，璨璨如昔。
“昭、明？！”
孔宣下意识揉了揉眼，再一看，那金衣公子还站在他面前。
“真的是你！”
孔宣上前几步，颤抖着嘴唇，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你回来了。”
他站在离故友几步距离的地方，只说了这句话。
“好久不见，孔宣。”
已经恢复了全盛时期实力的李建成呲牙笑了笑，上去几步一巴掌拍在这家伙背上。
“鸟崽子都长这么大了啊。”
孔宣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正要怼回去时忽然一顿，随即猛地抓住他的手急声道；“灵珠子的事，你知道么？”
“三哥哥？”李建成眉头一皱，“我听罗睺说三哥被鸿钧交给了女娲，如今应当是转世在这陈塘关修养，所以一出紫霄宫我就顺着气息找过来了，怎么？”
“连你都被瞒着么...”孔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发生了什么？”李建成见孔宣神色，面上一沉。
“削肉剔骨断因果，很划算是不是？”孔宣抬头，惨然一笑：“可哪吒，他才七岁啊......”
还有东海那条被无辜牵连的小龙，才多大？
李建成见孔宣神色恍恍惚惚，干脆自己掐算起来。
他同灵珠子本就是一同自混沌青莲中走出来的，彼此之间的感应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半晌，李建成放下手，冷笑一声。
难怪罗睺那个表情。
鸿钧道当初镇压血海之时，灵珠子沾了太多的血海煞气，要趁着这一场封神之战将那些煞气散去。
可没说，还要在人间受这么一遭罪。
“三哥的神魂在翠屏山，你过去吧。”李建成平静道：“我先去解决东海的问题。”
“好。”
孔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了。
虽然李昭明从前总是没心没肺，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但他们都认识多少年了？
事关灵珠子，他怎么可能平静下去？
夕阳已经全然没入深海，夜色下的海面平静无风。
李建成定定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只是那微笑，并不似往常般明亮，而是透着彻骨的寒。
被拘在了紫霄宫还能搞出这样的事情，他真是小看它了。
或者说，真是走的太久了，忘了那家伙什么德行。
是觉得这样对并不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所以鸿钧不会对它、也不能对它怎么样？
可惜...他李建成现在可没这个顾虑。
只要结局不变，大道就没有理由出手。
李建成望着海面，面无表情地想，他应该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将那傻逼好好修理一顿的。
万里深海寂静无声，李建成抬手拨开拦路的虾兵蟹将，轻声道：“东海龙王，何在？”
极淡极轻的声音响彻了整座龙宫，东海龙王敖广整条龙一哆嗦。
他记得这个声音。
还有那浩浩荡荡，璨璨光明的剑意。
是当年叱咤洪荒的昭明剑仙。
他竟然还活着？！
敖广不敢怠慢，连忙出来见李建成。
李建成也不废话，他径直提出了要见一见龙三太子的要求。
“龙族的躯体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李建成淡淡道：“我兄长转世在陈塘关，你必然会有所预感。”
敖广原本为难的神色陡然一变，“既然您知道，又何必如此？”
“听闻龙三太子与我兄长转世交好。”
李建成道：“难道龙王真想让儿子上那封神榜不成？”
“怎么可能！”激动之下，敖广脱口而出此话。
封神榜，封神榜，说的好听，不过是为了给新建的天庭攫取人手而已。
神魂一旦入封神榜，修为便从此定格在身死之时，连魂魄都为持有封神榜之人操纵。
东海虽小，却也是自家的地盘，敖广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孩子上那封神榜，受两个道童驱使？
就算昊天瑶池曾是道祖门前的童子，又如何？
所以他才花费修为保下儿子的肉身，只为之后能找到机会，将儿子的神魂从封神榜中换出来。
因为，曾经让祖龙吃了大亏的灵珠子，一旦苏醒，绝对咽不下这个委屈！
他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只是没有想到，当年的昭明剑仙，竟然还活着。
“那便是了。”
李建成扫了敖广一眼，将他的心思收入眼底。
千七杀劫要渡，他却也不能让灵珠子背上其他的因果。
*
龙三太子的身体被放在了水晶棺中，早已化成了原形。
神魂不知被摄到了哪里去，让这小小的一条龙看起来一点生气都没有。
小青龙的爪子无力地垂着，身上深浅不一的龙鳞显然不是自己的。
“是他的兄弟们为他补上的，”敖广站在棺旁，怜爱地看着他的三子，“只是龙筋，暂时没有找到能替代的。”
“无妨。”
李建成摊开手，取出了一方长盒扔给了敖广。
敖广心中猛地一跳，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盒子，而后不可思议过去。
“这、这是...？！”这上面为什么会有他们家老祖宗的气息？！
“祖龙的龙筋呗，”李建成摆摆手道：“事先说明，这是当年他自己打赌输给我的。”
敖广：“......”
好的，我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您不必担心龙族会追责。
“你儿子还未上封神榜，我会将他的神魂完整带回来。”
“我知你等也是无妄之灾。”李昭明冷声道：“此间因果清后，还请龙王，继续保持清醒。”
好在东海龙王脑子还算清醒，为了自己的儿子足够配合......
