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去寻扫帚,准备清理地上的狼藉,可刚转身,就见一位身着灰色麻裙的姑娘,站在铺子门口,往里头张望。
“请问……这里招工是嘛?”姑娘说话声音轻轻的,微不可闻。
她长发有些杂乱,少许头发,用一根灰色的发带,绑在头顶上,其余的头发垂在脸狭两侧,遮挡住大部分的脸。
“不招工……”柳白心里头还憋着几分怒气,拿着扫帚,没好气说了一句。
“可门口贴着告示……”姑娘说着,垂下脑袋,有些失落的转身。
“等等……”苏眠看了眼门口的姑娘,喊住她,又转头看向柳白道:“如今铺子里缺人,能找位姑娘,帮着卖胭脂也是好的,何况……你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
苏眠说着,怕柳白拒绝,忙又上前一步,靠在柳白耳旁小声提醒道:“柳大人,作为读书人,最讲究就是,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他下次再来,你就让门口的姑娘去拦他,保准他不敢胡来。”
柳白若有所思点点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道:“若我爹气得头昏眼花,他还是任性胡来呢?”
“那你们柳家便多一位姨娘呗!”苏眠半开玩笑说道。
京师里,认识柳太傅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专情’的男人,可他专情并非因为柳夫人管教有方,而幼年的阴影所致。听闻柳太傅的父亲,也就是柳白的爷爷,年轻时极为风流,家里头妻妾成群。后院之中,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有一回,柳太傅她娘,抱着柳太傅,哭着要跳河。结果他娘有他爹安慰,倒是没事,他自个儿却是掉进河里,喝了一肚子的水,才被人捞上来。
“我爹娶了我娘,都是被逼无奈,哪里会有什么姨娘?”柳白嘟囔一声,恍然大悟。就是因为这样,招个陌生的姑娘来照看生意,他爹才不敢再胡来。
“一个月一两银子,可以住在铺子里,但吃饭的事情,你得自己解决。”柳白搁下手里的扫帚,看向门口的姑娘说道。
“好,好。”姑娘连连道谢,声音几乎带着哽咽。
话音落,她忙迈进铺子中,抢走柳白身旁的扫帚,开始干活。
柳白倒是挺喜欢这般勤快的伙伙计,随口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立春,掌柜的叫我小春子就好。”立春小声应完话,继续埋头扫地。
柳白点点头,拉着苏眠坐在太师椅上,又倒了杯茶递给她道:“如今胭脂铺被砸的消息,大街小巷估计早传遍了,今后继续做生意,可就难上加难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胭脂好自然能赢得客人的心。”苏眠正口渴呢,喝了柳白递上来的茶,浅浅一笑,给他出主意道:“其实,我倒有个好主意,你看咱们刚招来的立春姑娘,模样瞧不真切,整个人看起来,阴沉的普通。你把她拉到咱们胭脂铺子门口,当着众人的面,用咱家的胭脂,给她化化妆,她容光焕发之时,大家自然知道,这家胭脂铺的胭脂好。”
“事实胜于雄辩,人们往往更愿意相信他所看到的。”苏眠搁下手里的茶盏,抬头问正忙的立春道:“立春姑娘,你觉得呢?”
“我……我”立春支支吾吾,却是倏地跪倒在原地:“立春生来貌丑,不敢在大庭广众下露脸。”
她说罢,抬起头,右手抚在额前,手指微微颤抖。
似是下定决心般,她撩起额前的碎发。
她的脸上,有着鸡蛋大小的暗灰色的胎记,从右额一直延伸至右眼角。
“请……掌柜的,不要辞退我,立春如今已经无路可走。”立春跪倒在地上,额头抵着地,声音哽咽请求道。
“没说要辞掉你。”柳白模样如常。
他还以为,立春口所说的丑,会是五官歪斜的丑八怪,没想到……她五官端正,两颗眼睛水汪汪的好看。就是脸上的胎记,折损了几分她的美丽。
“这幅样子,确实不适合站在柜台前卖胭脂。”柳白说完,不等立春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拉起来,拽着她,往铺子门口走去。
“诶,柳白……你做什么?”苏眠没料到柳白反应如此激烈,急忙上前去阻拦他。
“师父,劳您搬张椅子过来。”柳白面上坦然,拉着立春,站在铺子门口。
苏眠大抵弄清楚了柳白的意图,他是想给外头的路人,现场展示铺子里的胭脂、水粉。
她了解柳白,从小不喜文,也不喜武,单对胭脂水粉研究的通透,平日里无事,便会做一些放着。引得柳府的丫头,都甜着嘴巴,跟他讨要胭脂、水粉。
想到这里,苏眠忙搬了张椅子,放在柳白身后,竖起拇指,夸赞他道:“一会就看你的了,小柳徒儿。”
立春站在原地,茫然无措,脸上带着惊慌,她抬头看向柳白,目光中夹着几分恳求,哭声喑哑呜咽,宛如受伤的小猫。
