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你到底想要如何?说个条件出来?”
傅楚把玩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翘着二郎腿看对面所站的道人,坐在太师椅子,模样悠闲。
那是个青袍跛脚的道人,是的,正是之前乳母刘氏所告江沅,相爷给“他”请到府上的一个道医。
青袍道人轻蔑看着男人手中所拨弄一长串紫檀佛珠,“你也信佛?呵,还真是想不到!——像你这种人,配吗?你把如此神圣之物把玩于手中细耍,你难道都不一点点心虚吗?”
傅楚笑,一口森森冷白牙。
忽而,他撂下手中佛珠,往边一放,拍拍手,倒也不跟眼前这臭道士计较。“本相对府中下人一直在宣称,你是本相好容易请来的贵客,让那些下人们切莫怠慢,怎么,你还当真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他的手轻轻在青袍道士肩膀拍了拍,青袍道人又怒又惧又鄙夷。
“我呢!知道你们个个看本相如苍蝇臭虫,不过,好说歹说,本相这只苍蝇臭虫,还是把你们一个个踩在脚底下了!怎么样?很不服气是不是?”
蓦地把青袍道人膝盖一顶,对方猝不及防跪倒在他身下。
青袍道人大怒,骂道:“你无耻!姓傅的,你是个妖孽出世!你娈童出生!祸害死那么多的忠臣良相,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现如今,你想求贫道医治你夫人的哑疾,贫道偏不!你就是想尽法子要挟贫道,贫道也不会顺你!”
“你尽管利用你以无耻龌龊手段得来的首相权位来对付贫道吧!哈哈,想逼贫道出手,你想都不要想了!”
傅楚额角青筋蹦起,蚯蚓似牵爬。
他一把将眼前五十多岁瘦小老道人提了衣领狠拽起,“本相给你黄金?给你白银?许你做个大官怎么样?”
“哈哈哈!”
道人狂傲笑起来,“啊啐!你给我听好了,姓傅的——”
他一口唾沫星子啐在傅楚的右边颊面上。
傅楚气得发抖,拿出帕子给擦了。
道人冷而愤怒地盯着他:“你以为,这全天下的人都似你这般,魑魅魍魉!什么都可以卖!谁稀罕你的那些金子白银!谁稀罕你的官位,贫道不稀罕!”
“呵,不过,你若真要贫道出手医治你夫人,除非——”
“除非什么?”
傅楚把脸逼近对方,眼中露出红血丝,并隐藏激动,仿佛这次真不跟他计较。
“除非——”
道人眼珠子转动几下,他把目光顷刻停在书房一面墙壁上。
傅楚顺着这臭道士目光方向看,却是一条鞭子。
傅楚的眼睛顿时恍然迷离起来——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鞭子,这鞭又叫水磨钢鞭,是硬鞭中的一种,长三尺五,鞭把五寸,鞭身三尺。鞭身后粗前锐,呈方形,有十三个铁疙瘩,鞭头稍细,为方锥形。打在人的身上,其威力之猛,瞬间肉绽。
傅楚恍恍然的视线,是这条鞭子被他狠狠拽捏在手里,一遍又一遍打在那个男人的尸身上。
“相爷!按您吩咐,明日就将陛下亥时下葬入土了!”
皇帝薨逝,唯有五岁的小太子、并生母一小答应跪在殿堂前哭灵。
白烛浊亮,白幡飘地,他轰走了所有太监宫女,竟当着那小太子和小答应的面,毫不避嫌,哗一下,推开沉重的棺材板……
傅楚笑:“说吧!除非什么?老道士,本相的耐心可是有限得很,现在,你尚且能和本相谈一谈条件,谈好了便罢,倘若是谈不好,这天下间,像你这样的道士多得去了!”
青袍男人立即说道:“好,要老道医治你那位夫人的哑疾也不是不可,就用你那挂在墙壁上的鞭子——”
青袍道人用手指着:“给我跪在地上,吃我二十几大鞭,你敢是不敢?!”
***
且说江沅这日偏不凑巧,她听说有道人很可能会医好她的哑疾,傅楚此时也正找那道人在书房商议密谈——
她狐疑,为什么会秘密商谈?
为什么道人也没说来直接先看看病症?
刘嬷嬷说了,道人是被傅楚请来府上的,可是,仿佛又有下人悄悄议论,这道人哪里是请,是被相爷五花大绑、强行捆绑入府的。
她觉得有些质疑,带着一知半解迷糊懵懂,也带着某丝期待欢喜。
她此时来,就是想探问个究竟明白。
可是,整个人完全僵住了,人一站书房窗外,内心的期待欢喜烟消云散。
这一刻,心情复杂无比,居然连脚都不能挪一步。
她吃一惊,里面,却又是傅楚的轻狂大笑:“二十鞭子?也就二十鞭子?!呵,本相还以为你要开什么条件要求呢!”