傻逼天道，你给爷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就，关于哪吒自杀这个片段，本来是要写详细一点的，但是我不想。
车王府曲本封神榜里对削肉还母剔骨还父这一块写的很细致了，细致到我头皮发麻。
想了想，那句话说得对——“这哪里是任性，这是孤胆。”
还是侧面带过吧，快完结了就不害你们哭了。
今天家里出了点事，心情丧的一批，更新晚了抱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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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077
李建成倒是没先去揍天道。
左右在紫霄宫呢跑不掉， 现在是他三哥比较重要。
李建成只感应到了他三哥的神魂还在翠屏山，似乎是处于被人供奉的状态。
可他从东海出来时，那种从一开始就就萦绕在他心中的不安猛然放大， 直击灵台。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翠屏山。
然后看到了一个狼狈的男人被孔宣一脚踹了出去， 而孔宣面上是罕见的慌乱。
他死死笼着一道残魂， 眼眶里满是血丝。
“哪吒！”
李建成抬手一道剑影， 将那男人钉在了原地。
“三哥——”
殷夫人耗费心血塑造的金身被她的丈夫一朝砍碎，而这金身承载着哪吒的神魂。
“香火聚金身， 这谁出的破主意！”
他哥可不是需要人间的信仰才能长生的所谓神明。
李建成一边收回即将逸散的神魂，一边忍不住破口大骂。
而这时，他才慢慢看到那孩童魂魄的模样。
黝黑的头发失去了红头绳的束缚，无力地搭在肩头，苍白的脸颊面无表情， 双瞳无泪亦无光，半身白骨血满衣。
眼睛看到的， 更为真实。
魂魄反映出来的，就是他身死之前的模样。
李建成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琥珀色的眸子中，隐有青莲旋转——
神魂共情。
三载六月孕得丑时而降， 满屋绽荷香。*
天生天赐千七百戒杀相， 父子情断伤。*
呵。
李建成将哪吒破损的神魂收好，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孔宣：“走了。”
“去哪？”
孔宣似乎还停留在方才哪吒金身在他眼前破碎的画面中，听到李建成的声音，才有些僵硬地抬头。
“找个地方， 为三哥重塑原身。”李建成斜眼：“我可不乐意他因为这个被拖累。”
“那就去乾元山。”
孔宣看了一眼眉眼已经有几分不耐的旧友， 暗自下了决心。
“哪吒拜入了阐教十二金仙太乙真人门下，那是最合适的。”
李建成沉默了一下， 忽然道：“十二金仙？元始的徒弟？”
“是。”
李建成：“......”
李建成道：“三哥醒了会掀翻玉虚宫的。”
这辈分要怎么算，元始那厮仗着转世和他不在就敢占我三哥便宜？？？
孔宣、孔宣委婉道：“应该不会，关于这个，是个意外。”
——当然不是，当初他只是想到从此以后可以用这件事肆无忌惮嘲笑灵珠子了，这才没有阻止太乙真人收哪吒为徒。
现在想想，嗯，反正都是玉虚一脉的锅，跟他碧游宫没关系。
被这么一打岔，孔宣猛然想起来，灵珠子这厮道祖护着呢，就算天道找到机会算计他又如何？
当年灵珠子没有折在那场浩劫里，如今也不会被一个小小的李靖逼得身死道消。
只是哪吒...到底是没有亲缘的。
“要那种亲缘作甚？”
李建成环视着这被李靖销毁一通的哪吒庙，淡淡道：“血肉已还，金身散因果，三哥已经与他无关。”
尽管多年未见，孔宣也在瞬间听懂了对方的话，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哪吒姓李，也无妨。”
李建成得瑟一笑：“兄弟，上道啊。”
这个李，可不是李靖的李。
三哥跟他一个姓，不更体现他们兄弟关系了嘛。
他们两个边说边走，并肩消失在了李靖眼前。
而李建成走的时候，并没有解开李靖身上的禁制。
等他解决了三哥的事，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说吧。
*
太乙真人没有想到，他的徒弟半年前凄凄惨惨回来，好不容易他想了个法子让徒弟重生，这才多久，更加凄凄惨惨的过来了。
“那李靖欺人太甚！”
须发皆白的道人咬牙切齿，恨不得亲自出手弄死那厮。
可他不能。
李靖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动。
但徒弟这个仇，他太乙记下了。
太乙本就做了两手打算，若金身还阳不成，就以昔年珍藏的瑶池金莲为他徒儿塑身，谁知那金衣公子闻言冷哼了一声，竟是拿出了一件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灵宝。
“这可是——”太乙看向金衣公子手中绚丽的火莲，屏住呼吸道：“业火红莲？！”
“唔，还挺识货。”
李建成寻思着，太乙看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莲池之中水雾苍茫，红莲火焰艳艳妖娆，却蕴含着毁天灭地般的恐怖气息。
水色晃动，莲火摇曳间已不见了哪吒的魂魄，取而代之的，是红莲焰心之间冉冉浮起的一颗璨璨明珠。
明珠周身华光徐徐转动，却有一抹浓重的血色隐隐自明珠之内透出来。
触目惊心。
而后莲华明灭，明珠生辉，霎时压住了那仿若幽冥黄泉而来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