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子契突然沉默了。
他最初看见这伤疤时,因为毫无头绪,吴泠又故作隐瞒,所以气头上他还可以假装不在意。而眼下一旦抓住了冰山一角,他脑中几乎不可避免地浮现吴泠鲜血淋漓任人宰割的模样,甚至能听到他细声的惨痛呜咽。
到底将掌心轻轻覆上去,沈子契觉得自己特没出息,对于一个他应该恨透了的人,一时竟不知道该问他是否真的曾加入过邪教,还是问他这是谁干的,为什么,疼不疼。
疼是肯定的,问等于白问。其他的,他也必然不会说。
所以感觉到掌心下吴泠一直小幅度的不安挣动,沈子契又蓦然烦闷地一拳砸向门板,然后,猛地松了手。
他受够了这种什么都不知道,每日都在惊疑暴躁以及心软中反反复复的日子。
他要是再不做出一些改变,怕是要活活把自己气死。
于是等了许久都不见沈子契再有动作,吴泠疑惑转头,就见沈子契正面色紧绷着捡起地上那一团t恤,竟往身后的马桶盖子上一铺,一屁股坐了上去。
开始——念经。
默念,道德经。
致虚者,天之道也。守静者,地之道也。天之道若不致虚……
“?”
吴泠看着突然神情呆滞的他,脸上写了一万个问号。
随后拿出了他的爻珠。
“把你那破玩意给我收起来!”沈子契眼见吴泠跃跃欲试想要把珠子往自己脑门上放,忍不住怒吼一声,然后接着背。
所以虚静之妙,无物不禀,无物不受,无物不有……
这都是他在狱里闲着没事儿背下来的,狱里几乎人手一本,还时不时有专业人士来给宣讲,他只觉不愧为道家最具权威的著作,句句玄妙精深,倒确实让他不至于整日陷在仇恨里头变了态了。
虽然,从他和吴泠重逢起的种种行为来看,也离变了态了不远了。
沈子契直到闭眼强迫自己背诵完一整个章节,终于长出口气,一边慨叹伟大的老子一边觉得连续几日以来,他总算能重新做一个心平气和波澜不惊的成年人。
他必须认真和吴泠谈一谈。
然后他一睁眼——
“啊啊啊啊啊!!!”
倏地看到厕所隔板上方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沈子契惊叫着从马桶盖子上翻下去:“我**祖宗你他妈给我下来!”
“……”吴泠猝不及防被沈子契抱住大腿,下意识摸摸沈子契的头,顺着沈子契刚才的视线仰脸看过去,愣愣道,“云舒……你怎么来了?”
展云舒仍旧扒在隔板上,只露出脑袋撇嘴道:“你果然还跟他混在一起。”
“不过他干啥呢?给你拽到这种地方衣服都扒了,开始装死?他是不是硬不起来?硬不起来你找我啊!”
沈子契才从视觉冲击中平复下来,一听展云舒这话直接起身:“你敢碰他一下试试!”
吼完了惊觉重点不对,赶紧拽过吴泠又补充一句:“你告诉他我硬不硬得起来!”
一下就给吴泠指挥懵了。
沈子契等半晌不见吴泠替他说话,也反应过来哪里不太对劲了。
他现在每天清晨都不可避免要被吴泠看到旗杆儿冲天的模样,他也从来没当回事,就顺口说了出来。
不过他眼见展云舒都愣住了,心知不好,特么是被误会了。
然而莫名地,这种被误会的感觉,竟然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恶心,反而看着展云舒此刻愕然的表情,他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窃喜感。
所以他觉得不如再下一剂猛药干脆坐实了,就让这假人妖趁早打消对吴泠的念头,他实在看他俩腻腻歪歪不顺眼。
“愣着干什么?”沈子契就一捏吴泠的脸,“装得好像你没碰过一样!”
他这也没瞎说,吴泠确实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因为硌得慌而给他扒拉到一边去过,且扒拉完才意识到是什么,沈子契都进厕所打完一发了他还面红耳赤蜷在被子里不肯出去。
“吴泠泠你,你真的跟他——”
而展云舒正一脸痛心疾首地想要再确认一番,沈子契却赶紧打断他,狠狠心,下了血本地“吧嗒”亲一口吴泠的脑门,又不依不饶地逼吴泠道:“你就告诉他,硬不硬!”
“……”吴泠哪里知道沈子契那弯弯绕绕的心思,顿时被亲成了一只爆炒小虾,整张脸涨到通红,便极其老实笃定地对展云舒道,“硬的……很硬很硬。”
哈哈哈,沈子契乐了,头一回觉得吴泠这低眉顺眼的样子也没那么让他讨厌。
“禽兽!!!”
展云舒一嗓子骂出来,脑袋立时消失在门板上方,下一刻隔间门就被一把拉开。
“姓沈的你给我出来——”
而沈子契都已经做好跟他干一仗的准备,结果就眼看着展云舒拉开门之后,面容一瞬间凝滞了。
怎么的?这就怕了?