男人的狂傲笑意里,是对那道士的轻蔑、是与对方小家子气的讥讽嘲弄。
“本相滚过刀山,泡过油锅,修罗炼狱场里爬过来的,斫刺磨捣,秤量支体,后方斩锯……你那二十鞭子算得了什么?”
鞭子从墙壁上取过,啪地一下,往对方身上一扔。“速战速决!少废话!少哆嗦!——”
“只是,本相得先提醒你一句,若是失了言,你要是说话不算数,那,又当如何?”
江沅眼泪大股大股夺眶而出,用手捂着嘴。
接着,是衣袍窸窣撩开响动声音,他还果真就跪了。
跪了。
江沅无法形容此时此刻感觉,有刀戳在她心窝子鲜血淋漓地疼——即将快要全身骨头碎裂断掉的感觉。
皇天菩萨!它到底赠予了她怎样的一个男人。她生不出丝毫的真实感觉。她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啊。
她不停颤抖着唇去拍门,想要阻止。“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子,我不要——”
鞭子,落在了男人的身上。
门,被闩得死死,任她怎么拍也打不开。她踮起脚,捅窗户纸。
那水磨的钢鞭,也不知到底甩打了多少下,最后几鞭子,被那道士一只手高高举起来,道士脸满面扭曲着,五官狰狞凶恶,青色的破布道袍被风吹得鼓鼓飘动。
“这一鞭子!”
道士颤抖着唇,狠狠地说,“我为那些被你诬陷害死的忠良!”
“这一鞭,为黎民百姓——”
“……”
江沅耳畔嗡嗡地响,终于,砰地一下,门被她给砸开了。
她猛地冲上前,弯身俯抱住男人,在男人后背,像小鸟展开翅膀,以柔弱的身躯去为他遮挡。
她啊地猛然张大了嘴,吃痛,鞭子狠狠砸在她娇躯,身背后衣服嘶地裂开,幸而秋天穿得比较厚。
.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流逝,世界,仿佛也不再转动了。
痛。
好痛!
她眼泪努力拼命地强忍着,那种被大火灼烧在后背烫辣辣感觉。
傅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人呆了一刻钟,简直要疯了!
“这一鞭怎么算?!!你打她?!你敢打她?!你居然打她?!!”
猛地血红着双眼将那道士的手中硬鞭绕了一夺,勒住对方脖子,像发狂的凶兽,这一刻,没有任何的思考力,理智全然在他的脸溃散全失。
“你打她?!你居然敢打?!……”
道人脸青了。嘴唇哆哆嗦嗦,整个人魂飞魄散。
世人厌恶憎恨这个男人,他也和那些世人一样,只知这人下流卑劣,龌龊无耻,害死了多少性命无辜,是个妖星降世……
他只不过替他行道,替那些可怜无辜的冤魂修理诉冤。
“你快放、放手,我,我就要被你勒死了……”
“勒死……死了我……你,你就不能再想要我……我医你夫人的哑疾了……”
道士垂下了头,气若游丝,气息奄奄,已经单脚迈向了一步黄泉路。
**
傅楚转过身,将江沅从地上弯腰打横抱起来。
抱得那么胆颤心惊,抱得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在横抱一个弱不经碰的瓷娃娃。
道士已经如岸上的干鱼、差不多快要窒息了。大口大口喘气,身子蜷跪在一角。眼见的这一幕发生得太震撼又太短暂,青袍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他差点勒死了他!
这姓傅的,为了一个女人,竟差点把他活活弄死。为了一个女人,跪的也是他,自愿受辱挨鞭的也是他……
苟延残喘之际,青袍道人不忘眼角努力去打探那个女人的容貌。
他从未确切感受过死亡,说来真是可笑,刚刚的一瞬,男人差点勒死他的一刹那终于开始对生命重新的认识与敬畏,原来,他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超脱!他也有怕的时候!
青袍闭眼,丢人窝囊至极。
傅楚动作很小心,将江沅抱向书房的纱橱内室。
江沅急切地手语:“我自己知道下来,你别这么抱我了,我没事儿,我要看看你!看看你身背后的伤!”
傅楚怒吼着说道:“你到底要把我怎样!是不是想让我死!你为什么要进来!为什么要替我挨那一鞭子!”
