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听着,静默了许久。
薛止的出身,她亦然是知晓的。
年少失母,身份上的流言颇多,自小不得太后喜爱,又不与养母亲近。到如今弱冠又五的年纪,却连个郡王都不曾封赏。
薛氏把他当外人。
从这一点上看,她与薛止,的确是一样的人。
“三哥哥说的话,我都知道。”长玉眉眼一沉,“陛下寡恩,盛京宫当中的荣华富贵,我并不放在眼里。在宫里熬着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我生母疼爱罢了。如今生母过世,我只想知道内情。就算是死,我也要将那些害过我的人先一一拉下去,方不负我生母对我疼惜这么多年。”
薛止眉眼静静抬起,马车外惊风雷电,狂风暴雨翻打在窗帘之上,薛止的面容一明一暗。
薛止默了良久,才静静道:“想杀安贵嫔的,其实是贤妃。”
这话一出,外头一阵惊雷轰顶敲响。
长玉一怔,肩膀狠狠一抖,“怎么会……?”
薛止垂眸,搭落下纤长的睫羽,眉眼里微微笑着:“妹妹,怎么不会?你想想,安氏过身之后,她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长玉只觉得喉咙里有刺哽住,胸腔当中呼吸郁结,她攥紧手捏紧了座位旁的扶手。
李贤妃……怎么会呢?
李贤妃帮了她这么多,处处提点,怎么会是李贤妃呢?
长玉静了好一阵,才与薛止道:“……三皇兄,但凡你说谁是幕后指使,我都信,但唯独贤妃娘娘。三皇兄,说这样的话,你可得摸着良心说。”
薛止垂眸,静静道:“为兄就是因为摸着良心不忍,今日方才想告诉妹妹,别再上了贤妃的当。”
长玉沉默一阵,辩驳道:“贤妃不应当是这样的人,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我受了贤妃娘娘许多恩惠,她不该是做出这样的人。”说着,抬眸冷眼盯着薛止,“倒是三皇兄,你当着我的面编排贤妃娘娘这样一番话,又是有何用意呢?”
薛止不急不忙,淡淡笑了:“妹妹,你怎的这样傻呢?”
长玉自然不信薛止的话,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相信李贤妃是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三皇兄。”长玉不称薛止三哥哥,转而客气地称了一声三皇兄,声音肃穆起来,“这么多年,贤妃娘娘的为人在宫中众人皆知,贤妃娘娘为太后内侄女,外又有为一品丞相的生父,在宫中向来也是赏罚分明,从无心争宠于众妃之间,就算是我母妃当日冠宠六宫之时,也不见她对我们母女有何不满,更不要说她憎恨我母妃,加害于她。三皇兄,我虽然年纪轻,可也不是连道理都不明白,您为了圆谎把贤妃搬出来,是不是太牵强了一些?再者,三皇子您在这儿挑拨我与贤妃娘娘,又是什么深意?妹妹倒真的不明白了。”
薛止嘴角的微笑从容镇静,他盯着长玉,道:“是,贤妃确实疼爱你,也确实无心争宠,更没有理由因为争宠而陷害你母妃安氏。可是长玉妹妹,就是因为她喜爱于你,所以安氏难道不是多余么?贤妃既然看重你孝敬生母,有你生母在,她对你就算再好,也终究越不过你的生母去。只有安氏娘子没了,她再对你好,护着你,感激之情下,你自然就会与她亲近,她疼爱你,成为你养母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薛止顿了顿,又慢声道:“再者,妹妹之前怀疑我为何对妹妹如此亲近,也是受了贤妃的指使。我为她的养子,与你多亲近,便好拉近你与她之间的情谊。妹妹,贤妃无意不争宠,可如今她年纪在这儿,未必不想要一个听话乖顺,对自己的话说一不二答应下的乖女儿。贤妃在宫里浸淫这么多年,她所算计的,难道还是妹妹你轻而易举就能猜破的?妹妹,我实在不愿意看着你连自己真正的杀母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慢慢抬眼,窗外电闪雷鸣的光亮一阵阵闪现,长玉的面容一明一暗。
他于是伸过手去,温柔地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循循善诱着:“妹妹,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事情,不是大仇无法得报,而是人到死前,才发觉自己恨错了人,报错了仇。妹妹若是不信我说的话,还有一件事,妹妹可曾得知?”
长玉瞧着他,怔怔道:“什么?”
薛止笑意温柔,清朗如月:“其实安氏娘子死前最后悄悄见的人,便是贤妃。”
长玉瞳孔缩紧,抬头瞧着薛止呆了:“你什么意思?”
