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她怀里离开,双手捧她脸,灯火烛影里,江沅的眸子像秋雨一样凄迷凝视他。
他的目光顿时像有两簇阴郁的光芒在不停闪烁。“对!是我!我害了她!害了自己亲妹妹!”
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峡谷的回音,森冷、绝望,幽邃,痛楚。
***
十五岁那年,他终于熬成了个角儿,成了整个戏班子台柱。戏台底下的票友观众,只要有他出场,千呼万拥,人头攒头,他们的尖叫、兴奋,像膜拜天神一样跪舔着他。只要他一出场,有的哭的哭,有的痴痴笑的笑。“太美了!真是太美了!”银票子就像流水,纷纷拥堵得他完全置身在梦中感觉。他尽管厌恶那些人看他的神情,那些从眼睛里所流露出的崇拜、迷恋、占有,以及贪婪,可是,他成了台柱,成了角儿,这,意味着他们一家子的生活将会变得越来越好。
“我总共有七个姊妹!”他彻底松开了她,又说。
侧转了身,本能无意识从桌子上拿过一只白玉壶,倒了一杯酒,握着杯子,起身走往那凉亭的四围栏杆,像是习惯迎风站在那儿,凝视眼前幽黑深沉无比的夜,凝视从前的过去。七个姊妹中,除去饿死的,还有五个。他原本还有个二妹,叫傅香。他们一家,所有的悲剧都是从二妹傅香来的,有一天,她不慎被个恶棍给盯上了,那人,也玷污了她。
二妹傅香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最后,他为了给二妹傅香报仇,借着给那恶棍府上唱戏的名义,混了进去,找个机会就把那恶棍给阉了。
“对!我就那么骟了他!”
他咬牙切齿,手中的杯子重重捏在掌里,恨不得捏个粉碎。
江沅也走过去,面对他。“那么,再后来呢?”
“那恶棍是曾经一公主府上的儿子!”
他闭了眼深吁一气,又端着杯子喝了口酒,一饮而下。“哼!”
他牵起了嘴角冷冷笑。“那时,我年轻,太过浮躁气盛,不懂鸡蛋碰石头的那种悲哀无力!我闯了大祸,就被他们关进了京都最令人谈之色变的诏狱!”
他再转身拿了一杯酒仰头喝下。“祸,是我闯的!最开始没有理智复仇的也是我!假若,他们要怎样,要杀要剐只冲我一个就罢了,偏偏……”
他痛苦地闭着眼睫毛。“那诏狱是个什么地方?我被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各种你想都不敢的酷刑,这些就罢了,他们把我关在另一间,我的母亲,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关在另一间……我母亲年岁大无法忍受那诏狱的酷刑,耳不忍闻痛嚎□□着死了,还有的也是死的死,我妹妹傅琴,就是那样在那地狱般地方,遭受他们兽行……他们要当着我的面前,亲眼让我生生看着,目睹着,我妹妹傅琴,怎么被那群人欺辱糟蹋!”
他闭着眼睛,仿佛有泪光簌簌。“最后,也割了我弟弟傅容身上、作为男人最最重要的东西……”
江沅心猛地痛缩,身子不稳,差点足下趔趄地摔了下去。她轻轻地摇头,咬着嘴唇。
江沅忽然有种胆小可怕的私愿,她,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真不想再听了……
男人笑起来,眼眸邃亮:“怕了?”
江沅伸手别别耳边的碎发,眼神道:“那么你、你,后来抱到仇没有?”
“报了。”
江沅顿时松了口大气。可是,她的眼睛里还是之前的那么雾一样凄迷。报了,可是那又怎样报的呢?他花了什么样的代价?又付出了什么?她甚至都不敢再进一步仔细打听追问。傅琴?他妹妹傅琴?报仇,对她这一生的意义又有多大。
“你看起来好像比我还难受痛苦,罢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他拿着手中酒杯悠然自饮,居然又一瞬间变得云淡风轻。江沅此时也终于点头,明白什么。她看着他,神情恍惚像看一本厚重的书,一个终于破解半边的谜题。“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江沅用手指轻轻擦了擦眼角。朝他微微一笑,是那种痛苦,难受,怜悯悲伤的微笑。她在心中叹气,她总算明白过来,很多人背地里流言这男人如何,说他出生龌龊也好,行径狠辣手段卑污也罢,还有的,是整个京都对他绝世容颜的赞美与惊叹。不,她觉得这些说法都不贴合这男人身上的气质。他像蒙在秋天晨霜中的一朵白菊,孤傲,冷漠,阴郁,沧桑,在他脸上镌刻了一般男人无法拥有的东西。
就像他此刻无论怎么想用笑来修饰自己、用云淡风轻掩饰,甚至用各种古怪性情掩饰,都无法掩藏那抹刻自于骨头缝隙的成熟、过于隐忍、以及,久弥沧桑特质。
***
这晚,江沅仿佛做了一个梦。这梦,太过离奇。她想都不敢想,男人口吻平淡地,就这么娓娓朝她讲起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好多往事。那些复杂沉重、悲凉的过去。她的心脏一直在收紧、在抽搐着。她微笑凄迷的目光不知凝视他多久。很久以为,她回忆这刹那的片段气氛,也许,她对他的心在这一刻就已经变味了吧。
“陪我到花园走走?”
