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善真离开长生宫的船之后,善真和尚弑师夺宝,与魔教勾结的传闻就甚嚣尘上。一时间九州上下人人喊打,原先众人口中皓月无暇的善真禅师,就这么轻易被踩进了泥里。
这其中是谁的手笔,早已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景澜从门外匆匆走了进来,他朝林晋桓使了个眼色,林晋桓便起身拎着魏子耀的后领将他提出了酒楼,不由分说地推进马车里。
“那些人追上来了?”魏子耀在车里跌了个屁股蹲儿,探出头来问道:“这回又是谁的人?”
“横竖您现在是一代妖僧,仙门百家人人都想啃下一块唐僧肉。”林晋桓翻身上马,此刻他还有心情调侃魏子耀道:“是谁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景澜等人也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将魏子耀护在中间,一行人快马加鞭重新上路。
“废物!废物!这点人都甩不脱。”魏子耀在马车里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将脑袋伸出了窗外,口不择言地怒骂道:“你们九天门是带了穿声符,一路上都在广而告之我们的路线吗?”
林晋桓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他扬起马鞭极速而去,一时间马车颠得更厉害了。
* *
薛遥站在迦楼山脚下望着那云雾缭绕的峰顶,半晌没有动过。
薛遥没想过自己可以如此顺利地踏进九天门的地界,此刻他看着四周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倒有些难以面对。
于是他索性停下脚步不再上前,只在这山脚下远远地往那山顶上望上一眼。
九天门之所以能在蜀中立安稳足千年,除却这崇山峻峦的天然屏障外,还要归功于入口处的屠罗阵法。屠罗阵法历经数代九天门人的强化修补,如今已达到八层。十五年前仙门百家为了破解屠罗阵费尽了心机,最后不得不请出小长安寺的净明大师才得以破阵。
今日薛遥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进来了。
薛遥想以自己在奇门遁甲方面的修为,是决计不破了这屠罗阵的,除非…
他还没除非出个所以然,就敏锐地察觉到不远处来了人。薛遥暂时放下疑惑,脚下步法轻移,瞬息间就隐到了树丛间。尽管这些日子和林晋桓的相处让他险些产生了二人可以冰释前嫌的错觉,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无论是哪辈子的薛遥,此刻都不宜出现在迦楼山。
一个少女从远处走来,她的身法看似没有什么特别,却在瞬息间就来到近前。
薛遥看着少女的身影皱起了眉,来人竟是芝芝。芝芝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衫,手上挎着一只竹编的小篮子,衬得她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屠罗镇的精妙之处在于常人感觉不到阵法的存在,寻常人若是踏入此阵,只会顺着阵法的指引自然而然地走向远离九天门的方向。而芝芝一路摘花捻草,追蜂赶蝶,看似没什么章法,却恰巧在阵前停了下来。
是巧合吗?薛遥思忖着,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阵外的芝芝并没有察觉到薛遥的存在,她将手中的小竹篮放在脚边,蹲**子将一路采摘的花朵摆在地上。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嘴里轻快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薛遥看着芝芝,面色愈发凝重。芝芝的举止不像是寻常姑娘在玩耍逗乐,反而处处透着诡异。那花草摆放的位置,看着倒像是…
薛遥的念头还未落下,地上的花朵突然成片地燃烧了起来,熊熊火焰窜得半丈多高。芝芝负手站在一旁看着幽幽的绿光,不言不语。
倒像是在破阵。
薛遥沉默地看着地上的花朵燃尽,直到火光熄灭,眼前的阵法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芝芝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她的脸上早已没了先前的天真无邪,眸光随着大火的熄灭重新归于黑暗。
芝芝在原地来回踱步了几圈,最后又挎起她的小篮子,步履轻快地离开。
薛遥隐在暗处略一思索,即刻无声无息地跟上了芝芝。
第72章 隔山川
麒麟画院的孙掌柜抄着手站在柜台前,脸上的每根褶子都隐隐显示出他的不耐烦。
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已经在店里待了小半个时辰,眼下正在一排名师大家的画作前挑挑拣拣,那架势活像在选大白菜。
