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瑜朝戚二一笑,示意她无须担忧,扭身跟左靖往花园走。
顾行知佯装平静地回了廊下,坐在石墩儿上,等她先开口。
他跟戚二的“仗”,往往从第一句开始,就决定了最后谁赢谁输。
先开口的那个,必定是输家。
戚如珪怪客气道:“你还记着上回你吐了我一身的那地儿吧?”
顾行知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啃起了苹果。
戚如珪将棚区受水、户部乱账的事一点一点说给了他,听到最后,顾行知明白了,这是有事相求呢。
“不行。”顾行知一口回绝,拒得干干脆脆,“上次为还你人情,把我的隐疾都喝出来了。你不是不知道,我这身子喝不了酒。”
戚如珪坐到他对面,正经道:“若是平常小事,我绝不会来打扰你,可如今关系到那群流民,这笔乱账不查,贱民署回头跟蔺都原住民闹起来,南北司都脱不了干系。”
“脱不了就脱不了。”顾行知理直气壮,“那就等他们闹起来再说,你一个南司正使,少他妈装家国大义,当初放狗咬死那么多人的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好心。”
顾行知记着这个恨,每每想起都堵得慌。他为此挨了四十大板,这伤至今还留着印。戚如珪总拿她肚子上的那一刀掰扯,其实这场撕咬里,没有谁真正胜利过。
戚如珪说:“边沙一事,是你欺我在先。戚家不是卖国贼,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戚家是不是,你不是戚老帅,你说了不算。”顾行知一根一根伸着手指头,清算道:“春水江一战,七万人马尽数沦陷,边沙走水,再添近万伤亡。因为你们戚家,足足八万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你如今在蔺都城里拥着小白脸,头顶乌纱帽,张张嘴,救济救济几个流民,就真以为是真人转世了?以前杀的人就都不是人了?”
“慈航普度的白日梦可不是这么做的。”
顾行知越说越起劲,眼见戚如珪气得要拔剑,他添上一把火道:“醒醒吧,我的好姐姐,少操点闲心。”
戚如珪被顾行知这劈头盖脸地一顿痛斥,头一回觉着比挨了一刀子还痛。她之所以痛,还是因为顾行知戳到了她的软肋。边沙一事,属实是她抹不去的罪业,即便官家没有发落,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把火是自己放的。
原是她冒犯了……是她多管闲事……是她自作多情……
是她有罪。
戚如珪起身向外走,心有千千结。
顾行知看着她那冷冰冰的背影,松了松口道:“你别怪我无情,这蔺都城里什么都不缺,最缺的就是情。”
戚如珪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宋子瑜正在等她。
他见戚二这般失神,就知两人并不顺利。他抚头道:“没事,总归还有其他办法。”
戚如珪望着宋子瑜,忍不住将头靠在他肩上。她忍着声说:“我是个有罪的人,大人会不会嫌弃我?”
“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宋子瑜抱了抱她,“一切都会好的。”
顾行知远远看着两人拥在一起,手里啃到一半的苹果突然就不香了。他将那苹果甩手扔进湖里,骂骂咧咧道:“难吃死了。”
左靖小心撤下那些果子。
“你说她怎么就不肯多求求我呢。”顾行知拳头捏得死紧,他坐了下去,嫌石凳冷,又站了起来,“她再多求我两句,我一定帮她。”
左靖见顾行知顿了一顿,哭丧着脸说:“一句也成啊。”
…………………
李恒景又从惊梦中醒来,身旁却摸不着花奴。
他命人点起好些个灯,抻长脖子问:“花贵人呢?”
帐外守夜的柳穆森说:“陛下忘了吗?今儿花贵人称病,不宜侍寝。”
李恒景喃喃低头道:“花奴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怎么病的?朕要去看看!”
说着就要下床。
“哎,不对……”李恒景像是想起了什么,停步迟疑道:“往日花奴就算病了,还是会邀朕去她宫里用晚膳。今儿怎么连膳也不传了?柳穆森,这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花贵人确实病了,太后派了刘尚宫好生照顾着她呢。”柳穆森眉色一转,似有别意。未防李恒景听不出来,他还将“太后”二字着重加了些声。
“太后?”李恒景骤而惊惧,“太后素来与花奴不怎么亲近,好端端的,她关心起花奴做什么?”
“不行!朕要去看看!”等不及柳穆森回话,李恒景披上衣服就往外跑。
“陛下!”
柳穆森从后虚拦了一拦,放任李恒景从手尖滑了出去。帐中灯烛昏黑,映得柳穆森一双细眼分外清亮。
小春生跪行上前,问:“师父何故要透风儿给皇帝?”