沈子契才把影响水平发挥的衬衫脱了给吴泠披上,眼瞅着展云舒不动弹了,挺纳闷地想。
然后就见展云舒非常缓慢且僵硬地转过身:“你……你怎么来了?”
沈子契顺着看过去,才突然发现,一个身材比他还高大的男人,竟不知什么时候面无表情站在洗手台旁边,一身笔挺的制服与整个厕所格格不入。
看男人样貌应是极为年轻,甚至可能比在场三人的年龄都小,可气场却分明强大到连沈子契这种打小在军区横冲直撞的高干子弟都觉备受压迫的地步。
“秦、秦局……”
就在沈子契一头雾水之时,却听吴泠颤声开口,竟往他身旁靠了靠。
只觉这个称呼十分熟悉,沈子契刚要问他这是什么人物,咋给他吓成这副德行,忽地就见紧贴他的吴泠刹那间以倒退的姿势飞了出去,“哐当”撞上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伴随巨大的声响,镜子碎片稀里哗啦与他一同坠落下来。紧接着被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抓住额前碎发,就那么拖着又朝坚硬的大理石台猛地磕下去,白净的额头一瞬间见了血。
“小神仙,”与此同时,冷酷阴鸷的声音响起来,“好久不见。”
“……”
短短不出几秒的功夫,待沈子契反应过来,吴泠俨然已变成了个血人。
“秦彧!”只听展云舒大声道,“那件事还不能确定,我说了我会来问……”
再然后沈子契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脑中嗡嗡作响,眼睛里早已布满血丝,再不犹豫,抄起手边一根拖把,就冲了上去。
第13章 我他妈害怕!
沈子契打小跟着沈司令长大,好歹也算个练家子,真要拼起命来,一般人是扛不住的,尤其他现在哪里是拼命,他分明不要命了。
但是,秦彧并不是一般人。
沈子契一拖把砸过去,秦彧一瞬间就闪没了影,拖把“嘎巴”折成两段的同时,沈子契只觉脑后劲风一过,根本连下意识的动作都来不及使,由着腰间一紧,他整个人被撞到一边,眼见一根乌黑精细的棍子几乎贴着他眼皮抽过去,将前方的大理石台砸了个稀碎。
“轰”一声巨响稍微将他的意识拉回几分,心知这一下要真抽在他身上,他不死也残。
但他眼底仍是方才吴泠浑身是血的模样,也没注意是谁救了他,想都没想就又朝秦彧冲过去,只不过这次他学聪明了,先是动作矫健地虚晃了几下向别处,才猛地回身踢出一记飞腿。
然后,迎腿而来的,还是那一根鬼畜至极的破棍子。
一时无法收回腿,沈子契都他妈快以为自己是跟一根破棍子干仗了,心死地想断就断吧,结果电光火石间,“叮”地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格挡了一下,生生将那破棍子给弹向另一边。
“秦彧你够了!把神影收回去!”
与此同时展云舒的声音响起,沈子契抬头,就见秦彧那只一直戴着手套的手被展云舒制住,与他纠缠半天的破棍子竟就如一道黑影眨眼间消失在他的手套里。
什么几把玩意?
沈子契眼睛都看花了,却已然彻底明白过来自己并非这姓秦的对手,只能暂且采取迂回装逼战术。
“你们神风局就这样恃强凌弱!?”他愤怒吼着朝吴泠一指,“对一个——”
他没说完就愣住了,因为他这时才惊觉,吴泠呐???
他不是被揍成血人躺在那吗???
“嗤,”却听秦彧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恃强凌弱。”
“你说的弱,应是只有你自己。”
秦彧话音落下,沈子契才忽地察觉什么一般回头,果真见吴泠不知何时起竟一直站在他的身后!?
视线落上他紧攥爻珠的手,沈子契蓦地意识到,刚刚将那破棍子弹开的东西正是它,就连之前将他撞开的,也是吴泠。
沈子契看着吴泠此刻一身大大小小的口子还在冒血,却一改往日在他面前的胆怯,警惕瞪向秦彧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以为他在保护他,结果却反而是他在保护自己。
“秦局,”吴泠这一次开口,却没了最初时的心虚颤抖,更像是在努力抑制心中不满,原本清软的声线第一次透出几丝生硬,“你怎么对我都行,但神风局有明文规定,不可以随意攻击普通人,即使你是秦局,你刚才的行为,也算违规。”
“哎呀吴泠泠,”展云舒急忙道,“你那么可爱,就别计较这个了,你看他不也没怎么样——”
“展云舒,”秦彧却打断他,“我叫你来执行任务,你刚才都在磨蹭什么?”
随即不等展云舒开口,他已转向吴泠,目光阴郁道:“你十二年前声称彻底除掉的东西,现今又出现了。你说,我该不该揍你?”
沈子契明显感觉到吴泠骤然紧绷的情绪,只听他脱口道:“不可能!”