“你哭什么?”柳白不解,从怀里掏出手绢,擦掉立春眼角的泪珠,故意吓唬她道:“你若是再哭,我可真把你撵走了。”
立春不敢出声,只呆呆看着柳白,一动不动。
从小到大,没有人替她擦过眼泪,她娘死的早,她爹续弦给她娶了个后娘。可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两人婚后没多久,给立春生了个弟弟,可怜立春小小年纪,在家里头做饭、烧菜,劈柴、洗碗,样样不落。
立春长到十五岁,家里人嫌她丑,嫌她嫁不出去,便将她卖给了村头的老光棍。
她死活不愿意,眼看求饶没用,便偷了些盘缠,连夜逃到京师,寻亲来了。
她娘死前说过,她有个姨母,嫁到了京师的大户人家,夫家姓许。可她千辛万苦来到京师才知道……京师不比老家的小村子,大如汪洋,光凭一个许家,根本找不到人。
她在京师找了几日,盘缠用尽,饿着肚子,走投无路,才走进了这家胭脂铺。
前几日,这家胭脂铺开业的时候,她围观过,掌柜的是个面若桃花的白衣公子,他就站在柜台前,面前摆着几碟花瓣,垂首认真碾磨胭脂粉,认真的样子真好看。
她从没想过,这样如玉般的公子,会愿意留下她,更没想过,他会给主动给自己擦眼泪。
“你好好坐着,别怕。”温润的声音响在耳侧,立春从呆愣中回神。
她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安定,她顺从的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在一起,很是局促紧张。
“姑娘别怕,小柳徒儿是想给你打扮打扮。”苏眠柔声安慰完立春,从铺子里寻了只铜锣,“咚咚”、“咚咚”的敲起来。
这里地处繁华的南街街道,人来人往。
路人听到铜锣声,三三两两聚齐在胭脂铺门口。
有人发现了立春脸上的胎记,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隐约可以听见,“胭脂铺找个貌丑的姑娘,做什么?还想不想卖胭脂了。”
立春脑袋垂的更低,心里头慌乱不安,全写在脸上。
“你别听他们胡说,你长得好看。”柳白弯腰,在立春耳畔说了句,不等她反应过来,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音道:“本店的胭脂、水粉,全是在下手工碾磨制成,不同与传统的工艺,从选材到成品,每一步都是精挑细选。”
“这位立春姑娘,是本店新招的伙计,她模样瞧着是有些不同,可店里的水粉、胭脂,可以帮她恢复成,她最美的模样。”
柳白话音落,围观的人群,摇头不信,更有甚者,大声嘲笑道:“掌柜的真敢夸下海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若真能把这丑丫头,打扮的貌美如花,你店里的胭脂水粉,我一定多买几分,送给家里的黄脸婆用。”
“就是”
“就是”
人群中有人附和,有人等着看笑话。
苏眠从柜台上取来瓶瓶罐罐,用托盘托着,置于柳白身边,对他说道:“别人不信你,我信你,你的胭脂水粉,姑姑用了也说好,她老人家见多识广,绝不会看走眼。”
柳白点头,取了些,颜色偏黄的水粉,涂在立春额前的胎记上,等胎记的颜色,几乎和皮肤的黄色相近时,他又取了些偏白的水粉,均匀涂抹她的整张脸。
他替她画了双眉,涂了水粉、胭脂,又在她额间、唇上点了朱砂……忙活了好一会,一个模样妍妍的小姑娘,出现在大家面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掌声阵阵,渐渐掩盖住柳白的介绍声。
“刚才用的胭脂、水粉给我来两份。”
“我要三份。”
胭脂铺里涌进来无数的客人,苏眠忙活着收银子,柳白、立春则忙活着给客人取货。不多会儿,店里的存货便卖完了。
“大家别急,明日还有新货进来。”柳白摆摆手,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开始清账。
和京师别家的胭脂相比,他的胭脂水粉卖的不算贵,一盒胭脂、一盒水粉总共只要一两银子。他总过做了五十份胭脂、水粉,除却被他爹摔坏的那些,拢共卖了三十二两,刨除材料成本和包装,净赚了二十两二两银子。
“师父,你看到没,咱们赚钱了。”柳白一脸的激动,抱着一堆银子,笑的欢实
“看到了。”苏眠忍不住笑笑,这点钱,拿到醉仙楼,也就勉强吃一顿饱饭而已。
回想柳白,以前在醉仙楼中挥霍的日子,再看看他今日赚二十两的开心,苏眠不由点头,小柳徒儿,如今真的长大了呀。
“掌柜的胭脂、水粉做的好。”立春一旁也跟着小声夸奖。
她虽然没用过胭脂、水粉,可见她后娘用过,颜色不比今日的鲜艳,味道也没今日闻到的好闻。而且……立春不禁摸了摸额头的位置,掌柜做出来的水粉好生厉害,当真遮住了她脸上的胎记。
“胭脂水粉做的好可没用,今日的生意进展的如此顺利,还要多亏有贵人相助。”柳白对着立春呵呵傻笑,顿了顿又道:“立春就是我们胭脂铺的贵人,没有你……怎么证明铺子里的胭脂、水粉好呢!”
