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就在铃木兰。”戚如珪抓紧戚如海的手,“哥哥,我想再探一探虎口。”
…………………………
戚二能下床时,头一件事就是去龙虎军的营里。几个粗枝大叶的军爷们光着膀子在冷雪地里打拳,戚二提着食盒走过,看到他们搭在竹竿上的衣服底下,多少有着香囊荷包一样巧物。那应该也是出自某某个女孩的手吧?他们应该也和顾行知一样,在某些角落里,留有一丝粉色的念想。
帘帐不用揭,就自个儿被风吹了起来。戚二脱下大氅,抖了抖雪粒子,将食盒放在一旁。
床上的少年半脸缠着绷带,另外的半脸也不见得完好,许多浅伤被抹了药膏,星星点点的,倒有些像花犬身上的图样。
“疼……”顾行知碰了碰肿胀的半边脸,他见到戚二,想笑,可一笑,便牵动咬肌处的肿块。
无边疼痛在蔓延。
“要抱。”
顾行知张开双臂,整个脑袋包成了猪头。
“现在知道痛了?”戚二将他轻轻收进怀里,听他呼哧呼哧吸着气,鼻尖满是草药味和血腥气。
“你不在就疼,你在就不疼。”顾行知往她身上挪了挪,恨不得变成一条蛇挂上去。
戚二看着他不忍卒看的脸,哑然失笑,道:“你既知道铃木兰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还这般义无反顾,就不怕我们都死在她手里?”
“那就一起死。”顾行知把头埋进她怀里,不停用鼻头蹭着,“还要抱。”
戚二又抱了一抱,这次没敢松手。
“她被俘了,戚家的事你可以去问她。”顾行知亲吻着她的手,“可是我不想你去,我怕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等我好了,我跟你一起去,你就算离得远远的,我也不放心让你去见她,断了牙的老虎还是老虎,我不想咱们又遇到点什么。”
说着说着,某人眼睛又红了。
“哎,说好了,谁再哭,就得跪搓衣板来着。”戚二面色一唬,怀中犬忙止住了悲恸之色。
“不哭,我已经是个男人了。”顾行知拍了拍胸,“我可以保护阿珪,谁也伤不了你。”
“好长晖。”戚二探出头,轻轻将唇点了上去。却只是如无痕的春风,浮光一掠,顾行知还没反应过来,温柔就结束了。
黄历一张张地翻,水云关前的雪和雾几经不散。风念柏过了半个多月,勉强下了床,先行回了蔺都。顾行知的猪头还肿着,每天吃饭也得要人喂,军中人人看着戚二忙进忙去,人还没过门,“将军夫人”先叫上了。
“呦,将军夫人来了。”
“将军夫人好气色。”
“将军夫人越来越漂亮了。”
戚如珪每回经过龙虎军的营,都能听到这样的逗趣声。她也不去阻,蛮心安地受着,顾修偶尔听见了,装模作样地训斥他们几句没大没小,但也没真说什么。
白驹荏苒。
寒意不知不觉间褪了去,顾行知过了元夜,也能支撑着下床。
十五的晴天,他跟一群将士们拉焰火玩。军中没得庆祝,就只能用些闲置的火.药粉,用红彩纸裹着,制成简易的炮仗。
一到夜里,赤橙色的烟火炸满山头,顾行知拄着老拐,在泥里跟其他人闹着,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模样。
戚二坐在草垛上,看着爷们儿嘻嘻哈哈,心下开朗。不远处,惊鸿冷冷走来,抚裙坐下,两人无声了半晌,许久后才听得惊鸿说:“我输了。”
戚二含笑看着顾行知,站起身,抓起块泥巴扔了过去。顾行知嘿嘿嘿笑着,招呼着她去,戚二只步未动。
“从前我不懂,”惊鸿自顾自说,音色清淡,“我不懂先生为何钟情于你。我觉得你不过如此,无非貌美,男人都好一口色。”
“可我跟着先生学了这么久的推演之术,推来推去,却还是推错了姑娘。”惊鸿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到戚二腰间的太阴剑上,眼底不再是嫉色,更多的是释然。
“我若是先生,我想我也会高看姑娘几眼。”
说了这话,戚如珪扑哧一笑,拧过头来。
“这个送你。”她把太阴剑递给惊鸿。
“这怎么可以……这是先生留给你的……”惊鸿显然没想到戚二会如此大方,这是公孙惑的遗物,仅此一件的念想。
“你先别着急推辞,□□看看。”戚如珪再次把剑递了出去,剑柄朝向身前少女。
“我可以吗?”她仍不确定。
“可以。”戚二往她心口一塞,惊鸿梦寐以求的太阴剑,就这样到了自己手上。
惊鸿。
剑梢儿的末端,静静地镌着两个小字。