“不可能?当年师父选择让你和他一起执行任务,却因为你的疏忽,不但东西没有成功移交,师父更是重伤昏迷至今,原本若真按你所说,师父是因护下你与那东西同归于尽才落此下场,我也懒得再见你,但是,你却说了谎。”
秦彧说着向前两步:“眼下它不仅又出现,还死了人。”
“你敢说,你当年……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师父到底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你要是还有半分良心,就立刻说出来。”
“免得回神风局重新接受审讯,你我同门一场,脸上都难看。”
“……”
眼见吴泠脸色煞白,长长微卷的睫毛低垂颤动,嘴角嚅动着想要解释什么,又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明显像是陷入什么难以启齿的回忆,沈子契竟不由得一手摁住他的肩膀,一边侧身向前挡了挡。
“我不管你们神风局是什么来路,今天除非把我沈子契弄死在这儿,要不然谁也别想带他走!”
沈子契说完都被自己这番中二的霸气言论给感动坏了,这感觉就仿佛又回到他少时与吴泠相识,每每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守护的满足感。所以尽管他其实对于秦彧口中提到“十二年前”“执行任务”这些字眼更为敏感,甚至也想跟着秦彧一起质问吴泠究竟怎么一回事,却话到嘴边,悉数被他咽了回去。只想他十二年都过去了,不差这一时片刻。
却听秦彧道:“就算弄死你,沈峥嵘也不敢动神风局分毫。”
“……”沈峥嵘自然是沈子契的司令爷爷。
沈子契心下惊诧,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爷爷的大名,且,从一个撑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嘴里。
虽然他已然从几人对话里猜到,这毛头小子应当就是神风局的头目。
而这时,一直没吭声的吴泠终于开口。
“不可能是它,你问几遍,它都已经被师父除掉了。”吴泠此刻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语气凝重,“但你说死了人,在哪里?怎么会确定是它做的?”
沈子契闻言皱眉,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几人口中的“它”,就是他当年看到的那团黑雾,听起来是比尸煞更加邪门可怕的东西。
“说到这个,”展云舒见气氛稍微缓和,明显巴不得转移话题,“我们也是今天才接到的消息,说那死了的人身上有它存留过的痕迹。但是,是否真的是它其实并不能确定,毕竟没有人亲眼看见,吴泠泠,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他不配。”
秦彧冷声接道:“展云舒,你上次擅自叫他这种已与神风局无关的外人参与任务,以为让下面的人瞒着,我就不知道了?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又太过纵容了!”
“呸!小兔崽子!老子一把屎一把尿给你养活这么大你整天就知道当着下面的人给老子难堪!你有种,你有种以后别草——唔唔唔!”
展云舒话没说完,一张嘴突然被死死捂住,只见秦彧就那么极为粗暴地将他钳制在身前,一边又冷脸转向吴泠。
“你若想真心想证明从未说谎,只能用一种方式随我们一起调查,那就是以你小神仙的身份与我们签署合约,无论推算出什么,都必须知无不言。”
“……”
展云舒嘴仍被堵着,但锃亮的双眼无不说明这是有利于吴泠的选择。
吴泠却在沉默片晌过后,只抬头问道:“要是……推算错误会怎样?”
“你果然,毫无诚意。”
秦彧冷笑一声,好像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就继续道:“那就别怪我不念及同门情义,今天你必须——。”
“好,那我答应你。”
没想到吴泠这次干脆说道,只不过抬手一指沈子契:“但是,我要看着你先放他离开。”
一直听他们绕来绕去又绕回原点的沈子契正心中不满,闻言基本没有丝毫迟疑,一把抓住吴泠全是血痕的手腕:“我要跟你一起!”
“沈子契——”
“不抱着你我睡不着!我他妈害怕!”沈子契理直气壮道。
“……”
作者有话说
我这个又断更的渣渣!!!
第14章 我都还没这么揍过你
沈子契作为普通人,自然不能随意进入神风局,就连他知道了神风局这件事,按正常程序讲也是要签订保密协议的。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吴泠还没松口,秦彧竟先同意了。
唯一的条件是——沈子契要负责在此期间执行任务所产生的一切费用。
比如眼下,这被毁了一半的厕所,他得赔。
沈子契险些又要撸着胳膊上去跟这觊觎自己腰包的抢劫犯干一仗,然后仔细一琢磨不动了,他再干完了岂不是要赔的更多。
他倒也算心知肚明,这神风局里头的人,想必各个都有十八般武艺傍身,他要想混进去,除了钱,确实没什么其他筹码,他就当作一场利益交换,不仅能守住吴泠,也多少可以打听到一点关乎十二年前的事情,还是值的。
所以一路坐在车里,沈子契虽后知后觉这几日仿佛有一股莫名推力叫他突然遇上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更多的,还是对当年真相又近一步的兴奋。
而他忍不住又转头看向吴泠,却发现他一直心事重重的模样。
只见他此时额头伤口已经被简单包扎,身上的口子也都有处理,但整个人已然毫无血色,无声地坐在沈子契身旁。
“你以后要是再轻易就想甩了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突然戳了下吴泠脸颊,沈子契狠巴巴道,“我包养你,只能我不要你,不能你离开我,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