薛止静静瞧着长玉的眼睛,透过她的瞳眸,看到自己那张笑意温柔的脸。
“妹妹还不明白?当日安氏娘子虽说假孕争宠,可到底陛下并没有要她的性命,至多也不过是从此打入冷宫,不复相见罢了。可为什么见了贤妃之后,安氏娘子便自尽身亡了呢?”薛止轻声说道,“因为她早就算好了,时机已到,逼死安氏娘子之后,再对你好,从此,你自然对她尽心尽力。”
长玉眼眸轻抬,盯着薛止的眼睛:“三皇兄告诉我这些,又是想要我替皇兄做什么?”
薛止笑起来,道:“妹妹与我同命相连,我视妹妹为亲妹,只想叫妹妹免除那些不该吃的苦头罢了。贤妃陷害安贵嫔,我在贤妃手下为养子,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可到底这药是我送妹妹的,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必然要补偿妹妹。”
他抓着长玉的手,轻声细语道,“初见妹妹的时候,就知道妹妹虽然年纪不大,可却是个能狠下心的人,能够成事。长玉,既然薛氏一族待我们兄妹二人不厚,何故再效忠?想要报仇,想要不屈居人下,就把这天下夺到手不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薛止:张嘴就是胡扯,骗倒一个不吃亏,骗倒两个赚的,我没良心我怕谁
第77章 晋江首发
长玉耳边炸响开一声惊雷。
她慌忙盯着薛止的眼睛, 一瞬之间,瞳孔当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她压低了声音, 警惕地低语道:“三哥哥,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止却好似一点儿也不在意, 轻笑道:“当着妹妹, 难道还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么?妹妹,若是你我兄妹二人不满这薛氏已久, 为什么不把心中苦怨说出来呢?还是说,妹妹不敢?”
从她出生至今,朝廷如何、后宫又是如何, 长玉心里看得分明。
薛氏寡恩。
除了浑身上下这一体血肉之外,薛氏可曾给过她任何?
她恨。只是这恨, 并不是能当着薛止的面说出来的。
薛止静静看了她一阵, 伸手温柔拖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无妨,妹妹不敢说, 我来说。”他微微停顿, 垂眸道,“君上昏庸, 天下苦薛氏久矣, 民怨积聚下来,来日的朝廷是怎样的局面妹妹想过没有?天下既非薛氏一家之天下,真等到官逼民反的那一日,若是天下有志之士登高一呼, 这天下难道还归薛家所有?我虽为皇子,可是在这样的昏君鼻息之下谋求一席余地,已然是厌倦之极。再者,妹妹,难道你真的不恨陛下吗?你想想,安氏娘子与你这么多年的苦难,究其根本到底是谁造成的?说到底,是陛下。是他将你们母女二人弃之不顾,也是他,将安氏娘子视为玩物,最后又弃如敝履,让安氏娘子错付了这么多年的情与义在他身上。长玉妹妹,难道你真的不恨吗?他是你的生父,是你母亲这一生倾其所有奉献的男人,可你母亲临死之前,他却连一眼都不肯再见你们母女。长玉,你难道还不明白你最该恨的人是谁吗?”
薛止的声音温和着娓娓道来。
长玉静静听着,马车外风雨大作,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薛止的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长玉的手微微颤抖着,薛止瞧着她低头沉默,过了很久,才听见她轻轻启唇,说了一句。
“你说得对,我是恨薛家,也恨陛下。”
薛止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不经意的笑,他缓缓捏紧了长玉的手,凑近过去温声道:“长玉妹妹,你要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他们欠了你我的债,一件件都应该讨回来。在这之前最重要的,就是为安氏娘子报仇。”他温柔拍了拍长玉的手,“三哥哥想要替这天下百姓讨回公道,你想要为安氏娘子报仇,所以你和三哥哥,才是站在一起的人。”
“我是想替我母妃报仇,可是三哥哥。”长玉盯着薛止,“你又当真是想救燕国百姓出水火之中?”
薛止微然一笑,知道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这皇妹也不会相信,索性道:“我当了皇帝,便能把燕国从陛下的手上救出来。”
长玉逼问:“陛下皇子多如牛毛,三哥哥怎么就能笃定自己一定能够登极大宝?还有,长玉不过宫中一介无宠帝姬,就算原先有几分宠爱,可是临吉殿我母妃过身以后,我也早已经失宠陛下,我又能帮三哥哥什么呢?”