江沅可怜这时还不知道她已经把男人惹得天恨地怒,甚至天真地依旧手势唇语:“真的真的,我不疼!一点也不疼!你快放我下来啊,让我看看你的背!”
“江——沅——!”
男人第一次唤女人的名字,愤怒,严厉,火冒三丈多高。
“你别欺负人太甚!”
他把她轻轻放下来,放在一张矮榻,这张素来只有他才可以坐的地方,别人碰都碰不得。
江沅惶恐了,这时终于才感觉男人的怒火,从他的眼睛里正烈烈燃烧。
“你,你生气了?”她小心翼翼。
傅楚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气得反笑。“如果,有一天——我是问你,假若有一天,我被人拿着刀子来剁我的胸口,你是不是也打算来替我挨着,嗯?是不是?!”
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暴跳如雷。
江沅怯怯地颤缩了一下,她还是点点头,很重很重点了个头。“我想我还是会的——”
她忍着后背剧痛,男人动作小心又带有强制性地把她掰转过来,目光凝视察看。
她又转身。男人似乎总算松口气,还好。
男人额角直跳:只是一点点皮伤,只是一点点……他把拳头握得死紧死紧。
江沅温柔腼腆打着手语,“假若,我是说假如有一天,真有人会对你动刀子的话,只要我看见了在场,我会去替你挨的!”
“啪”地一响亮巴掌,未等江沅发表完意见。
傅楚手指着她,在打完她那一巴掌后。“你敢!敢!”
江沅愣住了,脸被打偏了过去,手捂着右颊,眼泪落出来。“为什么?”
她翕动着唇语,“我愿意替你去死!难道,不配吗?我不配吗?”
傅楚这刻实在无法形容整个头脑与意识上的感觉。
他猛地将女人一把抱进在怀中,抱得死紧死紧。“你快答应我,算我求你!”不停亲吻她的额发:“你不会那么傻!你不会!不会的!你快说,我不要你有天会为我而死,你也不会有那么蠢!你快说!快说啊!”
江沅喜极而颤,这难道就是爱吗?
她把头紧埋在男人胸前,同样这一刻里,整个头脑都有眩晕天旋地转的感觉。
【二更】
堂堂首相傅楚就差没把他夫人宠到天上去。
不管是明眼人看,还是侧眼人去旁观,整个相府、乃至整个京都全不可置信——
曾经,那何等心肝脾肺肾俱黑、没有心的男人,为了个女人,干了诸多不可思议事。
真的是百炼钢为绕指柔吗?
像那天的挨鞭子事件,都算太小太小,小得不足挂齿。
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去无端救一个流着浓涕的褴褛乞丐,释放一个在他眼底罪不可赦的囚犯,宽容,饶恕,一切一切,种种的改变,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妻子无意间的几句劝说:“你饶了他们吧!他们罪不至死!”“你救救他还吗?”“你就算为我积德,可以吗?”
有个沙场将领,吃了败仗,落荒而逃,在以前,这是傅楚绝对无法容忍定要严办之事,然而,又是一句女人的开解劝慰:“他有妻儿老小,并不是真的想要逃,您让他以后立功赎罪吧!”
傅楚道:“没有以后了!”
他咬牙切齿地说:“白银谷二十万大军,就因为这窝囊废,全部覆没,你别劝我!本相定要将这人凌迟严惩不贷!”
江沅叹了口气。
女人不能干政,她懂这个规矩,可是,她又何尝不替他担心着急,这个男人手上,冤魂太多,杀戮戾气太重,她怕啊!
怕有一天,真有佛家的那句因果报应!
簌簌地掉出两颗金豆子,她站在边上。
男人忽然改了口,女人的那几颗金豆子,立即挽回一个世代名门忠将之后的性命,“这次我饶了你!本相就再给你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
一个做丈夫的,对妻子最大的尊重与宠爱,想必就是如此了。
他会因她而改变,从前戾气有多深,他会这个女人慢慢地拔掉自己常年身上的鳞片,不在于他给她多少金银珠宝,满足多少世俗的虚荣心。
江沅自然感觉到了。
那青袍道士本开始有十二万分不情愿给江沅医治哑疾,他是被傅楚强行俘虏在府,尤其那天,男人差点勒死了他——对这倆更加厌甚。
可是,他开始迷茫了,困惑了。
这种人,为了一个女人,可以弯下自己尊贵的膝盖,也可以差点将他活活勒死,原先,道士以为这江沅定是妲己妹喜之流,然而,却一次次改变想法……
江沅的厢房卧室,江沅坐于椅榻,耳脖,脑后,插了无数的细银针,青袍道士终于正式给她医治哑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