孙掌柜看见小姑娘放下了黄客吾的《雪夜泊舟图》,又正漫不经心地打开下一个卷轴,额角不由得一抽,随即出言阻止道:“哎…我说…”
孙掌柜还没来得及发难,小姑娘突然朝他望了过来,那眼神让孙掌柜下意识闭上了嘴。姑娘将手中的画轴随手放在一旁,开口问道:“老头儿,你这儿可有林暮远的画。”
瞧瞧,瞧瞧,多大的口气。
孙掌柜心里暗自懊恼自己方才被鬼迷了心窍,居然险些被一个小姑娘唬弄住。于是他摇了摇头,低下头在算盘上拨弄了几下,这才说道:“林暮远成名已久,却在十数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他老人家的画作存世量极少,现恐已成绝笔。本院有幸收藏了几幅,只是这价格嘛…”
说着孙掌柜上下打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眼,嘴角不自觉弯成了一个冷笑的弧度。
言下之意便是——问了你也买不起。
“你只需告诉我有,还是没有。”小姑娘眨眼间来到柜台前,说道:“哪来这么多废话。”
言语间,孙掌柜的算盘前出现了一锭金子。
孙掌柜被金灿灿的元宝晃得挪不开眼,也无暇细想这金子怎会凭空出现。他努力咽了咽口水,这才磕磕巴巴地说道:“您…您且随我来。”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此刻,孙掌柜被那金锭子晃晕的脑袋尚未平静,一只粉彩琉璃瓶突然从高处的货架上跌落了下来,眼看就要将他的小财神当场开瓢。
孙掌柜来不及多想,连忙转身飞扑上前,试图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替小姑娘挡下这劫。那瓶子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改变了下坠的方向,哗啦一声砸在不远处的地上。
孙掌柜挣扎着站起身,还未来得及去看那稀碎的瓶子一眼,就看见店门口出现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逆着光站着,让人看不清面容,周身却隐隐透着来者不善的气息。
“你,你是什么人?”孙掌柜心里有些发虚,不由得拔高了音量。
薛遥侧身走进店内,门外的阳光随即照亮了他的脸。芝芝在看清薛遥的瞬间,脸色变得铁青。
薛遥拦下正欲遁走的芝芝,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背着你爹娘偷偷溜出来了?”
薛遥的声音将芝芝吓得一个激灵,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似得浑身颤抖了起来。
被人掐着脖子活生生炼化真元确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薛遥此前不欲同芝芝打照面也是出于这个考虑。薛遥这么想着,便俯**直视芝芝的眼睛,说道:“他不在,今天只有我一人。”
芝芝抬头看了薛遥一眼,又悄悄探头看了看他身后,见确实没有林晋桓的身影,这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待芝芝不再那么抗拒之后,薛遥继续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芝芝开口欲答,余光就瞥见一旁惊疑不定的掌柜。她朝薛遥使了眼色,领着他一同走出了画院。
刚走出麒麟画院,芝芝的心思又开始活络了起来。小姑娘对薛遥的问题避而不答,反而一会儿喊饿一会儿叫累,片刻不肯消停。
这次薛遥倒是难得的耐心,对于芝芝的无理取闹有求必应。他先是带着芝芝来到镇上最大的客栈里开了两间上房,又点了一桌酒菜。待小二最后将满满一碟木鱼子送进屋后,他才反手关上房门。
薛遥来到桌前坐定,气定神闲地端起面前的水,问道:“还有什么问题?需不需要再请两名乐姬过来弹曲儿?”
芝芝不敢说话,低下头来默默往嘴里扒饭。
薛遥没有动筷子,垂眼看着芝芝道:“没问题了就自己说说吧。”
芝芝咽下嘴里的酱肘子,开口说道:“我想上迦楼山。”
“哦?”薛遥手指一顿,他将杯子放在桌上,问道:“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那里是魔教的老巢。”芝芝将饭碗往桌上一推,突然激动了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但爹娘都被他们抓上了山!”芝芝说着,声音里不由得带上了哭腔。
在芝芝抽抽嗒嗒的讲述中薛遥得知,在他与林晋桓离开芝芝家后不久,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黑衣人。黑衣人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家打砸了一番,接着便将芝芝的父母抓走了。
好在芝芝的母亲将她藏在柴堆里,她这才逃过一劫。这段日子芝芝一路寻找一路打探,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迦楼山脚下。
“你确定是魔教的人做的?”薛遥拿不定芝芝对迦楼山的事了解多少,于是含糊地问道:“好端端,他们抓你们做什么?”
