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救,”傅长陵拉着蔺尘的手,激动道,“我还能再试试。”
傅玉殊没说话,他静静看着他,眼里带了几分祈求,看见傅玉殊那张脸上的笑容,傅长陵突然愣了。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看到了十九年后的傅玉殊。
他那一生的笑容,便是此刻这般,明明你觉得他笑着,却没有半分笑意。
秦衍走上前来,拉开傅长陵的手,平和道:“长陵,让傅前辈和蔺前辈说说话吧。”
说着,秦衍拉着傅长陵从床台上下来,傅长陵愣愣看着他们两,傅玉殊上前去,温柔抱起蔺尘。
“阿尘,”傅玉殊温柔出声,“我这样抱你,你会不会疼?”
“没有,”蔺尘声音温和,“我很高兴。我本来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傅玉殊轻轻靠在她的头上,“我一定会来的。”
“长陵还好吗?”蔺尘靠在他怀里,两个人像是说着一些普通家常,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好像还在万骨崖,在月明夜里,他们依偎在一起,细细絮叨着生活琐事。
“好的。”傅玉殊知道瞒不住蔺尘,便道,“他们给他身上下了一个咒,让他未来成为傅家的养料。但是你别担心,”傅玉殊抱紧蔺尘,“我会帮他的。”
“傅家的人,”傅玉殊声音温柔,“今天的人,害你的人,没有一个,我会放过。”
“有一日,我一定会血洗傅家,”傅玉殊闭上眼睛,这仿佛是他内心唯一的安慰,“他们不当活着。”
“玉殊,”蔺尘闭上眼,“对不起。”
“我该听你的话,”蔺尘声音低下去,“我管不了人心,管不了世间,是我害了你,也是我害了长陵。”
“对不起。”
“我的修为,我给你,”蔺尘靠在傅玉殊肩头,“我的金丹,你将它交给思南。你将我带回去,交给鸿蒙天宫。”
蔺尘说着,撑着自己的身子,探过身来,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他们本就是双修道侣,灵力从她身上一路涌贯而出,奔涌到他身上。磅礴的灵力太得太急,撑得他的奇经八脉都在疼,但这灵力又格外的温柔,它冲刷过他的经脉,来到他的腹间,配合着傅玉殊的法诀,在他腹腔重新形成一颗金丹,然后快速直接成为元婴。
傅玉殊静静看着面前闭着眼的女子,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她的怨恨,她的苦痛,哪怕展现出来,也是这样的平和,他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又觉得不该在这时候落泪,他的眼泪落到两人唇边,蔺尘感知到,她伸出手,拥抱住他。
“玉殊,”她音带喑哑,“别怕,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傅玉殊终于忍不住,他哭出声来,死死抱住蔺尘。
傅长陵在一旁看着,他整个人从最初的呆滞慢慢平静下来,他静静看着,没有任何表情,可是谁都感知得出来,这平静之下,是一条流涌的暗河。它汹涌澎湃,带着令人惧怕来势,让秦衍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傅长陵,迟疑着叫了一声:“长陵。”
“我没事。”
傅长陵很平静,他看着蔺尘倒在傅玉殊怀里,他走上前去,停在蔺尘身边。
蔺尘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她睁开眼,看着傅长陵,艰难出声:“长陵。”
“娘。”
傅长陵笑着开口,蔺尘愣了愣,片刻后,她缓慢笑起来:“对不起。”
她沙哑开口:“对不起。”
说着,她闭上眼睛。
其实她已经差不多走到头了,她的剑折了,道心毁了,身中剧毒,若是其他人,或许还有一条生路,可如今这天下,四处都是追杀她的人,她哪怕今日活下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她的毒解不了,她失了道心,空有一身灵力,也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傅玉殊和傅长陵。
灵力留给了傅玉殊,但她另结元婴在傅玉殊的身体内,傅玉殊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未来傅玉殊会逐渐消化这些灵力,日后,无人可伤他。
金丹她留给越思南,所以越思南后日能成一代魔头,横行四方。
她当了一生的好人,最终天下人围剿。
而越思南真真正正是个魔头,却无人敢碰。
傅长陵一时有些想笑,他却不知道该笑些什么。
他觉得荒谬,荒唐,整个人一直处于一种脱离于此世,又继续存留在此世的状态里。
他看着傅玉殊冷静的将蔺尘的金丹挖了出来,元神分开,一道神识留在原地,另一道神识放入了自己怀中。
而后他平静同他们道:“你们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我有我的路要走了。”
“你的路是什么呢?”