“若戚姑娘来日觉得时机成熟,请代我将这剑,赠予爱徒惊鸿。”
戚如珪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话音与记忆深处的公孙惑的话音相互重合。眼前少女望着剑上隐隐的两字,那瑰丽的星石,像是一双双流泪的眼。
“他心里有我……先生心里果真有我……”
惊鸿抱剑垂泣,戚如珪尚不能确定,这是欣喜还是遗憾。她只想起那个遥远的雨天,她站在燕子楼里,默默吟着云锦屏上的《苏溪亭》。亦或者是漫天流光的司天监房顶上,怀德帝薨天当晚,他指着那些星星说,一切更有趣了。
更有趣了耶。
………………………………
关中,蔺都。
蔡玉怀抱长琴,带着松鹤,一前一后拐进了深不可见的内阁。
曲长的木廊尽头,端坐着位面容还算清俊的男人。他一身花袍穿金秀凤,已然盖过他应有的荣华,底下人见人带到,纷纷退下,阁中只留他与蔡玉主仆二人。
“你就是那个曾与楚王交好的蔡玉?”座上人搁下茶盏,面色微惶,但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面对未知时的好奇。
“微臣蔡玉,参见风阁老。”座下人端正跪下,断弦的琴就在眼前。
阁老皱了皱眉,道:“听说你多方求人想来见我,与我有桩生意要谈。我没做过买卖,不懂商贾人家的规矩,我想蔡公子惯来抚琴,恐怕也不尽然懂得这从商之道吧?”
“在下不才,确实不懂什么从商之道。”蔡玉抬起下巴,眼里堆满熊熊的火,“可阁老难道不想知道,有关新帝的一些事吗?”
☆、浓情
“啊哈——”
阁老漾出一丝妥帖笑意, 重新举起杯盏。他微行了个眼色,旁边立马有人捧着太师椅凑了上去。
“既然要谈生意,那就不能失了礼节。此刻你我不做君臣, 而是朋友。”
阁老长眉一陡,于笑意中挤出些难有的温和。倘若没有千秋殿里那些骇闻, 旁人只都以为他是个还算周全的普通男人。
蔡玉自然不傻,懂得他这样滴水不漏的作风下, 暗藏着的其他心思。他只随阁老的话, 乖乖入了座,身后的松鹤替他抱着琴, 一脸乖张地站在一旁。
“他还活着,”蔡玉接过茶,“着”字一落,阁老的那句“你想要什么”紧跟了上来。
“我要重修楚王陵墓,将他在半山的孤坟, 重新迁回观德殿。”
“只是这个?”阁老不苟言笑,烛火中的脸半是褶子半是刀光。
“我还要他的牌位, 能和怀德帝、怀慈帝等一道放在一起。”蔡玉继续说, “我要你广告天下,楚王当年并无谋逆之心,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后别有用心之举。”
“这容易,我答应你。”阁老爽快应着,眼睛瞟向后头的松鹤。十三四岁的身形样貌, 该就是这样了吧?若是那位遗腹子还在,可不就跟眼前这位小兄弟一般大小?
“你张口闭口都是为了楚王,怎么不给你自己谋些荣华富贵。”阁老随口问,话里藏着不确信,“人都有欲,不是吗?”
“当然。”蔡玉抬起手,挥了一挥,松鹤抱琴向前。
“前些日子毛手毛脚,不小心弄断了琴弦。阁老若有心,送我一根弦即可,待我补了这琴,就把那新帝带到你面前。”
“我凭什么信你?”阁老又看了眼松鹤,“小兄弟哪里人?家中父母可都还在?我见你模样,不似关中人吧?”
“凭我与楚王多年的情义。”蔡玉插进他与松鹤的对话,没等松鹤开口,自行替他回答道:“他自幼无父无母,被我养在膝下。模样确实不像关中人,阁老怎么对一个小琴童这么感兴趣?”
“没什么,随口问问。”阁老啜了口茶,眼微眯着,像是在筹谋什么。蔡玉见该说的都说了,也无意再多做逗留,主仆二人一一行过礼后,便草草抱琴而去。
月上长廊,内阁外是一片珠粉白的墙。蔡玉走在前头,松鹤走在后头,小脚丫子忍不住踩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上。
“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蔡玉停下脚,看着后面蹦蹦跳跳的松鹤,恍恍一笑。
松鹤乖巧道:“想一直陪着公子,像影子一样,永远跟在公子身后。”
“那要是有一天,你必须得离开我呢?”他说,语调淡淡的,脸比白墙更惨暗。
“不想离开公子。”松鹤一把抱住他的腰,“公子这是要送我走吗?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公子不要我了吗?”