芝芝抹着眼泪说道:“谁知道呢,难道是他…他…他上回相杀我们没有得逞,于是心有不甘…”
薛遥明知芝芝指的是林晋桓,但还是故作疑惑道:“他?他是谁?”
芝芝没有回答薛遥的问题,而是沮丧地继续说道:“我在这镇上逗留了好几日,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上山。”说着她抬头起头,一双大眼睛殷切地望着薛遥说道:“薛大哥,你说我爹娘他们还活着吗。”
芝芝这番话中漏洞百出,再加之薛遥亲眼目睹了今天芝芝在屠罗阵前的表现,对她的怀疑不减反增。
薛遥假装认真思索了片刻,这才说道:“迦楼山入口的阵法精绝,等闲人难以破阵,不过我倒是听闻一法,或许可以一试。”
芝芝闻言,扑通一声在薛遥脚边跪下。她一把抓住薛遥的手腕,哀求道:“薛大哥,你得帮帮我。”
薛遥有意继续试探芝芝,于是假意推辞了一番便应承了下来。二人约定在这间客栈休整一眼,明日一同前往迦楼山脚。
* * *
大堂内此刻鸦雀无声,堂中众人都屏着呼吸,像是在等待在最后的审判。
赵大海站在人群中,此刻他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迦楼山上的各种血腥传闻。
传闻说九天门主林晋桓残暴不仁,曾因属下办事不力,将一队五十六人当场赐死。也曾因为一时心绪不佳,将六相宫的宫人全数杖杀。
赵大海的目光随着飘忽不定的思绪落在大堂正中的那具尸首上,全身无端惊起了层层凉意。
魏子耀细细打量了那面目全非的尸首片刻,没有出声,只是抬头担忧地望向林晋桓。这具尸首是赵大海等人在临安下游的江域找到的。其随身物件已经遗落了个干净,但无论是身量还是衣着,都与薛遥十分相似。
这具尸体在江水中泡了太久,早已腐烂不堪,就算魏子耀与薛遥相处多日,此刻也无法分辨。
林晋桓从尸身旁站起身,来到座上坐定。他捻起一个口诀净了净手,这才开口道:“不是他,继续找。”
不知为何,赵大海听到这句话,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下来。
林晋桓为了亲自看一眼这具尸体,特地在西里城找了个小院落脚,数日之后终于等到赵大海一行人将这腐尸从临安运到他面前。
此番赵大海闹的乌龙耽误了门主的行程不说,还让门主亲自检查那臭哄哄尸首,但眼下他没有担心门主会怪罪自己办事不力,反而长松了一口气。他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发凉的后劲,暗自庆幸总算保住了小命。
赵大海庆幸之余又想起一事,他略一思忖,还是上前说道:“从长生宫传来消息,如今仙门中有拥立净明大师的大弟子善忍和尚为小长安寺住持之意。”
林晋桓闻言不置一词,景澜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魏子耀。只见魏子耀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大海见状,不敢久留。他简单汇报完公务,便带着人火速告退。
赵大海走后魏子耀也一言不发地离开。林晋桓见景澜有些心不在焉,便屏退了景澜,自己独自回了房。
这天夜里他又想起了一些旧事。
在薛遥的尸身不翼而飞的第三年,有一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林晋桓自梦中惊醒后便再也无法入眠。在这无心睡眠的雪夜里他突然想与人饮酒赏梅,长期缺乏休息使林晋桓的意识有些迷糊。
直到邀请的话已问出口,他才猛然意识到清心堂中已许久不留旁人。
这个认知让林晋桓有片刻的无所适从,有的人心里明明已经决了堤,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怒。林晋桓不动声色地起身批了一件大氅来到廊下,亲手点亮了一盏题着“四季平安”四个大字的素纱灯。
原先的那盏灯早就在三年前的清心堂大火中焚毁,林晋桓在六相宫旁重建起了清心堂,也重新制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