傅长陵看着他,他不敢想,当年的傅玉殊,到底是怎么回到傅家,是怎么再一次成为傅家家主。
“我的路,”傅玉殊回头看向傅长陵,“你不是知道了吗?”
傅玉殊说着,他将蔺尘打横抱起,将她的断剑放在腰上,神色平静:“我会将她送给鸿蒙天宫,我会迎娶越思华,我会将你以私生子的身份接回来。我会把她这把剑修好,它太素了,我要给它加上珠宝,给它取名为檀心。”
“我现下先回去,等改日,我会将她的神识放在万骨崖,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她,”傅玉殊笑起来,“你得叫她一声娘。”
说着,傅玉殊低下头来,他看着怀里人,神色温柔。
“她一生总在说对不起,可是她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是苍生总在辜负她,是我辜负她。无论你年少时经历过什么,你都要记得。”
“她没有对不起你,她很爱你,她是你娘。”
“那你呢?”
傅长陵静静看着他,傅玉殊沉默片刻,他轻笑起来:“我是你爹,和她一样,也很爱你。”
说完,傅玉殊抱着蔺尘转过身,朝着墓室外走出去。
墓室大门缓缓亮起来,傅长陵和秦衍看着傅玉殊走出去,那一刻,他们好像看到初见时的傅玉殊,看到当年的蔺尘,看到蔺尘在鸿蒙天宫,穿着嫁衣,对着桑乾君坚定又认真开口:“林桑,我的剑,永不会断。”
然而这世上最难以面对的事,从不是恶。
而是且善且恶。
她的剑可以指邪佞,却不能指苍生。
傅长陵盯着傅玉殊缓慢消失的背影,他捏紧了拳头,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而后在所有光芒骤然消失那一刹,他猛地跪了下去!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墓室,墓室里和一开始没什么不一样,可傅长陵却觉得,处处是血,处处是恨,他急促喘息着,灵力尚未彻底恢复,便朝着大门狂冲而去,秦衍在背后一把拉住他,大喝出声:“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了他们……”
傅长陵急促开口:“我要去杀了他们……”
“你冷静一些!”
“放开我!”傅长陵大吼出声,他拼命挣扎着,要往外冲出去,“我要去杀了他们!我要去杀了那些人,我要去血洗了傅家,我要杀了所有人!放开我!”
傅长陵奋力挣扎,秦衍不说话,他只死死拽着他,拦着他。
两人在墓室里奋力厮打,没有用任何灵力,任何招式,只是最原始的斗殴,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傅长陵情绪激动,秦衍始终冷静,直到最后,傅长陵终于力竭,他再也控制不住,靠在秦衍肩头,痛哭出声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走了?”
“为什么,你没有回来?”
“秦衍,”傅长陵嚎啕出声,“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回来?”