薛止骤然便笑了,眉目弯弯如新月,端的是清风明月般爽朗。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玉的脸:“你觉得忠勇王血洗盛京宫,留下的宫人还有几个?妹妹流落在外多时,只怕消息没有为兄灵通。妹妹还不曾知道吧?太后已经身死,后宫当中的皇嗣,早已经被除了个干净,如今陛下跟前的皇子,只有我一个人。”他慢慢笑了一声,“以后,也只会有我一个人了。”
长玉的心中陡然一震。
她抬眸瞧着对面笑意爽朗温润的男子,有几分后怕起来。
薛止的心思太深,在这个人面前,她心里那几分算计不过是些无谓的功夫。
跟在薛止的身后,那才真正是如伴虎一般。
可是,她却仍旧有些心动。
如今已孑然一身,总算是死,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能为自己的母亲报仇,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一试?
薛止眸子沉黑,静静看着她,知晓她在心里权衡忖度。于是又道:“妹妹放心,有我薛止在一日,妹妹在后宫当中,就绝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一切都有我这个哥哥替你筹谋。妹妹只要安心等着大仇得报的那一日就好。在那之后,妹妹是去是留,我薛止绝不多说一句。”
“三哥哥要我做什么?”思想挣扎良久,长玉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薛止面容这才浮现起笑意:“不急,别的事情先放到一旁,妹妹,先帮你把杀母之仇报了,这才是正经事。”
长玉迟疑了一阵:“再则还有一桩事情,我有些担心。”
薛止道:“妹妹请讲。”
“如今陛下将回銮,不久之后贡国来朝,一旦我上奉贤殿和亲,三哥哥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薛止听她问的不过是这个,释然一笑:“无须担心,有我在这里,绝不会叫你去和亲的。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长玉垂眸想了一阵,“回宫之后,我当做什么?”
薛止一笑:“什么也不用做,多与贤妃亲近,以后的事情,我自然会一一交代于你。”
长玉也瞧着薛止淡淡一笑:“好,都听三哥哥的。”
*
一路上饥餐渴饮,不曾停歇,几日后,长玉随着薛止抵返盛京城。
入盛京宫宫门时,长玉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宫门城墙。
母亲安氏娘子伴着明昭帝荣宠前往行宫安胎好像还是昨天,今日再回盛京宫当中,一切好像都已经恍如隔世。
这一趟临行出门,死了太多人,变故了太多事。
长玉把纱帘放下,转身过来。
薛止坐在她对面温柔笑道:“已入盛京宫,妹妹可以安心了。少时候入内宫以后,为兄还要准备明日接驾陛下回朝的事情,妹妹就自行先往返含章殿歇息,等我这里有空了,再去看望妹妹。”
长玉可客气回话道:“三哥哥一路接我回宫辛苦,也当好好歇息一阵才是。”
薛止弯弯眼睛:“明日宫中下乌县迎接陛下回宫,后日就会抵达,妹妹也要早做准备才是。”
长玉回话:“这是自然的,三哥哥无需挂心。”
兄妹二人两个在内外宫的分界之处分了手,薛止往着外宮折返回去,长玉便带着燕草往内宫含章殿的方向去。
薛止早已经吩咐了人提前入宫替长玉安排车马。
上了撵子,一路朝着含章殿过去。
长玉在撵上端坐着,燕草跟在身下,低声道怪:“主子,这宫里也太冷清了些,走了这么久连几个人影子都没见着,这是怎么回事?”
长玉坐在撵上,瞧着冷清的宫道,行了好半天才偶尔能遇见一两个宫女太监。
她静了静,才垂眸沉声低语道:“忠勇王血洗盛京宫,太后连着后宫的一众妃嫔皇子帝女,都已经薨逝了,如今宫中在选新人入宫伺候,一时之间自然冷清一些。”
燕草尚不知道这些,一听长玉的话只觉得汗毛倒竖起来,青天白日里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主子……您别吓唬奴婢……”
长玉垂眸一扫,身下抬撵的人都是生面孔,于是回头瞧了一眼燕草,低声道:“有什么话,等回含章殿再说。”
燕草知道长玉警惕,点点头,也封口连忙不多说了。
至含章殿前殿,仍旧是一个人都无。
过了庭院,燕草不禁皱眉捂着鼻子:“主子,有血味儿……”
长玉沉眉冷眼:“死了这么多人,这是自然。先回摘星阁再说。”
主仆二人到了后殿,摘星阁里冷冷清清,燕草推开院门喊了一声,可一个出来的人都没有。
长玉意料之中。
到了摘星阁,把门一关,才算是能安心了几分下来。
燕草给长玉倒了一杯水,蹙眉不安道:“主子,这一路回来,我这心里总是不安。”
长玉垂眸,喝了一口水。
冰冷的水顺着肺腑一路往下流下去,长玉才觉得自己的心沉了几分。
茶罢搁盏,她才沉沉道:“是该不安,这宫里,马上只会更不太平了。”说着吩咐燕草,“后日迎陛下回宫,你替我找几身素丽的宫装,一切打点好了,我要好好去接一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