“啊?”
身形高大的男子忽然搂住了她的腰,她的心翛忽一跳,月光映照的夜幕,两人对视好片刻。
事实上,他也迷怔了。
他把手到底从她腰间轻轻拿了开去。
一抹沧桑再次印上额角眼睑。
凉亭四周的萤火虫飘得越来越多了。
他没有再把他手伸向她的腰,傅楚心情十分复杂。
他是一个破碎的、丑陋的口袋,又何必装她这完美的珍珠。
他自嘲扬了扬嘴角。
花园里的晚香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着,杏花、桃花、樱花像雪一样絮絮飘落。落在两人的头发而肩膀。
这天晚上,他很是奇特地,像是到底无话可说,送了一片叶子给她。“这东西好像叫紫叶浆草!”
一个叶柄上有三个如同三角形的紫色叶瓣,远看,有点像飞舞的蝴蝶。
花园里,两人走着走着,她是哑巴不能说话,沟通自然难,见她目光好奇地盯着花园里伸出的一片蝴蝶形叶子出神。“……紫叶草?”
她忙回神,接在了自己掌心里,点头,“谢谢。”
男人负手朝她牵了牵唇畔。
回去厢房后,江沅便把那叶子静静地摊在桌上,借着烛光,凝视着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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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是分开住的,男人所说果然倒还诚恳,新婚之夜后,她和他同样离奇地在同一张床睡到天明,什么也没发生,之后,傅楚就搬出了那院子,另住房间。天气越来越热,相府生活又开始回过到单调、琐碎,无聊。尤其是白天变长了她常常犯困。这天,洗过澡,她想起什么,又把那片上次在夜晚中散步时、男人送的那片紫叶浆草从书里摊开了,轻轻拿出来看。
“你在做什么?”
背后一道轻缓的男声。江沅乍然一惊,赶忙回头。“没,没什么——”
她赶紧将叶子匆匆夹进了书页,是本《漱玉词》,之后立即手按着书,像是不让对方看见她的破债和窘。
傅楚负手,睫毛徐徐下垂,视线落到她那本《漱玉词》上。
他们凭白无故地,素日其实很少交集。她纳闷觉得怪异,他怎么今天说冒出来就冒出来了。再一看,丫头婆子们因为夏日午困一个个在走廊打起了盹,连奶娘和月桐都去小憩去了,怪不得他进来也没有人通报。
“我无聊,随便走走看,就走到你院子来了!”
“哦,这这样吗?”江沅打着哑语睫毛低垂,目光躲躲闪闪,她手还按着那本书,好像怕被对方发现什么似的。
“嗯!”
男人还瞄着那手按的那书,“要不然,你以为呢?好端端,又为什么走到你这里来?”他轻描淡写。
江沅啊地惊疑抬头。
傅楚心想:艹,说错话了!
“你、你原来是这、这样啊?”
真的很尴尬,她脸一阵红一阵白。
“其实——”
桌案身侧放了一盆兰花,他装无意识似地拨弄兰花的叶子。“我还想给你说说,这几天,府上那几个厨子或一帮蠢东西做的膳食、难吃得我不下咽!那么你,再降贵继续给我做做吧!”
江沅笑了,眼光如梦如雾如秋水清波,“好啊!我愿意!”
点头,显是非常高兴甚至受宠若惊。
“嗯咳——”
他又竖竖衣领轻咳一下,表示他口渴了。
江沅打哑语道:“你先坐坐,我去给你沏茶!”
她一走,男人便轻轻摊开了那搁在桌上的书册,《漱玉词》。
骤然间,他忽然感到有些无措,心猛地一跳,甚至还感到一阵惊心动魄、一直牵扯他的五脏六腑。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把夹在书中一片紫色叶子拿起。
恍恍然,才想起那天的那个夜晚。
他胸口一震,赶忙合上书又把那叶子夹好。
江沅这时已经端着茶袅袅婷婷走来了。
胸前一缕微微垂落的乌黑发丝轻轻随着风拂扰到他手背,她弯着腰,帮他在小几上轻轻搁好。示意,有点烫……
傅楚的心砰砰砰跳,他目光有装不经意瞥向那书,那书里的一片叶子,是他送给她的叶子……
他闭着眼睛,一股暖流不自觉流向了心尖。
“这茶,都加了什么,不错,还真好喝!”