“傻瓜。”蔡玉拍了拍他的背,细手掠过那断弦。原本多美的一架琴,现而弦断,音毁,人绝。
“公子怎么哭了?”松鹤扬起脸,断断续续的湿热滴在他脸上。蔡玉别过脸去,错手勾过琴身,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眼泪吗?”他摸了摸蔡玉的脸。
“是汗,”蔡玉虚张声势地说,“你看,真的是汗。”
……………………
“哎呦……痛啊……轻点啊!夫人,痛……”
营中惨叫声不绝,众将士趴在门前,听这声音出自顾将之口,都有些难言的好奇。
戚如珪放下药罐子,狠狠拍了下身下男人的屁股,门外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女人嚷嚷道——
“现在知道痛了?!早让你喝药干嘛去了?好家伙,要不是二哥哥告诉我,我竟不知你每日把药都倒在了恭桶里,这就是不吃药的下场!反正烂的也不是我的屁股,你就烂死好了,烂死了我正好回蔺都找个比你听话的!”
“阿珪别生气……”顾行知套上裤子,笑嘻嘻地凑过来,“谁让这药那么苦。”
“少来!”戚如珪一手推开他,翻了翻白眼,道:“那些药我炖了多久,每天掐着手指头算你康复的日子,你倒好,把药全倒了,怎么?多大了?喝药要人哄?”
“夫人我错了。”
“我不是你夫人。”戚二挣开他手,“去吧,去要你的自由吧,这还没成婚呢,就这般不知珍惜,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阿珪我错了,我不敢了。”顾行知抱了抱她,“我一定乖乖喝药。你看,我特别乖。”
话刚说完,顾行知便自觉端起药碗,咕噜咕噜闷头灌下。直到最后一滴不剩,他甩了甩碗,得意洋洋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嗯。”
戚二取了药碗,见他真喝下了,勉强安了安心,坐回到他腿上。
“嘻嘻,我知道夫人最好了。”顾行知刚喝完药就要往上亲,满嘴都是药渣子味,苦兮兮的。
戚二拧过头,看了看门外一群小脑袋,不忍羞涩道:“外面还有人呢……”
“有人?谁?”顾行知忙缩回嘴。
“还能谁?不过就是你那群手下。”戚二正要发笑,只见顾行知突然正色道:“刁妇,见到夫君还不下跪?!”
“你说什么?”戚二一脸茫然,“你让谁跪?”
“我忍你已经很久了。”顾行知拉下脸,沉声道:“内室就该有内室的样子,我让你洗衣就得洗衣,让你擦背就得擦背。上个药屁话这么多,刚刚哄你两句,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你说什么?!”戚如珪一脚踩上他的脚,“长脸了你?敢跟我这么说话?!”
“男人就该时时保持雄风!”顾行知冲外面人嚷,到这里,戚如珪才察觉出他的用意。
“顾行知,可以啊你。”她拍了拍少年的脸,“敢跟我吼是吧?”
“吼的就是你,大胆刁妇。”
听声音,完全不在虚的。
“好,可真是我的好夫君啊,顾行知。”戚如珪扯过旁边一块松木板子,面色一冷,意简言赅道:“跪。”
“男儿当自强!”顾行知宁死不屈,“对女人下跪,这是懦夫的行为。”
“不跪是吧?”戚如珪双手抱胸,走到门口处,花枝招展道:“风大哥手底下有位少将,叫什么来着?宋昴?王昴?还是什么昴?前几日邀我去营中喝酒呢,人长得可真俊呐,生得又壮又高,威风凛凛,比你也成熟许多,为人可靠……”
“别说了!”顾行知咬住唇,“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认输就是。”
“这不就得了。”戚如珪笑了一笑,盈盈柔声道:“以后还吼姐姐吗?”
“不敢了……”顾行知又蜷成了落汤犬。
“以后家里听谁的?”
“听夫人的。”
“谁洗衣?”
“我洗。”
“谁做饭?”
“我做。”顾行知羞得低下了头,却又不服输似的说:“我错了。”
“真知错了?”
“知错了。”
戚二感觉自己就像学堂夫子,如今面对着的,正是一个顽劣学生。
“乖。”她捏了捏他的脸,将坏学生从地上扶起,两人七歪八斜地靠着彼此,把对方当成了坐枕。
“你看你,我不过与你做个游戏,你还真委屈上了。”
“我没有委屈。”顾行知瞪了她一眼,旋而翻身,将她卷到身下。
“下回不准再拿其他男人刺激我,”顾行知压低声,像头小牛似的不停喘着,“不然……不然……”
“不然晚上可要狠狠欺负你了。”
………………………………
“还在里头?”顾修扛着刀,瞟了眼三弟的营。见成群将士扒拉在门口,嘴里嘿嘿个不停。
“一个个不练功,堆在这里做什么?!”顾修凶了那群人一眼,众人收住喜色,作鸟兽状散去。