“你懂什么。”柳穆森摇头晃脑,“这叫左右逢源。”
………………
明晃晃的刑房里,摆着口大锅。锅中满是滚泡的红油,刘锦扔进只活鸡,不出半刻,那鸡便化成了半锅乌灰。
刘锦将花想容的头摁到锅前,瞅着她那张脸说:“贵人还是别再挣扎了,都是要死的人,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你。”
在说这话之前,花想容已挨了不下十套刑罚。她手上的每个指甲都被拔了下来,脸上被刀子画得满是血痕。再漂亮的美人儿这么一遭承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刘锦黑脸道:“仗着新帝宠爱又如何,新帝为了你,连泪湖都可以跳,你就是个魅君惑主的贱婢,没了你,陛下也不会掉进湖里去。”
花想容扯了扯衣袖,试着争取到更多的喘气机会。她的脸就悬在油面上,再往下半寸,就是滚烫的红油。
“当年他的生母周嫔,妄想与身为中宫的太后争权,便也是死在这满锅红油里。”刘锦往使力一压,将花想容摁了下去,一阵滋滋声响起,是肉熟了的声音。
刘锦满是享受地听着那声儿,闭目狞笑道:“在这的宫里,我什么女人没见过?愣是再如何厉害的,进了油锅,都只是堆烂肉!”
刘锦再往下一按,花想容近半张脸都没入了油中。她想叫,想挣扎,却被刘锦架得使不上劲儿。
旁边的嬷嬷见花贵人身有抵触,忙起手钳住她的四肢。花想容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中,油水飞溅,她痛得无声无响。
“料理好了吗?”外头有声儿在问。
“好了好了。”刘锦命嬷嬷们放下花贵人,发现她已晕了过去。整半张脸被炸得外焦里嫩,在灯色下光泽鲜亮。
“你们说,陛下见着这张脸,还会认出她是花奴嘛?”刘锦捂嘴笑了笑,对嬷嬷们说:“将她洗干净了,裹好送进陛下寝殿去。就说是太后的意思,她不是想要孩子吗?那就看皇帝还愿不愿意跟她生了。”
刘锦扯过旧布,盖在了花想容脸上。她正要挑帘出去,外头猛地伸进一只手,险些将她扇到锅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苹果在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培育历史,古时称为“柰”。因为嫌柰字过于书面了,所以直接写了苹果,方便大家理解。
据说在古时候,只有王公贵族才配享用苹果哦,这么一想,好像离小顾更近了呢!
谢谢观看。
☆、周嫔
“陛……陛下……!”
刘锦目光一滞, 捂脸跪伏在地。眼前这个男人,他冷得没一丝人气儿,就站在刑房口, 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锅油。
李恒景命人揭开那破布,发觉下头盖着惨不忍睹的花奴。他连生气的余力都没有, 满心只有当年的周嫔。
那一年夏夜,便也是这样的油, 这样的景, 他叫唤着从殿里跑出来,要找母亲。
刘锦笑眯眯地对他说, 周嫔娘娘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呢,我们一起去找她玩儿好不好?
李恒景伸出小手,勾搭在刘尚宫手上。他被一路引进刑房,看着母亲被扒光了衣裳,摁在油锅前。
深不见底的刑房挤满了人, 他们各个有双血红的眼。李恒景怕极了,止不住地大哭。他捂住双眼, 不敢去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刘锦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旁边的风阁老心领神会,强掰开李恒景的眼皮。其余人齐手将周嫔按了下去, 切骨的哀嚎震彻凌云。
刘锦稳声道:“殿下可看仔细了,这便于与皇后作对的下场,你以后若是敢不乖巧,惊了皇后, 那就得……”
话未说完,糊味渐起,是肉煎烂的气息。李恒景屏住呼吸,如同一只待宰肥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罪过呀,罪过。”皇后缓步走进,手持佛串,艳光四射。
“你们看看,把人家孩子给吓成什么样儿了。真是罪过……”皇后将他扶起,一脸似笑非笑。她理了理李恒景的头发,温柔道:“恒景不要怕,周嫔只是不听话,所以本皇后要惩罚惩罚她。本宫知道恒景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怪本宫的,对不对?”
年仅六岁的李恒景哪经得住这样血淋淋的恐吓,他长呕一声,来不及摇头,直接晕了过去。
轮回一场。
李恒景望着身下满身是血的花奴,捏了捏眉,音色嚅喏:“谁做的?”