手慢慢捧着茶杯小啜,唇角又装不经心的扬起,笑。
第15章 她的心像被烫了
她和他原本完全是属于两个世界不同的人。
她是一只被雨打湿的小燕,常年寄居在江家曾经那小小三亩宅地,胆怯,孤苦伶仃,未经见识;
而他,早是习惯了电闪雷鸣的轰击,经历过大风大雨,他或者,更像是一只苍鹰吧,或者,是世上最最耐寒耐冻的鸟。
江沅最近老是走神,吃饭时,男子的俊容浮在她眼瞳里,睡觉时,男子的面容又出现在她的梦中。
她变得表情越来越恍惚,越来越在意自个儿形象打扮,也越来越注重自己容貌。
有时,又觉自卑,他是那样好看的一个人,任何美丽的女子在他面前都会相形见绌,她纵然再修饰打扮,也是乌鸦与凤凰的对比——更何况,她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夏天渐渐到了,江沅的眼前仿佛总浮着一抹淡淡的云,那云,缥缈,像被一阵风吹着,总是那么捉摸不定,她想去探索,因为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傅楚会时不时走来她这院子看她,或找她说些家常话,她一个小妇人没见识,所谈所聊的,当然是一些无关紧要、或有的没的,先是赞美说贪恋她亲自下厨做的那些私房小菜,希望她常常给他做——江沅心里注满喜悦,忽有一种被依赖、被认可的幸福包裹着她。日常生活里,他们仿佛活得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了,那么平淡,却又处处透着温馨与恬静。
男人忙着朝廷诸事,白天,去朝堂应付他要应付的事,下午,回相府时,她如等待丈夫归家的贤妻,在普通老百姓眼中日常最最常见的画面、在那些最最常见的人间烟火氛围里,起身迎他,亲手给他添汤,给他夹菜。他的眼神接着也开始出现一缕缕缥缈、朦胧,与怔忪,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再接着,他盯着她,牵了牵嘴角,笑了。他的笑,让她又感觉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满足。有一些小小的动容,小小的满足感。
除此,她给他亲手绣荷包香囊缝玉带,给他做鞋子袜子玉佩的穗子等——偌大相府,当然是怎么可能缺做这些活路的下人,尤其,下人们动手做的,也许要比她做得精巧百般。“我不嫌弃!你做得很好!比她们好的!”
他笑笑,像是感叹,说,“只要是你做的!一般的都好!”
江沅的心,咚地如被一股海浪在猛烈冲撞着,甚至,还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
那一幕幕的片段里,她总是羞涩别过眼去,都不敢与他那张俊容、与他那漂亮美丽的眼睛对视。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悄生根、萌芽。
这是她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感觉,就算以前和陆钟毓在一起,青梅竹马那么久,都从来没有的感觉。
江沅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常常不由自主抚摸着发烫的脸颊。“我是生病了吗?”她呐呐地。
这天,她又翻开了那本《漱玉词》,灯下,又把那片紫色的三角形叶子轻轻拿在手里转着,看着。
“姑娘!奴婢告诉你一件事儿!”
月桐笑语盈盈捧了一碗醪醪的茶端来递给她。
江沅做贼一样,赶紧心虚把书册快速合上,又匆匆把叶子压在那书下。
月桐哪里注意这些,笑道:“姑娘,咱们相爷,今儿请了一个女人进府来当他老师……”
“女人,老师……”她的心一下暗了。
她忽然为此吓了好大一跳,天啊,她在不舒服什么?!到底不舒服什么?!
“我听那程敏总管说,相爷请那位女先生,好像是要学哑语!姑娘,相爷看来真的喜欢你、很在意你呢!要不然,他怎么会为了你,要学哑语呢!真的,奴婢不骗你!”
月桐给她递了茶,便在房间里不停兴奋地转圈,拍着手,笑着。乳母刘妈妈进来,“你个丫头,今儿到底怎么了,这么疯,别吵着了姑娘!都很晚了,姑娘要沐浴准备睡觉了!”月桐:“当然高兴,相爷请了一个女先生来府上,亲自学哑语,他是为了咱们姑娘的呀,你说高不高兴!”刘妈妈听了,顿时大喜:“真的?!这是真的?!”“……”
那一刻里,江沅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
她表面装出云淡风轻并不在乎,还训斥丫头月桐和刘妈妈,说他们到底瞎高兴什么,还说,那月桐估计是听差了,即使是真的,又怎样呢?他学哑语,未必是因为她啊,也有其他用处也未可知。月桐和刘妈妈倒也不理她,各自又笑着忙活其他事情了。江沅要沐浴洗澡,她们忙着收拾准备整理东西。
待两人一走,江沅顿时手轻轻按着自己胸口,扑通扑通,她仿佛自己都听见了那声音、来自里面胸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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