“说的对,这次多亏了立春。”苏眠一旁附和,从柳白怀里抢了一两银子,递给立春道:“给你预支一个月的工钱,给自己换身衣服,再吃顿好的,好好犒劳自己。”
“谢……谢谢两位掌柜的。”立春接了银子,忙弯腰道谢,她眼眶发红,眼泪打着圈,不敢落,生怕弄花了脸上的妆。
从小,她爹骂她是“克母的赔钱货”,她后娘骂她是“嫁不出去的丑八怪”,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说她是‘贵人’,明明他们才是她的贵人。
第60章 撒娇的人
#撒娇的人#
眼看到了正午时分, 柳白抱着赚来的银子, 笑的开心, 想要请苏眠去酒楼吃饭。
“好不容易赚来的钱,不能随意花了。”苏眠摇头拒绝, 取来自己的风华古琴,背在背上。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你若真想请我吃饭,下次再说。”苏眠说罢,拍了拍柳白的肩膀,鼓励他道:“铺子里的胭脂、水粉卖的正好,你今日抽时间, 记得再多做一些。”
“师父放心,包在我身上。”柳白点头,见苏眠欲要离开, 不放心她, 又喊了声, “已经到了午时, 你吃完饭再走呗。”
“你和立春吃吧,我不饿。”背对着柳白摆摆手,苏眠举步离开。
萧言瑜已经连续好些天, 忙到晚上,才回榆阳宫,正巧给了苏眠, 钻空子的机会。
她背着风华古琴在街上晃悠,想找吕卿尘以琴会友。
左右,吕琴师晚上才去翠怡楼弹琴,白日里正好有时间。
心下打定主意,苏眠去醉仙楼,买了只烤鸭,打包带走。
苏眠早前知道吕卿尘的住址,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聊过。
沿着江鱼湖,走了有五里路。在了江湖鱼的尾巴处,苏眠瞧见一座模样普通的小院,立在江鱼湖畔。院墙用得是发黄的竹竿,绑做得篱笆。透过篱笆,隐约可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人。
“我让你跪着,你就不能趴着。”女人尖锐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话落,是一阵响亮的耳光声。
苏眠心里升起一股恼意,急忙跑过去。却见院门大开,吕卿尘躬着身子,几乎贴在地上,唇角隐隐有血色流出。他的身前,站着位头戴唯帽的华服女子,唯帽上垂着黑纱,挡住了女子的容貌,女子海棠色的长裙坠地,白色的绣花鞋上,沾染了几缕血迹。
她抬脚在吕卿尘衣角上,蹭蹭了,似乎很厌恶,他的血迹,弄脏了自己的鞋子。
“这是哪家的千金,如此嚣张跋扈?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私闯民宅,打伤无辜的人?”苏眠气愤不已,打包的烤鸭也不要了,悉数全扔到女人的身上。
“放肆!”女人尖叫着,拍着身上的油渍,宛如一只跳脱的虾子。
“给我杀了她。”女人指着苏眠,叫骂,愤然看向身后的男人。
男人一身黑衣,同样带着唯帽,盖住了脸。他袖口处系着银色护甲,瞧着打扮像是个军人,只是……他的护甲看起来很怪,锯齿的外形,上头塑着指甲壳大小的鳞片。
苏眠自认……跟她爹学了不少,能识出萧国所有军队的标识,只是眼前之人的身份,她暂时没认出来。
“这里是京师。”男人小声提醒,不等女人反应过来,拉着她往院门走。
“你不敢?那我自己来。”女人被气愤冲昏了头脑,顺势抽走了男人身上的剑,径直朝苏眠砍去。
她冲的急,可步伐混乱,看着不像习武之人。
苏眠眉眼未抬,赶在女人靠近前,一脚踢在女人的小腿上。
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女人跌倒在地上,头上的唯帽,险些跌落。
一旁的男人倏地动了起来,却并非寻苏眠寻仇,而是大步上前,捏住了女人的唯帽,生怕她露出了脸。他不吭一声,手成刀状,砍在女人脖颈声,将人敲晕后,携在腋下带走了。
整个过程,只是眨眼间,等苏眠回神时,哪里还有什么男人、女人,只余吕卿尘趴在地上,唇角沁出,一片鲜血淋漓。
“你还好吗?我带你去看大夫。”苏眠心里头着急,解开身上的风华古琴,放在地上,忙背起吕卿尘往院子外头跑。
迷糊中,吕卿尘睁开眼睛,瞥见女子乌黑的长发,垂在眼前。他试着抬头,见她的头顶上,带着只银色的发簪,簪子尾部,镶着一朵银色的格桑花,分外的好看。
恍然间,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姐姐也是这样,背着他到处跑,明明满头的大喊,却强忍着说,一点也热。
“姐姐……”他忍不住呢喃出声,声音夹着几分呜咽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