被吓到的不只有尚宫,连带着那些行刑嬷嬷们,皆被吓得连连磕头,脑袋哐哐砸在地上,抡出一片黑血。
李恒景也不知怎么了,他没有哭,没有叫,没有一丝生气的感觉。他仿佛像是被挖空了一般,徒留下一具躯壳,没有半分痛感。
“回禀……回禀陛下……我等是奉太后之命,处置花贵人。”刘锦忍住胆怯,快人快语,“这花贵人魅惑君上,枉顾天子,竟险些使陛下溺死泪湖,其心可诛。太后深感此女生性之奸邪,故而命下官代为处置。”
“魅惑君上?”李恒景笑了笑,“枉顾天子?这就是她给你们找的好理由吗?”
“你睁大眼睛给朕看看!”
李恒景扯过刘锦的头髻,将她拖到花想容身前。众嬷嬷们被吓得挪后几寸,她们把头压得死死的,都不敢去看花贵人的脸。
“你看看,她是谁!”李恒景声嘶力竭,咆哮声震耳发聩,“她是朕的人!是朕最爱的女人!你们一声不吭就将她弄成了这样!还说什么枉顾天子?!真正枉顾天子的,到底是谁?!”
刘锦被扯得汗毛倒竖,却又不敢叫痛。她瞪着花想容那满脸烧痕肿泡,嘴硬道:“陛下年轻,以后太后会挑更好的人给您,何必吊死在一人身上?”
“你闭嘴!”
李恒景抬手甩过一巴掌,转眼看向那群嬷嬷:“你,过来,把她给我扔进去。”
刘锦忙心头一慑,哭求道:“使不得呀!使不得!这锅里可是滚油!”
“朕当然知道这锅里是滚油。”李恒景撑起身,坐回到太师椅上:“是你们逼我的。”
………………
“我看你要不还是回去吧。”杜若把手从顾行知身上抽开,离了他的怀抱。她自个儿走到窗边,吹着凉风,神思翻飞。
顾行知半躺在榻上,抚着床头的莲纹,自问着说:“怎么今天连你也不待见我?”
“哪里是我不待见你。”杜若叹了口气:“是顾家哥儿一直心不在焉,说好的来陪我,怕是心里装着别的女人。”
“怎么会?”顾行知从后揽住杜若的腰,将头搁在她肩上,亲昵道:“我心里装着的只有你。”
杜若半笑不笑:“是吗?可我怎么听得,从你一进这屋子起,十句不离戚姑娘呢。”
她见肩上的顾行知不得动弹,顿了顿,又说,“在行宫时我留意着呢,你的眼睛在她身上就没移开过。”
“哪有?你看错了。”顾行知亲向她耳下,岂料杜若一偏,用手将他嘴给堵上了。
“我虽是个风尘女,却也不屑于将就。我要是顾小哥你,就大大方方地告诉她,我喜欢你。这么大个男人,连这都不敢承认,还算什么男人。”
顾行知听到杜若这么说,没想到她竟还是个有心气儿的。
从前他以为这风月场里的女人听惯了谎话,只要男人能哄,她们就会照单全收。可杜若不同,她身价贵,追她的公子哥能排到城郊,她做着那只恣意逡巡的浪蝶,却还怀着颗烈女般的真心。
难得,太难得。
顾行知默了好一会儿,渐渐松开杜若:“我与戚二,关系比较复杂,我不知该怎么去说。”
“怎么了?”杜若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意。
顾行知道:“她今儿求我,让我帮她查点账,贱民署的棚区一到雨天就漏水,衙里人吞了钱,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杜若正襟道:“我虽听不懂那些朝廷里的事,可也知道,为民谋福是好事。”
“为民谋福当然是好事,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少管闲事这四个字呢?”顾行知拍了拍腿,略有些气还未消尽,“她平时看着也不像是喜欢节外生枝的人,现如今,正是该她藏锋敛锷的时候,她这样热心肠,万一被人抓了把柄,有她一顿受的。”
“这就是蠢。”顾行知说得大声,生怕屋里人听不到。
杜若看着顾行知那气呼呼的样子,不禁掩面笑道:“你还不肯承认你对戚姑娘那点小心思,我看你说得这样起劲,还挺享受呢。”
“所以我要不要帮她?”顾行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杜若。
对面的她思索片刻,婉言道:“论私心,我自然不希望你帮她,可顾家哥儿不知道,我早年也是贱民署里出来的。正所谓笑娼不笑贫,笑贫不笑娼,既是为民谋福的好事,帮一帮她,也无妨。”
“你当真这么想?”顾行知望着杜若那双秋水荡漾的眼,心中略有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