第八十六章 你是不是想和我在一起?……
提灯揽肩回头秦衍听到这话, 他愣了愣。
然而很快, 他便反应过来, 傅长陵所悸动, 所痛哭, 或许不仅仅只是傅玉殊和蔺尘。
还有上一世的秦衍。
傅长陵恨了上一世的秦衍一生, 因为他觉得秦衍杀了他的族人。哪怕他自幼受尽欺凌, 哪怕他在那个家中也算不上受宠,但是,那毕竟是傅长陵唯一的归宿。
每个人总得有个地方落根。
无论那里好不好,都可以安慰着自己, 自己是有一个家的。
秦衍杀了傅家人, 傅长陵恨他一生, 为此甚至亲手杀了他,而如今哪怕重生再来, 傅长陵觉得秦衍是重生之人,不当背负这样的罪孽,却也在内心深处, 始终介怀于此事。
他恨了一辈子,为此害了秦衍, 也害了自己, 如今却骤然告诉他, 那不是他的家。
当年秦衍杀傅家,或许是为了他。
当年秦衍杀傅家,或许, 并没有错。
这让他如何面对前世他的恨,他对秦衍做过的一切?
他所欠秦衍的。
不仅是璇玑密境秦衍为他抵罪后,他应当说的一句谢谢;
也不止于是万骨崖秦衍为他摘往生花被吞噬血肉轮回百年后,他该说的一句感激。
他欠秦衍的,是从头到尾,他的恨都不应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是一场大戏里,那个最荒唐,最令人发笑,最让人厌恶的反角。
可他还以为自己是正义,认为自己舍弃这么多,为的是公正,是天道。
傅长陵在秦衍怀里哭哭笑笑,秦衍静静抱着他,他感觉有什么不断撞在他的心上,一下又一下,狠狠冲撞着,让他觉得,仿佛有什么,即将倾泻而出。
“你说我是什么人?如果没有生我,我阿娘不用出万骨崖,她就可以和我爹好好活着。”
傅长陵说着,便笑起来,觉得似乎是极其好笑的事情:“没有我,秦衍就不用去金光寺抵罪,不会被人认成是魔头,不会去万骨崖经历被万鬼啃噬的痛苦,不会为此污了他的道心修魔。”
“都是因为我啊。”
“他杀了傅家人,他成了岁晏魔君,我毁了我父母的一生,我毁了秦衍的一生。而我活得好好的。”
“不是这样……”
秦衍颤抖出声,然而傅长陵却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笑着感慨:“我是仙盟盟主,万人敬仰,我在高楼,他在阴沟。我一生光明磊落,而我的母亲为了我活下去,她成了魔头,秦衍让我好好活,他成了魔君……”
“不是这样!”
秦衍听不下去,大喝出声,傅长陵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不是这样,是什么样?”
“你的母亲,是为守这世间一份公正而死。”
“那秦衍呢?”
“他也是。”秦衍认真看着傅长陵,“你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所以你知道。”
傅长陵径直开口,秦衍没有说话,傅长陵盯着他,大喝出声:“所以你知道吗?!”
“你是他吗?你经历过他经历的吗?你爱过我吗?你和我一起看过大雪,喝过酒,看过云泽轮回流转三十年吗?”
秦衍颤抖着,他捏紧了拳头。
傅长陵看着他清明的眼,他嘲讽笑起来:“你没有。”
“如果你有,”傅长陵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走到如今。”
“你不会看着我,一遍一遍的痛苦,自责,绝望不堪。”
“你没有这么残忍。”
“你不知道他什么人,”傅长陵睫毛微颤,他面前笑起来,他眼里带着眼泪,笑容温柔又苦涩,“我的秦衍,他爱我的。”
那是那个世界上,少数爱着他的人。
秦衍看着面前的傅长陵,他骤然明白过来。当年的秦衍对于傅长陵,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真相。
他是支撑着傅长陵的支柱。
在那个世界,傅玉殊或许因为时光流转不爱他,蔺尘早已死去,而傅家对他只有利用,唯一一个纯粹的、将他放在心上、舍生忘死的人,只有一个秦衍。
哪怕这个秦衍,或许是傅长陵内心所幻想,可那也是所有支撑他的力量。
那是他的归宿,是他的坚持。
秦衍骤然失去了所有勇气,他面对着面前的傅长陵,好久后,他沙哑出声:“是,他是爱你的。”
“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